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说这话岂不是乱了规矩,谁是主谁是仆?对仆人自当应该严加管教,不然,小事如此,大事又怎会好好办?皇叔今日来向朕讨个指点,朕以为皇叔有些事情并非份内还是不要管,而有些麻烦......也许会引火烧身。"萧溯说话时,那春风拂面的样子仿佛刚刚化开的雪水,柔,却冷。
萧萦知道多说无益,便起身告退,出了正德殿。
想必皇上已经开始找左相的罪证了。愈加之罪何患无词,身败名裂这个下场也许不是左相能想到的。但愿......老十九可以念在师徒情分上救他一命。不然,这血雨腥风马上就要卷来了。若两方动起手来,他将如何?
萧萦望向蔚蓝的天边,看着那沿着山脉而起伏的蓝线,心中叹谓,一直以来,他极力的保持着这和平的气象,如今,他看到杀机四伏波涛暗涌......就是不知其他人是否也看得到。
第五章
师泫站在萧繁身侧,等着他的答话。
已经很明确了,那个人也承认是收到了左相的飞书密令才下的手。师泫看着萧繁那异常沉寂的侧面,不知他想些什么。左相是王爷的恩师,恐怕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使王爷更为难过吧。少许,就听萧繁说:"下毒的人处死。"
"是。"师泫应着,可他要听的并不是这句话。"王爷,左相这样做,皇上必会知道。左相现在的处境......岌岌可危。"
叹了口气,萧繁低语:"恩师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写折,向皇上求情。"除此,别无他法。恩师动的是皇上的人,不论是否杀死,只这一举动,就已经可以治罪了。皇上初登大位,而他现在又手握重兵,尤其皇上已经开口留他在帝京,这已经很明显的对峙局势,让左相弄得更加紧张了。皇上在他身边派的眼线还少么?他又怎会不知?左相以为暗中一一除掉便安全了?唉......这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王爷,臣以为派死士去会保险一点......来回的路程不得耽搁了,皇上似乎已经查出了什么,准备降罪呢。"死士武功高强,可确保万无一失。
"愈加之罪何患无词。"左相真真是老糊涂了。
鳼琨殿的暖阁内,萧溯借着烛光看书。外面已经是三更,见皇上还没有休息的意思,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劝:"皇上早些歇息吧,还要上朝呢。"
"不急。"翻过了一页书,萧溯继续看着。这时,便听外面小太监在暖阁外传话:"皇上。"还没来得及说明,萧溯便吩咐,叫他进来吧。
一个蒙面黑衣人进了暖阁,听皇上让他起身回话才站了起来。
"已经拖住了靖英王爷的死士。"简单一句话。任务已经完成。
"好,回去吧。拖慢他的脚程就行了。"翻了一页,继续看书。萧溯摆手摒退了那蒙面人。
朕就要斩他,给你个下马威。你那求情的奏折,在斩了他之后到,朕也无可奈何啊。
合了书,萧溯说歇息。那伺候的小太监见皇上不去东西六宫,便问皇上是否传妃嫔伺候。眯起眼,萧溯抬手指了指腰间的玉佩,小太监会意,出去去请西六宫的玉婕妤。萧溯转身卧于塌上。
这天夜里,将军大帐灯火尤明,萧繁还未歇息,突然兵士来报,说鹰渡崖上似乎有动静。他马上披衣而出,带着虎骑营直奔鹰渡崖。
空寂的夜里,似乎风都静止了,只有从极渊之水在河床中缓缓的流过,深湛的天球上,冰轮高悬,皎若银盘。连时间似乎都静止的北地之夜,高耸的鹰渡崖上,数缕黑线缓缓的向上移动。仔细看去,那是无数桀羌的勇士,他们在岩壁上排成一列,由"头羌"(即每队的第一个人)把刀斧插进岩壁的罅隙中,其他的人踩着刀柄顺势而上,不时有带着棱角的石头凌空而降,不时有同伴温热的血滴在脸上,但是他们,不能退却!
穴迫那都也率了一支队伍,亲自担任"头羌",只见陡峭的绝壁上,他轻灵如一只猿猴,飞快的向上爬去,其他的人紧随其后。他是桀羌王穴迫那图的弟弟,桀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歌越王,是桀羌的神话刹血营的首领,更是桀羌人心中不败的武神,为了国家和臣民,他义无反顾。
不知道手上有多少伤口,记不清已经在岩壁上插了多少把刀,只是一直的向上,向上......只是穴迫那都没有料到,当他爬上崖顶的时候,等着他们的,除了那灿烂的圆月,还有比月光更耀眼的剑锋!
执剑的人一身玄紫的华服,广袖纨带,衣袂曳地,森然的剑就抵在他的脖子上,剑身冰寒,但穴迫那都却汗湿重衣。他不怕死,却怕这人比苍原上的豺狼更狠毒的用心,他三千猛士附于绝壁之上,命悬一线,只要略施手段,刹血营便真的成为塔禺木伦上的神话了。
"叫其他人不要动!你上来!"
穴迫那都唿哨一声,示意下面的兵士,自己则翻上了崖顶。
无论如何--明亮如星子的眸中燃烧起熊熊的火焰--都要设法保全这些年轻的勇士。
萧繁看着眼前年轻的异族之王,心中暗暗的喝了一声彩,如此危机的情况下,依然镇定如昔,的确不愧是桀羌胆识过人的武神。
"你就是穴迫那都?"
穴迫那都点了点头,黝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萧繁,用带着一丝异族腔调的隳语肯定地说:"你是靖王,隳朝皇帝的叔叔。"然后又补充道:"我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萧繁大笑,收起了剑,戏谑的说:"我也没想到歌越王如此的有胆识!"随即冷了声音:"我现在只要一声令下,你,连同你这些贴在悬崖上的刹血,全都见不到明早的太阳!"
穴迫那都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脊背:"我知道,所以王爷杀了我之后,就不要为难我的战士们吧。虽然他们是战士,理应战场杀敌,黄沙埋骨,但是为了他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儿,也为了隳朝王爷仁慈的美名,穴迫那都在这里请求你了!"
说完,他单膝下跪,在萧繁面前垂下头。他身后的桀羌勇士们仍然无声的附在岩壁上,眼中泪光闪烁。
穴迫那都能屈能伸,治军以德,实为不世出的将才!
萧繁心中感叹,面上却沉凝如水:"你就这么相信我?有道是兵不厌诈,我杀了你再杀他们也无可厚非。"
穴迫那都猛地抬起头:"我在桀羌素闻王爷贤名,料想王爷是真正的英雄,决不会食言。"
萧繁微一沉吟,旋即淡淡的笑了,亲自扶起穴迫那都:"歌越王果然名不虚传,我若食言,岂不为天下人所不齿?来人......"
一队兵士推着装满了粮草的车走到了穴迫那都面前,直到此时穴迫那都那颇为英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从容之外的神色,惊讶之色。
萧繁向他招手,他便走过去,两人并排立在崖边。只见萧繁微闭着眼,对他说:
"你听。"
夜色阗黑,塔禺木伦在夜色中沉睡,从极渊之水从鹰渡崖下缓缓的东流,偶尔有沙沙的响声,那是风走过草木的脚步,有时草原深处会传出一两声犬吠,那是放牧的猎犬发出的鼾声......极静极静的夜,处处写满了祥和。
"这是你的土地,你的臣民,如此美丽,如此无辜,可是你又怎么忍心他们满目疮痍,流离失所?"
"王爷是什么意思呢?"穴迫那都凝起了神色。
萧繁猛地张开了眼,目光凌厉:"歌越王,你我都知现在的桀羌王并非明主,既然如此,何不取而代之?"
"我穴迫那都绝不叛兄篡位!"穴迫那都厉声说。
"呵呵,你兄穴迫那图资质平庸,生性多疑,好大喜功,你却胆识过人,战功彪炳......功高镇主!我们隳人有句成语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早就把这个道理说尽了!而且......"
萧繁指着崖下辽阔的土地。
"连年征战,再加上连年的春旱,桀羌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民心早已背离他穴迫那图,而你,却是桀羌人心中的神明,人心所向啊!还在等什么呢?如你为桀羌王,我便上书我朝皇上,下令桀羌大隳永为盟国,世代交好,到时,你便可安心兴修水利,富民强国了!"
穴迫那都没有说话,却心思百转。g
萧繁见他陷入沉思,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没再说下去。转身往回走,边走边说:"这些粮草,不多不少,刚好三千石,带回去吧。不过......你要记住,这不是给他桀羌王穴迫那图的,而是看在你歌越王是个英雄的份上,给那些可怜的子民的!"
穴迫那都愣在那,看着那个沉毅如山的背影,目中流露出不尽的欣赏。
"王爷也是真正的英雄!改日若是不可避免战场上相见,我穴迫那都定退兵一射之地,以报今日之恩!"
那身影一顿,略一拱手,旋即没入了黑暗。
"歌越王回来了吗?可有粮草?"穴迫那图侧趟在暖炕上,吸着桀羌特有的水烟,混合着薄荷和沙姜香味的烟雾一阵阵的喷出来,青绿色的,遮蔽了高贵的桀羌王的面容,只觉得在烟雾里,那双黑紫色的眼睛明亮异常。
"回大王,王爷回来了,粮草也带回来了。可是......"侍从迟疑着:"据谣传那粮草似乎是隳朝的十九王爷送给歌越王的。"
"哦?"桀羌王漫不经心的喷出了一口烟,下一秒,炕上的赤松木小几已经摔在了他的面前,汝窑茶具,青铜焚炉,各色瓜果点心一片狼藉,吓得他浑身发抖,不住的叩头。一双轻软的牛皮软靴踱到他面前,他缓缓的视线上移:暗红色的窄袖织金长袍,嵌了玉板的金腰带,以及长及腹部的碧玺项饰......还没来得及看清王眼中的杀意,头已经飞了出去。
亲爱的弟弟,你,终于要动手了吗?
鲜红的唇缓缓的扬起,勾挑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
抛下手中镶着各色宝石的精巧弯刀,随意的拖过床上的锦衾拭净了手,指尖硕大的青绿色猫眼石戒指发出妖异的光辉。
这晚,桀羌王穴迫那图于王宫中设小宴,感谢歌越王冒险劫掠粮草。歌越王轻装简从,欣然赴宴。未料酒至三巡,王怒斥其通敌之罪,并摔杯为号,骤擒其于席间,囚于鹰鹫阁。对外则称歌越王酒酣而微感风寒,遂留于宫中静养。次日,即挥师南袭,欲取狼牙隘口。
暴虐的狂风卷着沙砾,击打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呖呖作响。
萧繁勒马于万军之前,眯起眼睛看着远方。远处的地平线上乌云堆卷,墨甲玄马的桀羌骑兵仿佛和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一片墨色中唯有一线蓝芒,那是战士手中长刀清寒的刀锋。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不断的逼近,他可以感觉到胯下的骏马逐渐贲张的肌理,身后的兵士越来越粗重的呼吸,以及--每个隳人胸膛中急速的涌动的血气......
一挥手,身后的鼓手开始擂鼓。巨大的战鼓被敲响,大地似乎都在振动。大隳的将士们和着鼓声,齐声长吼,如怒涛,似惊雷,坐骑在这怒吼中躁动的刨着四蹄。就在桀羌的骑兵即将踏入从极渊之际,一点青芒直冲云霄,随着一声厉响,猛然间爆裂开来,绚烂刺目的光焰映亮了半边暗仄沉抑的天空,也眩惑了桀羌人的眼睛。
就是这一刻!
萧繁举起白色的令旗。
"风!"
从极渊南岸闪出一线兵士,瞬间,劲弩齐发。桀羌铁骑的前锋措手不及,被射中,被抛下马蹈跽而死者甚众。折损近半的前锋迅速的集结阵形,向后撤去,后面的步兵擎着坚固的铜盾涌了上来,抵挡住风营的强弩联射,并且缓缓的向河边逼近。
"风!"风旗再次横挥。
南岸的弩手迅速的后撤,萧繁身后的阵形迅速的变化,成为无数个纵列,列与列之间涌出大批的弓手,箭矢如雨,绕过了桀羌坚固的盾阵,将其阵形中部打乱,盾阵也出现了一丝裂缝。
"虎!"
随着令旗的挥动,虎营飞渡从极渊。大隳最骁勇善战的前锋--宛如一柄尖刀,楔进敌军的阵形,并极快的豁裂了它,把桀羌的大军分成了两块。
云旗被举起,步兵和战车涉水而过,真正的短兵相接开始了。
最后一丝晴空也被北来的乌云吞噬。雷霆炸裂在头上,塔禺木伦终于迎来了自冬天以后的第一场大雨。
滂沱的雨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激起周围的干松的黄土,形成一个个细小的坑洞,瞬间又被踏平。冰冷的雨湿透了每个人的衣衫,也湿透了那本就冰冷坚硬的战士之心。怜悯和仁慈从意识中抽离,似乎只有借着对手温热的血才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
天地间充斥着比雨声声势更加庞大的喊杀和嘶吼,暗色的血不停的浸染着青色的钢铠与黑色的兽甲,也不停的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唯有那腥涩的味道,洗不去,充斥着每个战士的口鼻。战刀劈出时完美而锋利的光环在一片混沌的天地间闪耀,兽甲被割开时发出钝重的闷响,人体被劈开时蓬起的艳丽血雾,如同胸膛上开出血色的花朵。有些时候,当战刀砍入身体,首先感到的,甚至不是疼痛,而是刺骨的冰寒......
岸边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血混着沙土汇入奔流不息的从极渊,猩红一片。战线缓慢而坚定地向北推移,每移动一里,都会留下无数的尸体,有桀羌人,也有隳人。
穴迫那图推开前来报信的年轻骑士的身体,合上他大睁的眼睛,轻轻的叹了口气。
身旁的军师连忙上前:"大王,情形对我方极为不利。被敌军抢得先机,我骑兵前锋折损过半,又逢大雨,皮甲吸水,笨重不堪,将士行动极为不便。恳请大王暂时退兵,重新谋划再借机行事。"
望着那一片羽箭横飞,战刀狂扫的战场,穴迫那图沉默了良久,突然纵声大笑:"萧繁,萧繁,竟将我十万铁骑俄顷斩于马下!!!好个靖王!待我会一会你!"
萧繁砍翻了一个试图斩杀他坐骑的敌人,突感身侧利器破空而至,后方的韩谞大叫"小心!",欲相救已是不及。情急之下,萧繁双腿加紧马腹,仰身躺倒,一支红色的羽箭擦身而过,射中了身侧的一名桀羌兵士,势尤未衰,箭尾兀自颤动不休。
他起身时看到一骑飞奔而去,赤松木的雕花硬弓斜挽,暗红色的织金长袍从马上铺散开来。此时,远处传来了桀羌人退兵的号角。黑衣的兵士们迅速地退去,和他们来时一样。
望着退去的敌人,隳朝的军队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第二日,雨势渐歇。晌午时候,漫天低抑的黑云终于被金色的太阳撕裂,塔禺木伦伤痕累累的身体裸露在雨后澄碧的天空下。
大隳的龙纹旗和桀羌的虎豹旗混在一起,残破的倒在草原上。短剑,战刀,车辕,无数战马和战士的尸体,就这样静静的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没有了厮杀和呐喊,没有了耻辱与荣誉,回到一个最原始,最本质的状态,沉睡,又是一个新的轮回。
雨后潮湿的空气中依然飘散着血的味道,被鲜血浸渍的土地上,已经有青郁的草芽破土而出,无论这块土地曾怎样的被战火肆虐过,他仍然是属于自然的,非人力所能改变。
将士们开始清理这片遍布疮痍的战场,搜索生存的痕迹,寻找可以继续使用的兵器,以及把隳人和桀羌人的尸体分开,从同袍以及敌人的尸首上搜刮战利品。
萧繁看着穿梭在尸体之间的战士,看着他们麻木而熟练的把尸体摞成一堆,点火焚烧,一种深沉的哀凉袭上了心头。
今日汝骨尤入土,他朝谁复敛吾身?
刚回到营里,即有人来报,说在战场上发现了一个女人,虽然伤得很重,但还活着。这难道又是桀羌人的诡计?萧繁思忖着,心中冷笑,好,本王倒要看看这桀羌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命人好生医治,并严加看管。
"英灵,魂归来兮!英灵,魂归来兮!南有嘉木兮菊有芳,适彼乐园兮,返乎故乡!慕桓娥兮闻其悠扬,适彼牵记兮,返乎故乡!乘骖騬兮游于四方,适彼琼浆兮,返乎故乡!列仙班兮佑其国穰,适彼极乐兮,返乎故乡!适彼极乐兮,返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