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的时候,终于开始飘起了雪花。
我在街头,已经跪了将近一天了。
抬头看看阴沉的天,欲哭无泪。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么,原来好话都是不可信的。
路上已没什么行人。偶尔来几个,也是匆匆而过,我垂下头,心里一片绝望。
一双精致大气的黑色靴子停在我面前。
我想他的靴子底估计都比我身上的衣裳干净。
我心里小抖了一抖,未抬头。
"卖,身,葬,父。"声音低沉,逐字缓缓念道。
紧接着,下巴被一双粗糙的手掰起。力道不小。
我不敢抬眼。视线只死死的盯着他的腰带。宽宽的,金线描画,华美无比。
"碧华山庄,你可愿意?"简短的问。
※※z※※y※※b※※g※※
碧华山庄。
大约一年前,碧华山庄一夜之间血洗叱咤江湖的神冥教,未留一名活口。从那之后,江湖市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碧华山庄名下酒楼、赌场、青楼、钱庄、米行不计其数,据说庄主富可敌国,但性情喜怒无常,阴阳不定。
我原想不出手则已,只要出手买人,定然是个大户。只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大户。
"我愿意。"干脆的答。
他默了一阵,然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
"可不是做少爷,是来做相公。做男宠,你也愿意?"
我闭眼,自欺欺人的以为自己还有选择。
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逃往下一座城,不知道算不算得是一种选择?
所有的事情都有个结束,所有的事情也都有个开始。
如果我想要改变,那么我就没有选择。
其实我是很想抬头看看,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不敢。
怕看见一张令人生厌的脸然后不由自主的拒绝。
因为没有拒绝的资本,所以不能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我愿意。"
啪嗒。好大一锭银子扔到我膝边。
"回去好生把你爹葬了,守过头七,第八日自己来碧华山庄。"
"是。"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温名染。"
"从今以后,你叫泯儿。"
"是。"
马蹄声渐远。
我回家之后,把那捡来的老头尸体恭恭敬敬的埋了。
我没小气。棺材买得好木料,纸钱烧了不少,也认真的磕了响头。大爷,原谅我吧。
想到答应了那人的话,又老老实实的守过头七。
残阳如血,第八日。
我站到碧华山庄门前,请守卫代为通传。
高高的门槛,管家大步迈出来,拱手迎我,自称姓刘名程云。
刘管家看相貌年轻得很,绝不超过二十五岁,风流倜傥,气度不凡。藕色长衫,淡蓝头巾,略有些书生气。
我道:"小人泯儿,求见黄庄主。"
刘管家微笑,笑得很是好看。
"我晓得。你的房间早已备好了,随我来罢。"
碧华山庄当真跟传说的一样大,院落套着院落,回廊连着回廊。
七拐八弯不知道走了多久,进了一个圆月门,是一个小小的院子,五六间房。
刘管家唤道:"菊意、应微。"
房门拉开,两个梳妆打扮一模一样的丫鬟款步而去。福了一福。
"见过刘管家,见过十三公子。"
十三公子?我么?
我欠身道:"两位姐姐好。"
菊意和应微对看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刘管家也牵了牵嘴角。
我知道我又说错话了。可是这大户人家的礼数,我如何晓得?
"今日天色已晚,庄主交代让公子好生休息,明日再见面。晚膳随便公子想吃什么,让丫鬟们交代厨房做了,送房里来就成。缺了什么使的用的,只管吩咐丫头们拿,公子还有没有什么事要吩咐程云?"
"不,没事了。有劳刘管家。"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吩咐什么呢?
刘管家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
"公子不必客气,叫我程云就好。"
说完,向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刘管家一走,菊意和应微夸张的齐齐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上下打量我。
我大大方方的站在院中央给她们看。衣裳虽然破点,可是咱人长得好不是。随便看。
半响。
"十三公子是想先用膳,还是先沐浴更衣?"
我思索。
"有劳姐姐。不如麻烦厨房先随便做点吃的,顺便烧点热水。两头不耽误。"
菊意应微愣了一愣。
菊意道:"不知道公子口味如何?偏咸偏淡?爱吃甜的爱吃辣的?菊意这就去吩咐厨房。"
到底是大户。这般讲究。
我道:"我不爱甜的,口味较重。随便弄点简单的菜就好,不用太多。"
菊意诺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皱了皱眉,伸手牵住菊意的袖子。
"呃,那个,菊意姐姐,能不能麻烦厨房师傅给小人添几个菜?"
菊意微笑道:"十三公子想吃什么直说就是,咱们碧华山庄的厨子,就没有做不出来的。"
"呵呵呵,也没什么。就加道清蒸鲫鱼就好。顺便加个杏仁豆腐五香乳鸽油焖草菇十字腰花杭椒牛柳红烧狮子头,酒酿圆子。"
菊意无语。应微从刚才就一直无话。
我收敛了笑,做出一副奴家知错的模样,颤声道:"如果都没有的话,那就一碗阳春面。"
第二章
菊意款款离开,我和应微一起进屋。
屋里阴暗得很。桌椅橱柜,装点摆设,都很清雅普通,倒不像整个山庄那么奢华。
我在桌前方凳坐下。应微端茶倒水。
"应微姐姐,你们为何叫我十三公子?"
应微笑道:"现在庄子里已有十二个,到公子你这里可不就是第十三个么?另外啊,公子可别叫应微姐姐,应微当不起。十三公子直呼应微名字,就是赏应微脸了。"
啧啧,规矩真多。
我道:"好,那我以后便叫你应微。你也别叫我十三公子了,怪见外的,你就叫我......"
停了一停道,"泯儿。你就叫我泯儿就成。"
应微听了,看着我笑成个没形。
"十三公子你可真逗,十三个公子都叫泯儿,这么喊,岂不是全都混了?"
"啊啊啊啊啊?"我没听懂。
应微歪头看我。
我咬牙道:"你说......十三个公子都......都叫泯儿?"
"啊。都叫泯儿啊。"
我把姓黄的祖宗八辈儿搁心里骂了一百遍。
给爷取了这么个娘娘腔的名字也就罢了,还是个批量赠送的。
我就这么被他"泯然众人矣"了。
这还不算。应微很落井下石的又给了当头一棍。
"说来也奇怪的很,我们常说,十三个公子长得都挺像的。"又斜眼看了看我,"是挺像。"
我抽搐。
"真的,真的,真的都很像?"
应微又仔细瞧了瞧我。
"嗯。不过他们都比你漂亮些。不是,我是说,你比他们难看些。不是,我是说......"
"......应微。你还是去厨房催催菜罢。"听不下去了。我须是与你往日无仇吧?
做妾也就算了,还排行十三,这个也忒悲苦了点。
更别提那十二个还都比我漂亮些......不,我绝对不能承认这一点。
可是这件事太奇怪。难道有什么阴谋?
虽然我以前日子不大好过,但决计不像现在这样一头雾水。
我看我还是早点走吧,这里弄不好是龙潭虎穴。我毅然决然起身。
不过我没能走成。f
因为应微和菊意端着菜肴袅袅的推门进来了。
那香味,小钩子似的挠着爷的心。
饿了。
我想,冲动是蘑菇,宁可撑死不可饿死,好男儿能屈能伸。吃完了爷再走。
碧华山庄的厨子真不是盖的。
酒足饭饱。我连头发稍、手指尖都冒着满足。
我荡回卧室,半躺在太师椅上,揉着肚子想,再歇歇就真该走了。
不过我还是没走成。
因为应微和菊意两人抬了个大大的浴桶进来。
凉水热水一桶一桶的往里倒。
雾气腾腾的水汽氤氲,热油似的煎熬着我的每一寸肉皮儿。
我觉得身上痒的一刻也等不及。
菊意和应微这就要上来给我解衣裳。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回去歇着吧。"
我三下两下把自己扒光,跳进桶里。
舒服啊。舒服啊。舒服啊舒服啊舒服啊。
我惬意的闭上眼睛。
不行!我还在龙潭虎穴风口浪尖。先要想办法逃出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心中一紧。张眼看,进来的是菊意。
"公子,菊意给你擦背吧。"
"啊,不用不用,我泡着就......"
话说半截,菊意手里的丝瓜筋就不轻不重的贴上了我的背。
我瞬间失力。
爽。不是,是忒爽了。
热水里泡着,丝瓜筋柔韧的触感在背上游走。
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何况我。咦,这是什么话?我是说,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
要走就得走得干净,我可不想做过十几年回来寻儿子找女儿的事儿。
赶紧打发走了菊意。
趴在桶边缘,下巴搁在手臂上,我开始纠结。
许久。泡得快昏昏欲睡了,我才从水里爬出来。
换上干净的细绸子亵衣,我钻进早被应微用汤婆子细细熨热的被窝。
我摸着柔软的丝缎被面,一瞬间,强烈的正义感战胜了恐惧。
我劝导自己说,临阵脱逃不是好男儿所为,我一定要留在这个危险而万恶的地方,宁愿以身涉险,受尽折磨。我一定要揭露这里的一切阴谋,为百姓谋福利。
第三章
黄庄主怕是把我给忘了。接下来好几天都没传我去见面。
嗯,正好。我落得清闲。天天就吃了睡睡了吃,闲了在小院里逗鸟看雪。
不是没想过逃。
咱也些须读过几年圣贤书,做此等有辱斯文的事情,到底不是爷的风格。
不过后来想,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再说,男宠又不像女妾,最多是捏捏摸摸揉揉舔舔的表面功夫,也没什么实际损失。
那黄庄主的声音低沉淡然,带点沙哑,听上去未必超过三十岁。
只要不是个花甲古稀耄耋鲐背在我身上摸舔揉捏,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还是可以忍受的。
小爷我何其幽默。何其风趣。何其乐观。何其坚强。何其英明。
我拼命的这样想着。强自牵着嘴角笑得无比难看。
院子建在水塘边,池水沿着岸边结了窄窄一圈薄冰。冬日的阳光照在塘中央潋滟细波的水面上,明晃晃亮闪闪,照得眼睛又酸又疼。
我知道我其实一刻也没忘记,有人杀了我全家,我却连个报仇的正经理由也找不到。
我抬头,眼也不眨的盯着树上的老鸹窝,让那股温咸的液体倒流回体内。
我现在不能出去。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像我那种没头苍蝇的逃法,不知道哪天就丢了小命。
而我现在,决计不能死。大约就此死了倒轻松干净些。可我不想死。
碧华山庄大得很,而且布局怪异。不知道是不是参照五行八卦,总之让人晕头转向。
刘管家在我进庄子的次日又来看我,特意交代我不要独自到处走动。
我越发怀疑这山庄里有什么阴谋。
闲着无聊了,就跟菊意和应微打听传说中的十二个公子。
猜也猜得到,自然都是姓黄的养的禁脔。
《公羊传》曰,诸侯一聘三女,天子一娶九女。
黄某人这厮禁脔一养就是十三个。也忒狂妄了些。
玩物丧志,玩人丧德,小爷我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种人。
菊意又道:"现在庄子里的公子,实际上不是十三个,只有九个。"
我奇道:"咦?那四个呢?"
菊意笑道:"庄主的家事,哪里是我们做丫鬟的敢妄自揣测的?"
应微撇了撇嘴,道:"全庄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么?三公子被那个走路颤巍巍的白胡子郑老爷讨去做小,十公子得罪了庄主被卖去勾栏做小倌,大公子和十一公子偷情,被庄主......唔......"
"应微!你嫌命长了是不是?"菊意伸手捂上她的嘴,叱道。
我翻了个白眼。不爱说就别说,那些龌龊事,爷我还不想知道嘞。
菊意看了一眼我的脸色,尴尬的松开手,冲我笑笑表示歉意。
"十三公子莫怪。我们做下人的,不该嚼舌根说闲话,背地里讹传主子的不是。应微说的这些,都是下人们自己私底下传的。真的假的谁也不知,公子听了便听了,只是切莫当真为好。"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
应微也有点歉意。
红着一张脸宽慰我道:"是应微的错,不该说这些吓到公子。不过十三公子你是不用怕的,有其他八个公子在,别管外面来客还是咱自家公子,决计没人打你的主意。只要你不得罪庄主,就断不会像他们一样下场。公子且放宽心。"
我面皮抽搐。此女一张嘴巴不知道平日是吃甚么养出来的。
缓了缓,咬牙再问:"这十三个公子都是哪里来的?"
不看应微,我只死死盯着菊意。
菊意道:"这菊意还当真不晓得。"
应微道:"我晓得,他们......"
我赶紧道:"我忽然不想知道了。"
菊意继续低头做女红,应微练武似的满屋挥舞鸡毛掸子。
半响,我又问:"那位刘管家看起来气度不凡,却是什么来历?"
菊意捏针的手停了一停。
"菊意进庄的时候,刘管家就已经在了。听庄子里的旧人说,刘管家是和庄主一道白手起家,把碧华山庄给建起来的。"
我点头。又问:"刘管家在庄子里权势很大吧?"
菊意埋头引针,道:"嗯。全庄上下尽归他管。刘管家对咱们做丫鬟小厮的都和善得很,咱们私底下都说,是个菩萨似的好人。"
"刘管家长得也一表人才,俊俏得很嘞。"我眼冒精光,色色的笑着。
菊意只顾飞针走线,埋头不语,眼角一弯嘴角一勾,羞涩的笑出个含蓄的角度。
哦。我悟。
"那黄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不是人。"说这话的是应微。
我幸灾乐祸的搓着手,等着菊意拿绣花针去戳应微的屁股。
菊意半晌没反应。我惊异,转头看应微。
应微颤抖着手里的鸡毛掸子,两眼放出盈盈绿光。
"他、是、神、仙。"
第四章
他是神仙?他是神仙才有了鬼了。
神仙会弄十三个禁脔在身边折腾?
我瞧他八成是个鬼,是个女鬼,是个采阳补阴修邪术的女鬼。
把人送给半截身子蹲了棺材的老头做小。
把人卖去勾栏做小倌。
把偷情的俩公子怎样怎样了。
有这样的神仙?扯。
我撇嘴。颇不以为然。
菊意微笑道:"我家庄主不是一般人。公子你日后慢慢就知道了。"
不必日后。爷我现在也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做不出此等缺德事。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何必要这样怨恨他?
他并不曾逼迫于我。至今为止也未对我做一件失礼之事。
我想难道是因我嫉恨。嫉恨他能手握自己的宿命,不必受人欺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看不得别人好?
......绝对不是这个原因。爷是何等善良敦厚的人,如何会有那小肚鸡肠。
我怨恨他......是因为他当初给的买身钱太少。
此人小气。所以爷鄙视他。就是这样。
我回过神来。端了茶碗,轻嘬了一口香茶。抬头看见应微正死盯着我看。
"应微,看什么呢?"我绽放一个潇洒诱惑的微笑。
"嗯,我觉得十三公子发呆时候的样子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