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啸半信半疑的举起目镜,望向汤若望所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一个极淡的白点挂在澄蓝的天空之中,不由得微一愣神。耳际,汤若望那略带沙哑而又深沉的声音又响起,"很多时候,事实就在那里,只不过是你看不到而已,比如这白昼的星辰,比如这人生的命数,都需得用一些方法或工具才能窥探到这真谛,不然就会被双眼蒙敝了心灵。"
弘啸举着目镜的双手颓然垂了下来,喃喃道:"如果你所言是真,那么我哥他就只有两年......不,我还是不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能相信......"
汤若望将弘啸此时的茫然无助尽收眼底,眸中闪过一丝怜悯,平静的道:"信或不信,此时又何必一直挂在嘴边,两年时间眨眼即过,郡王爷,你要不要也与老臣赌上一赌?"
弘啸简直拼尽了自己的全部的神智,才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把眼前这个如此睿智而又如此残忍的老者摔到荷花池中的冲动。愤愤的把那具望远镜丢回汤若望的手中,沉声道:"你既知弘远他在我身边会有这种危险,为什么反而还要劝他做这种愚蠢至极之事?你居心何在?!"
"郡王爷这可是冤枉老臣了。"汤若望缓缓的道:"想当年老臣可是力劝十一爷远离郡王爷你,免得遭遇不测,怎奈十一爷一意孤行。我记得他是这样和我说的:弘啸自小没有额娘,在宫里头受尽了其他娘娘和阿哥的欺负,阿玛又对他那么严厉,我绝不能离开他半步,他若没有我,只怕真的会死。从此以后我只会待他更好,我会改变他的命,他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我自己的命硬我是不怕的......老臣当时就想,这或许就是佛之所谓孽缘,道之所谓劫数......"
弘远,你这个笨蛋!笨蛋啊......弘啸回忆往事,心中酸涩难言。然而,汤若望的这一番话让他无法不放在心上,冥冥中,有些他未知的,不能操控的东西,正在一步一步向他走来,快要把他吞噬。弘啸的手脚此刻已是完全冰凉,心脏有被一瞬间捏得粉碎的感觉,对命运的恐惧痛苦压抑的他简直无法呼吸,无法张口,甚至,无法流出眼泪......
弘啸漠然站在荷花池畔,沉沦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连汤若望几时离去都不知晓。这段时候弘啸想了许多,对汤若望的话,他想要不信却又不敢不信,毕竟汤若望此人精通天文地理,于佛道儒三家也钻研颇深,推算日月之蚀十分精准,历年来中国认识他的人无一不惊叹于他的博学睿智,包括当今圣上。
如此人物,自然绝非一般江湖术士可比,所有他说的话、所有他作的推测......弘啸越想心越沉,一股锥心的痛渐渐漫延全身,从来没有感到过这么的无力,恐惧和担心让他浑身的力量象被抽空一下,摇摇晃晃地几乎站不稳。
侍立在旁的贴身侍女琰儿忙匆匆上前,扶住了弘啸,柔声问道:"十三爷,你这是怎么啦,脸色白得吓人,可要奴婢扶你回天音阁歇息片刻?"
正在这时,一个身着淡绿宫装的侍女瞧见弘啸忙赶了过来,福了一礼道:"十三爷,你原来在这儿,倒叫奴婢一阵好找,快去乾清门吧,八爷急找你过去呢。"
待到了乾清门,皇上的乘舆已经快要出宫了,大阿哥弘伟和八阿哥弘笙跟在舆后,弘啸忙上前给皇上和两位哥哥请了安,这才转头向皇上身边的女宫周瑾问道:"瑾姑姑,阿玛身子还很弱,怎么这是要出宫么?"
周瑾轻声回道:"八阿哥听说城西的法华寺来了位高僧,能说人三世因缘,便和皇上闲谈了几句。谁知皇上竟认了真,一定要去见识见识。八阿哥和大阿哥拦不住,只得把你也叫来,一起陪着去。"
"法华寺?"弘啸轻蹙着眉,搜索着自个儿的记忆,印象中这座寺庙好似在前明崇祯年间就已被毁了,这位和尚不往香火盛处行,倒像是位高僧的样子。突然想起汤若望刚才和他说过的那句话:皇上这后半生不在这红尘之内.....弘啸一时心内有些个惴惴不安,茫然不知这位高僧究竟于皇上来说是福还是祸......
出了宫,胤顼便换了丝竹小轿,左右只有三位阿哥一位宫女和四个随身的侍卫,也不惊动其他人等,悄悄的便离了紫禁城。
勘透因缘
法华寺。
到了未牌时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西山脚下。胤顼用脚轻轻一跺,轿子便停了下来,见胤顼要从轿子里头出来,周瑾忙迎上前道:"皇上,这会子才到山脚下,您身子骨太弱了,还是坐轿子上去吧。"
胤顼也不答话只略摆了摆手,周瑾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和大阿哥弘伟一左一右将皇上扶着上了山。这座西山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缓,过了山门还有一级一级的青石台阶直通正殿大院,甬道两旁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马尾松,树冠皆不甚高,龙颈虬干枝桠横斜,掩在岗峦阳坡之上。
待爬到岗顶,一座略加修葺过的古刹飞檐吊斗画拱罘载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三楹大殿的匾额已是黯得发黑,依稀可见"敕建法华寺"五个大字,院里几株老柏黑油油乌沉沉,蔽得地下的青石板连个日影光斑也难得一见,一座若大的寺庙空空荡荡没半个香客,四周阒无人声,只庙里头隐隐传来阵阵鼓钹诵经之声。
身子稍胖的大阿哥弘伟此时已是气喘吁吁,见眼前一片残垣断墙枯木萧森不由得皱起眉,向八阿哥道:"弘笙,你这不是坑人么,这里哪会有什么活佛说法?"
话音未落,一个白须童颜,相貌清癯的老和尚,穿着一件木棉袈裟从偏殿缓步踱出,捻着一串佛珠站在大悲坛前,沉声道:"阿弥陀佛!有缘居士终于来了,贫僧恭候已久,愿引居士慈航渡海。"
弘啸见这位和尚居然便是自己在大觉寺性明堂中见到的那位老僧不由得微微一怔,却不张口说破,只悄悄后退了一步,隐在一株玉兰树下。
胤顼见到这位高僧的相貌莫名的便生出一分似曾相识之感,顿时倍感几分亲近,便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听闻大和尚能勘三世因缘,特来求解,望能指点迷津。"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老和尚似乎看穿了胤顼的心事,微微一笑便又道:"佛有三千弱水,用以普渡众生,你带发修行数十年,为何到如今却执迷不悟?"
胤顼心头一凛,轻声叹道:"曾经沧海,便知道,只有那个时候的那个人,才为水。是以万丈红尘之中,我执迷唯她一人,纵我佛有弱水三千,然弟子只求那一瓢引。"
那老和尚听罢便收了笑,流转莫测的目光在眼睑下晶莹闪动,凝视着一脸黯然的胤顼,合掌一揖道:"佛谓之空拟色,道谓之虚映实,由来大千世界也不过是空虚一梦罢了。贫僧观居士颇俱慧根,你且听我一言:饥来吃饭困来眠,勘透因缘在人间,妙谛说破石点头,何事红尘仍留连!"
胤顼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这罢这四句勘语心头簌地一震,略一定,便上前稽首道:"我虽自幼习了然空法,然六根不净,九根未存,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佛在众心中,明心即是佛。"老和尚说罢淡然一笑,推开身后厢房的木门,转身道:"居士有请。"
胤顼没有丝毫迟疑,便随着跟了进去,弘伟弘笙和周瑾正想要一起进去,一旁的小沙弥却眼疾手快,先行一步合上了门,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诸位檀越且在外头稍候片刻便又何妨。"
因皇上在里头,弘伟等人不敢冒然闯入,只得焦急的在外头候着,八阿哥弘笙皱眉道:"唉,我就不该在阿玛面前提什么高僧,什么三世因缘!瞧那老和尚的话儿,倒有些个像是要点化阿玛的意思,这下可糟糕之极。"弘伟和周瑾两人也都瞧出来了,这会子俱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
四人之中,唯有弘啸一人平静的倚在玉兰树上,面无表情的昂首望着那万里晴空。要来的事它终究是要来的,自从眼睁睁的看着皇上进了这间禅房,弘啸已然是心知肚明,此番只怕是又要被汤若望说中了。
此时此刻,弘啸心里头只剩一个希望,若阿玛不是传位于自己,那汤若望所说的话便不攻自破了。弘啸昂首向天,纵然是从不信鬼神的他,此时也十分虔诚的双手合十祈祷着,默默的恳求着上苍,不要让汤若望的话全部成为现实。
......如果会威胁到弘远的生命,就天下尽在掌中又如何......
过了许久,皇上还是没有出来,一等侍卫阿砺担心皇上的安危,第一个便熬不住,周瑾见状便走到他跟前耳语了几句,阿砺听罢,瞧那小沙弥此时不在,便和周瑾一起大着胆子凑在厢房门外顺着木缝儿窥探里头的动静。
弘笙和弘伟觉得阿砺此举甚为不妥,便互相使了个眼色,悄悄上前两步想要将阿砺和周瑾两人拉开,没成想到了厢房门口听到了里头隐隐约约传出来的只字片语,且是愈听愈惊便立住了脚跟,再也无法移动半步。
厢房之内那老和尚赤足跌坐在卧木榻上,胤顼此时已是知晓了他的身份,恭恭敬敬的盘膝端坐在榻前的松蒲团上。经过一番长谈之后,胤顼已是决意舍弃皇位渡入空门。
老和尚用古洞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胤顼多时,沉声道:"不知居士意属传位于何人?"
胤顼只略一沉吟,便道:"第十三子弘啸,天资聪颖而沉稳内敛,博学机智且善断强谋,年纪虽小,但在朝堂上却已隐露王者之风,假已时日必是大清的一代明君。我意属于他,不知大师有何指教?"
老和尚满面皱纹略一绽,合掌道:"善哉,善哉。此子贵气直逼天庭,眉宇间气势如虹,将来必是一位不凡天子,不但能保大清万世之基业,更能创千秋万代之功。居士传位于他,甚合我意。"说罢,一笑瞑目。
在外头偷听的四人见皇上从蒲团上起身往门口走来,慌忙都退了几步,只听"吱呀"一声,胤顼已是推开了木门,瞥了四人一眼,淡淡的道:"你们都听到了?"
以大阿哥弘伟为首,四个人齐齐跪了下来,弘啸和其他三位侍卫不知何事,忙也赶上一步跪在皇上身前。弘伟惶恐的道:"皇阿玛,你不会真的是要......"
"也罢,你们几个听听心里先有个数也好,"胤顼吁了一口气,定了定心又向着弘伟弘笙道:"朕已决意弃世出家,皇位,朕意传于十三皇子弘啸,你们几位年长阿哥要好生辅佐于他,不要让朕失望。"
虽是事到临头,弘啸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一阵揪紧震颤,仿佛整个世界在自己的耳边坍塌下来,四周瞬间变得阒无人声,只有那句‘传位于十三阿哥'不停的在自己的脑海中来回荡漾。惊慌、晕眩、悸动......随后,几近绝望。
众人皆是神色大变,弘伟伏身于地,砰砰砰连连叩头道:"皇阿玛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就弃九尊,如弃敝屣,也原是古之贤皇不得已之举罢了,但如今四海归心,万民和谐,阿玛又有何不了之事,欲轻弃此万乘之尊,蹈不测之地?阿玛切勿听那老僧盅惑之妖言......"
"住口!"胤顼冷然道:"朕意已决,尔等不必多言。"
弘笙见大哥弘伟苦谏被驳回,想了一想还是硬着头皮道:"阿玛对慧妃娘娘已是恩重如山,生封皇妃,死赠皇后,很是对得起娘娘的了,若娘娘在天有灵,见阿玛决意弃世出家也必不为之喜。"
弘啸听得两位哥哥都在苦苦劝谏皇上,略定了定心,便也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心一横,便沉声道:"敬请阿玛收回成命,然则儿臣虽万死亦不敢奉诏!"
"弘啸,你自己也曾说过,你即是朕的儿子,也是朕的臣子。"胤顼望着弘啸一字一顿的说道,缓慢的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容许违逆的天尊威严,淡淡的道:"你要记住这一点,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能够决定一切,现在要与不要还由不得你。"
胤顼近来饮食不多,身子本来就羸弱,这会子心情又特别激动,说了好一阵话脸已是煞白,只手撑在厢门一侧不住地咳嗽起来。周瑾见状忙起身上前替皇上轻捶着背,柔声劝道:"皇上,这儿山高风大,有什么话不如回了宫再慢慢商议不迟。"
胤顼微微摇了摇头,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缓缓道:"且让朕先静一静,你们几个勿要再扰我。"说罢,便转身回了厢房,又轻轻的扣上了门。
弘笙望了望一脸凝重的弘伟和周瑾,又望了望神色中似乎绞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的弘啸,喃喃道:"怎么办,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命中注定之事,难道果然是不能挽回,避无可避的吗......弘啸的心已是冷到了极处,身在初夏,心却仿佛赤裸裸的被摆在了那极寒之冬的雪地上,生生的要被冻裂成两瓣。痛到极点之后,弘啸心中反而恢复了一片宁静,然后,便生起了一丝绝望的坚强,在这瞬间,他已是做了一个决定。
不同而约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弘啸的身上,毕竟,若皇上真的执意出家,眼前这位十三阿哥便是未来的天子,众人的眼神中不由自主的便已经多了几分敬畏。
大阿哥弘伟便踏上一步,对着弘啸沉声道:"十三弟,如今阿玛不理政务,你是坐纛儿的阿哥,这事你看如何处置是好?"
弘啸微垂着双眼,淡淡的道:"我这会子也心乱得很,不如让瑾姑姑去通知棣亲王和简柬王,只盼两位叔叔还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此事除你我几人切不可透露出去,一来还有转圜的余地,二来以免人心惶乱,暂时我只想到这两条,还得烦劳两位哥哥暂且在这儿守着阿玛,我先行回紫禁城处理一些紧要事务。"
当下众人商议已定,便由弘伟和弘笙两位皇子和阿砺等四位侍卫留在法华寺,一齐守在皇上所在的厢房门前,而弘啸和周瑾便先行下山,分头行事。
兴师问罪
诚郡王府。
然而,下了山后,弘啸并未像他所说的那样回紫禁城处理紧要事务,而是径直去了鲜花深处胡同弘远的诚郡王府。大门处的几个小厮瞧见是宝郡王来了忙纷纷上前扎手扎脚的请安,其中有一个小厮不会瞧人脸色,却又偏偏要抢着在阿哥爷们面前奉迎,便笑着上前道:"十三爷来得不巧,十一爷去了兵部衙门,怕是要晚些时候才得回来呢。"
弘啸冷哼一声,淡淡的道:"你们十一爷在哪我还能不知道?!去,到兵部衙门把他给我叫回来,就说我在书房等他。"
那小厮这会子劈头挨了刺,才瞧出弘啸此时脸色不善,忙应了一声,吐了吐舌头便去了。
弘啸一进弘远的书房,便"啪"的一声合上了门,这反常的举动唬的几个准备跟上来伺候的侍女都怔怔的站在门外,手上捧着茶,却是你推我让谁也不敢进去。虽然说弘啸和弘远相比,是弘远平日里的脾气更大一些,但伺候过这两位阿哥爷的人都知道,弘啸不是个轻易会有情绪波动的人,但一旦他发起怒来,却是更叫人害怕。
弘啸闷闷的独自站在书案前,郁结了一上午的他也很想摔些弘远的东西来发泄一下。弘啸的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套文房四宝上头,才要伸手去拿,却见那方端砚上头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想来弘远自搬进这郡王府便压根没有碰过笔墨!弘啸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一声,便不再动这套文房四宝的主意,若摔了这个,想来弘远还会拍手称道,鞠躬致谢。
再瞧书架子上,居然连半本书都没有,再瞧时,原来所有的书册都还在墙角的藤木箱中尚未搬出!弘啸忍不住便上前重重的踢了一脚,顿时便有数不清的细小灰尘向弘啸迎面扑来,在浅金的日光下张牙舞爪的在书房中飞舞。
无可奈何之下弘啸便环顾四周,只见墙上挂着的都是他的亲笔字画,就连他那些画功糟糕的画儿都裱好了挂在墙上,一幅幅却都拂的纤尘不染,足见弘远对他的心,就连这些个小细节都处处留意。弘啸心头一酸,本来想要向弘远兴师问罪的怒意瞬间消弥于无形,只剩复杂难言的哀伤充盈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