红——婆婆

　　失明之后，我发现自己变得敏感了。
　　眼睛看不到红那张牙舞爪的妖媚外表，反而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将他的迷惘，愤怒，疯狂，虚弱，一一在我面前呈现了出来。
　　但我发现自己同样喜欢这样的红。
　　卡洛，你的身体，还好吧？
　　好像做了错事害怕被家长训斥的孩子一样，红的声音里，有着仿佛一碰触就要回头逃跑一般的胆怯。
　　我不禁觉得有些好奇。
　　冷不防，我感到身体被碰触，不由得惶遽地战栗了一下，这才突然发觉红之前是在跟我说话。
　　我试着转动头颅，但是整个脑袋就仿佛被钉住了一样，根本不得移动分毫。
　　而身体还没有开始动作，却因为被牵引到，而不停地痉挛起来。
　　我想要停止，但并不能自控，顿时感觉到了异常的痛苦。
　　身体如同破碎成不计其数的碎片，内脏也仿佛被挖走了，肚子里空落落的。
　　红抱起了那样破碎的我。
　　他的脸贴着我的脸。
　　还是第一次被红这么主动地亲近。我喜悦得不能自已，却又根本不敢伸手或开口。
　　怕美梦就此碎裂。
　　卡洛。他认真地叫着我的名字，如同自言自语一般地开口，我一直做着噩梦......每天失眠，要靠吃药才能勉强睡着......我的心里住着恶鬼，我不停地杀人，也等着被杀......我叛逆地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谁？......卡洛，你想要我的心，但是我根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心呢？......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真实，善心，道德，信赖，爱情，再怎么样的美景都是虚妄的......只有人性里的恶才是真实存在的，每个人都是为了杀人和被杀才被生下来的......这个才是世界的本质，我一定要让你看到，让你相信，残酷，冷漠，羞辱，虐待，杀戮，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
　　红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我虽然觉得心痛，但是却没有就此抱紧他的力气。
　　然后似乎有其他人接近，他从我身边拉起了红。鼻端传来消毒水的气味。
　　青？我试探着开口，喉咙很干哑，犹如烧着一把火。
　　小鬼，这次算你命大，如果不是我刚好过来的话，这次你就死定了！
　　青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让人讨厌。
　　我用力地皱起眉表示我的不赞同，想要去感受红的存在。
　　不过却被青一把抓住了下巴。
　　红现在眼里看不到你！他嘲讽地笑道，你看看你，把我们骄傲的少爷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他可好久没有这么畅快地发泄过情绪了呢！
　　他那幸灾乐祸的语气却让我有些奇怪为什么红却没有把这个人赶出去。
　　红现在眼里看不到我？怎么可能，就在刚刚，红一直在跟我讲话，用他温润的声音在呢喃着我的名字，跟我忏悔，告诉我他的不安呢！
　　所以笨蛋，红的眼里怎么可能看不到我！
　　你知道你都做了什么吗？见我沉默，青于是放开了我的下巴，转而感觉到身体被他揪了起来，红又开始发病了......小鬼，你是不是爱上他了？不过，你一定不知道吧！那些爱上红的人，全部都死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失明，骨折，内脏破裂，身体开了洞，连一个指头也没有办法弯起来吧？一被碰触就会控制不了地痉挛抽搐，像个破碎的人偶一样呢！......然后慢慢憔悴下去，直到死神来带走你为止。这就是爱这个人的代价，小鬼，你后悔了吗？
　　不，我知道，爱这个人的代价。我很早就知道了。
　　从我身上被拉开，瘫软在地上的凯的尸体，后脑上越来越扩大开来的血迹，在地面上形成了触目惊心的一滩。
　　温度很快就退了下去。像迅速退潮的海水。慢慢变成青色。我还曾听见过血液凝固的冰冷喀喀声。
　　还有红仿佛虚幻中，一刹那狰狞扭曲的笑容。
　　杀人，绝对不是一件骑士公主一般浪漫的事。
　　在不顾一切跟着红漏夜逃亡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丑陋的死神就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车辙的痕迹，就是出卖我们的罪证。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我之后的命运，会因为跟着红而改变。
　　而现在却这样被青扯开了这个我一直就知道但是不愿去回想的事实，于是不禁逃避地胡乱想要挣扎开他的束缚！
　　但可怕的是，却似乎真的如那个人说的一样，被诅咒一般，身体这时候却似乎完全不是自己的了。
　　难道，我已经死了吗？难道我已经失去我的身体了吗？
　　有一瞬间，我感到害怕。
　　事实上我并不怕死，喜欢的婆婆还在人世的时候，一边吃着她招待我的甜品，我也会缠着她给我讲故事。
　　婆婆信她的宗教，所以会跟我讲她相信的宗教的故事。人死后肉体便失去了，灵是善的，魂是恶的，善人会上天堂，恶人则会下地狱，地狱的景象是极残酷的，而通过炼狱的路是极苦的......
　　红杀了那么多人，那就一定会下地狱。就像他自己说的，杀人和被杀是最重的罪，连神也不会去救赎的罪。
　　所以我绝对会下地狱去陪他的。
　　不想红受炼狱的苦，所以我会代替他，就算是再如何的难熬，我也会坚持着，直到拖着他走上通往地上乐园的净罪山。
　　我在心里苦笑，明明是说过不相信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但是在接近死亡的一瞬间却还是相信救赎的我，其实是可笑的。
　　单方面地以为红已经属于自己也是可笑的。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个属于他的世界的门，我其实根本就从没有靠近过。
　　然后这时候又仿佛听到红不远处轻轻地哼歌，用他分辨不出性别一般的圆润声音发出的声音，让我惊讶无比。
　　如果我能确定自己不是处在幻觉中的话，那么首次听到的红的歌声，绝对是极为美妙的。就算是像我这样没有受过教育的孩子，也听得出红很懂音律，犹如一个极有教养的贵族青年一样，红在这种奇异的时刻，竟又展现给了我另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面貌。
　　而青的声音还在持续地响着，在接近我耳鼓的地方。
　　十多年前刚进入这个圈子时，我就已经听过红的名字了......那个时候他可不是杀手，而是被这个世界的帝王，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啊。
　　青的声音似乎充满着向往，意识也似乎离开了他身体，飞回了当时的梦境中：红被安置在一座风景如画的大庄园里，帝王不允许其他污秽的凡人靠近他，所以我们就只能远远地观望。看着他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由专门的家庭教师教导语言，数学，马术，礼仪，声乐，美术，舞蹈等各个方面的知识，被派去服侍他的人当然也都是精挑细选下来的。童年的红，过着如同最尊贵的王子一般的生活。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他开口，就有人马上送到他手边！因为帝王想要将他毫无瑕疵地保护起来，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美丽的东西。
　　可是在他不知道的背后，只要是有人曾在他面前做了任何一件不恰当的事，更甚至是说了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那留给他的便只能是死路一条。......在红住着的庄园后面，有一个漂亮的湖，那个湖底下沉着的，则全都是被帝王处死的人！而在属于红的私人庭院里，种满了他喜欢的石竹花，在烈日下鲜艳怒绽。带着血腥味的湖水被引来浇灌那成片的石竹花田，好让那花儿更美丽地盛开。到了夏季，鲜红的花瓣在风中飞舞，凌乱地飘落被在岸上的苍天古树映得浓翠的湖面上，小鬼，你能想象吗？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色啊！
　　青抵在我脖子上的手指冰冷得可怕，我感觉得到这个人的疯狂。但是奇异地，却有着更多的怜悯。
　　我听着他的声音，有一瞬间以为他在哭，那个男人冷淡而缓慢地叙述着有关于红的事，但是语气中，却透露着不相关的悲哀。
　　一个几乎我每次见面都能看到他笑脸的男人。
　　在眼睛看不见的时候，身上却透露着彻骨的悲哀。
　　不过，现在的他脸上一定也是带着与往常同样的笑容吧！
　　......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样的红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可偏偏突然有一天他却满不在乎地就离家出走了！丢下发了疯的帝王，成了飞走的小鸟。更可怕的是，反而像是故意与帝王对着干一样，红很快便成了抹大拉家族旗下的暗杀者。然后，被背叛的帝王对他下了格杀令，只是奇怪的是，过了几年后红却自己回来了。他不道歉也不解释，仿佛心安理得地又站在了帝王面前。
　　不过同时他也开始发病，就像这次一样，情绪一旦失控，每次都要靠血腥味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仿佛为了提防着我睡着他会失去一个听众，然后青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脸，对我嘲讽地说，像红那样的人，说不定是个天生的杀人狂呢！......在他小的时候，有一次趁着帝王不在家时溜到外面玩，然后带回了一只从冻死的街头艺人身上窜出来的小猴子，红拿水逼他喝，开心地牵着他绕着庭院跑。我们隔着墙发现那个情景，就都幸灾乐祸地想着这次那小子一定会完蛋。可是当帝王回来后，那只猴子却不见了......到再次发现时，便死在了马路上，后来一直没有被清理，还被经过的车子压扁，那血腥味可是过了好几天也没有散尽......
　　小鬼，红对你，难道不像对那只猴子一样吗？所以，别以为红三番几次地护着你就沾沾自喜！说不定，到最后，你的结局会连那只猴子都不如呢......
　　我不知道青这样的人原来也有怜悯心，但是我还是不打算理会他，所以一直闭着眼睛，青不知道我是否睡着，却还是不停地说着，我只是疲累所以不开口，但心里却还是想要反驳他。
　　红跟你们都不一样。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的声音。他说抬起手，尽管保护你的脑袋！;他说，如果害怕的话，就来夺下我的武器;，红绝不是你们所说的杀人狂。红想要保护我！只是他找不到能从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保护我的方法，所以他想要我自己坚强起来。一定是那样！
　　
　　23
　　那一年的冬天仿佛过得特别漫长。
　　当青把我和红带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天气还是寒得一下马车便感觉身体都僵冷了一般。
　　我被安置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独自呆了几天后才被领去见这个房子的主人。
　　在听到男人低沉得如同寒冰一般的嗓音时，我浑身一震。
　　因为任谁都不会忘记曾经差点置自己于死地的人的声音。
　　我于是在刹那间便意识到，当时的那个男人，就是青口中的帝王。
　　--杀死我，却又带我回来的帝王。
　　那种仿佛冠冕堂皇地宣告着他能掌握人生死的感觉让人厌恶。
　　我于是马上想要逃跑，然后在眨眼间便被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后脑。
　　我明明想要反抗，但是身体却本能地定住了。
　　因为我知道现在死死压在我头皮上的东西便是当日那支纯金的凶器。
　　在我勉力地想要合上因为恐惧而忍不住想要颤抖的嘴唇时，砰的一声，从那个冷冷的嘴巴中吐出。
　　男人仿佛对付一个微小的生物一样，用拐棍的尖端将全身僵硬的我朝前一推。
　　我被推得踉跄了一下，休养了几天的身体在贴撞到墙壁时，还是感到了刺骨的酸痛。
　　然后我听到了男人那低沉的笑声。嗓音依旧冰冷，所以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不要怕，那个时候想杀你，是因为你不听话！我问你的名字你却不回答我，所以才会想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小家伙，你的名字是叫卡洛么？
　　如同慈祥的老大哥一般的语气，让我觉得怪异无比。
　　将我的肚子轰出一个大窟窿，在他口里却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
　　面对这样的人，我只想要逃离，所以没有回答他。
　　我不知道出口在哪个方向，所以一时间只剩心慌。
　　而帝王的声音就在这个时候再次响起，好好回答我的话，我不只不会杀你。反而会救你！......你只要乖乖地听话，我就会让青帮你治好你的眼睛。小红艳不肯跟我妥协，所以才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否则，你的眼睛早就可以看到美丽的太阳了！所以，你应该去对红艳生气。
　　我这才发现了一件事实，青一直让我以为眼睛失明是因为火药在脑中爆炸的后遗症，但真相却只是因为帝王想要红与他妥协所下的一个筹码。
　　所以在那一瞬间，我几乎想即使一辈子都不睁开双眼，也不要红因为我而为难。
　　我突然大哭出声，我不要看得见！你不如杀死我好了！我不要红因此而讨厌我！
　　我再也不躲了，因为悲伤而升起的莫名的勇气，反而让我努力地摸索着去抓他，刚刚的恐惧在一瞬间消失了。
　　但是身体却被房间里原先便呆着的另一些人制住了。我被反剪着双手，动弹不得，只得一个劲地朝前方扯开了嗓子大喊：王八蛋！让你杀！我让你杀！快杀了我！
　　之后，我便被身后的人重重一击，然后昏了过去。
　　到再次醒来时，站在我面前的是青。
　　我的眼睛开始能看见他的脸了，但是颜色却非常暗淡，我看见他苍白的嘴唇，灰色的头发。
　　我望向窗外，影影憧憧的光影，平静无波的湖水，倒映着死气沉沉的树木。
　　宽敞的庭院里，花季还没有到来，只剩下满园颜色破败的杂草。
　　我的世界，失去了彩色。
　　你的视力，恢复了吗？
　　青看到我的面无表情，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疑惑。
　　红不在身边，我感到茫然失措。但是这次却没有出声追问。
　　我不敢面对红。明明决定不要让红有一点不自由，但是我却被看成是了红的弱点。
　　捆绑了红，得到了光明，却失去了色彩。
　　这是命运对我第一次的惩罚。
　　所以对青的询问，我只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
　　一连过了快要一个月，连天气都要变暖了，但是我都没有办法再见到红一面。
　　思念啃噬着我的内心，让我焦躁不安，在第一个礼拜便忍不住问了会不定时地来看我的青，但是自从我能重新视物后，便没再见他露出以往的笑容，就仿佛我从踏进了这个庄园的那一刻起便能感受到的这个的地方的死寂一般，青也如同变了一个人般，不多言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就如同我视野里所见的灰白景象。
　　这让我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在这个庄园里，只要是有人做了任何一件不恰当的事，更甚至是说了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便只剩下死路一条。但是这威胁不了我。
　　虽然我没有被禁止外出，但是却根本没有任何要离开的心思。
　　在这座构建严密的城堡内，我还可以感觉得到红的气息。我只因此而鼓动着，但是那随处可在的禁地却让我不得其门而入。
　　没有过多久我便执拗地探听到了红的住处，就在临近湖的塔楼上，红如同被囚禁的公主一般被关在最顶的那一间。
　　青口中那个湖有个漂亮得不真实的名字叫镜湖。带着初春寒露的零落花瓣和叶子漂浮在湖面上的景象真的非常美丽，所以谁又能想得到水面下沉没着无数的尸体。
　　我裹着从房间里带出来的羊绒毯子，包得自己只露出一对眼睛。然后，整日整夜地站在湖边，不出声地望着塔楼最顶的那扇紧闭的窗。
　　然后，终于有一天，我等到它打了开来。随后，我看到了那抹艳红的身影。
　　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却只有那个身影，如燃烧着的火一般耀眼。
　　我远远地凝视，祈祷着我们的目光能相遇。
　　明明在视野所及之处，为什么红对我来说，却偏偏如同一个梦境。
　　
　　24
　　我被带到红的住处，就是在当晚。
　　那房间并不像是给人住的卧室，没有柔软的床铺，空荡荡的地板上，只有铺满了温室培育的玫瑰的花瓣。层层叠叠地一直蔓延到了墙砖的缝隙里。所以在我一进入的时候，馥郁的香气便冷冰冰地钻入鼻端，冲得头脑发麻。壁灯的光线非常明亮，所以我只微微抬头便看到了挂在房间中央的巨大鸟笼，用纯金打造，每一条支架上都雕刻着精美浮凸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