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水真的很凉,我打着抽抽,浑身的皮肉都缩紧起来。
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放松,伸开胳膊,下沉,下沉。
忽然,一对爪子伸到我的腋下,把我揪出水面。凉风吹到身上,我瑟瑟发抖。
睁眼看了一眼,不得了,我在水面上飞。
哪只作孽的死鸟救了爷?爷要把它的毛全拔光!
我脚着地了,在亭子里,我无力的抬头看,早该知道,还能有谁。一身雪白衫子,深夜里月光光底下看起来尤其亮堂,无处不在的刘程云刘大管家。
我实在很有些哭笑不得。碧华山庄到底有几千个刘程云蹲在角落里等着随时跳出来?
再说,半夜三更,一身白衣,符春园,水面飞过。你救了我,就不怕别人看见你被活活吓死?
刘程云脱下外衣把我裹了,打横抱在怀里,我心下悲愤,闭上眼不看他。
他拔腿就飞。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又着地了。睁眼看看,估计是刘程云的屋子,清雅又干净。
刘程云已然穿好了外衣,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裳道:"别着凉,先把湿衣裳换下来再说话。"
看那秀气的眉尖皱成一团的作孽小模样。你平时不是挺爱笑的吗?做什么不笑了?晓得做错事情内疚啦?
我把没接衣裳,不理他,转身就往门外走。
他在我身后轻笑道:"再去跳一次湖?仇不想报了么?温保卿,原来你这么没出息。"
我脚步定住。凉意从脚心一直泛到头顶。
他怎么晓得?他都晓得些什么?
我转身,刘程云胳膊上挂着衣裳,走上前来微笑道:"来,把湿衣裳换下来。"
我眼神瞬间变冷,盯着他道:"你是谁?你如何晓得我的名字?"
刘程云轻轻摇头,伸手上前解我的衣带。
我再没犹豫,左手拉住他的右胳膊,退后一步,使上力一带一拧,把他整个人封在胸前,右手顺势掐上他的喉咙,威胁道:"你到底是谁?"
刘程云笑得很是好听,像是对待耍赖孩童一般口气道:"保卿,你戏要演到什么时候?你我都清楚得很,你不会下手杀我,不是么?"
我冷冷道:"哼,你可以这么认为。你到底是谁?"手底下又多使了一分力气。
刘程云右臂被我困住,他抬起左手,缓缓抚上我的右手,淡淡道:"保卿,你招式用得倒真纯熟,只可惜......"猛地扣住我的脉门,真气一运,我右手瞬间失力,"只可惜你体内没有一丝内力。"
我吃疼,呻吟一声,把他松开,握住右手右腕。是我疏忽,只顾听他说话,竟忘了防备。算了,其实防也防不住。
刘程云并不得意,只紧紧皱起眉头道:"对了,保卿,你怎会内力尽失?"
我只漠然看着他,并不言语。
刘程云叹道:"我早该知道,要不然,庄主岂会不知你会武功?"
我不语。
刘程云又道:"罢,我先不问你。你把湿衣裳先换下来。"
......得,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了。刘阿婆。
鸡蛋碰石头,那从来不是我温保卿的风格。有道是上善若水,碰到石头,咱就绕着缝儿走。
我乖乖上前,接过刘程云手里的衣裳,开始解衣带。
刘程云脸微微一红,背转身去。
我犹豫。我要不要从背后偷袭他?
"保卿,你不要算计从背后偷袭我。别做傻事情,那不像你。"
好,刘程云,你高明。
我哈哈一笑道:"真会说笑。刘大管家是我救命恩人哪。我换好了,你转过来罢。"
刘程云转身,我赤裸着上身,手指轻压着太阳穴,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刘程云一愣,白生生的脸上飞起了红霞。
我快速上前几步,把他逼退到墙边,身子紧紧压着他,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放柔了声音,缓缓问道:"程云,你到底想要什么,嗯?"
刘程云有点不知所措,急声道:"保,保卿,你别这样,我告诉你。你先放开我。"
我才不。刘大管家的弱点除了脸皮儿薄,我可还没本事发现其他的。
我笑,把唇凑到他薄薄的粉唇边,柔声道:"你说,我听着。"
刘程云抽了一口气,闭眼,沉声道:"温保卿,你放开我。"
我笑得很贱:"我不放,我就是不放。"
刘程云抬手扶着我的肩膀,轻轻推开我一点,啪啪,飞快的点了我的穴。
我苦。刘程云你不厚道。
不让我玩偷袭,自己还来这一招。
刘程云给我套了衣裳,打横一抱,放到椅子上,不慌不忙的沏了杯茶,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缓声道:"保卿,我不是你仇家。你不想说的,尽可以不说。你该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不过你先答应我,把戒备心全放下。今晚上你玩硬的、耍花招,是全无胜算,你自己心里清楚。答应好好听我说,就眨一下眼睛,我马上帮你解穴。如何?"
我瞬时把眼睛眨得像眼皮在打哆嗦。刘程云上前啪啪两下,我吐气。今儿真栽了。
刘程云问道:"保卿,你为何会内力尽失?"
还在纠结这个啊?我不想说,就沉默不言。
刘程云道:"你真不想说,那就算了。那你身体还好罢?"
我老实答道:"还好。"
刘程云点点头,微笑道:"那就好。"
其实我也只纠结在一个问题上:"你是谁?"
他笑答:"我是刘程云哪。"
我作势起身要走,冷笑道:"刘管家知道我想问什么,何必如此没有诚意。"
小爷我装得多么的像。其实半夜三更我能去哪里?我又不认得路。
刘程云伸手拦我,道:"我是刘程云。刘慕风这个名字,耳熟么?"
我摇头。
刘程云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偏头想了一下,又问道:"那......玄影呢?"
我愣。
"刘慕风是我哥哥,名慕风,字玄影。保卿,我认识你很久了。"
第十三章
玄影我当然知道是谁。我八九岁的时候,他来了我家。我和他在一个园子里住了好几年,如何会不晓得。
只不过,我一直以为玄影姓玄,单名影。
那天,我老爹和我二哥正在万江楼吃饭,邻桌公子点了一桌子酒菜,尽数吃完之后,才道没钱结账。万江楼小二跟他急了,他拿破纸扇敲着桌子,讲了一堆为何吃饭不需付钱的道理,把小二直侃到晕头转向,竟点头做主放他走了。
那公子弱冠年岁,衣着虽然落魄,却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我老爹这人本就面黑心软,又可怜小二回头怕要被掌柜骂,在他走后就替他付了饭钱,统共也没几两银子。本道此事就这么完了,下了楼梯出了门,却看见那公子当街迎风堂堂而立,摇着破扇子冲我老爹缓缓点头。
我老爹这人怪得很,怪人就待见怪人,便上前邀请那公子到府上品茗小坐,那人也不拒绝。
尚书府里,一杯香茶。自称江湖人玄影。
跟我老爹聊起时局家国事,跟我二哥谈起诸子史经书,通通对答如流,深得人意。功夫底子也了得,和我大哥比划了两招,又得了我大哥的心。
最后我老爹大哥二哥斗着脑袋在一处一商量,就留他在府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我大哥二哥来我房里,把此事跟我讲了,说老爹让问问我的意思。
我在被窝里缩着头问:"模样如何?"
我二哥道:"俊。"
我道:"留了。"
于是他就成了尚书府延请的宾客幕僚,稳当当的在博雅园住下了。
他在园子里住了五六年,与我亦师亦友。平日里一起喝酒耍乐,教我些经史子集,也教我些拳脚功夫。也帮二哥管管府里内务,也帮老爹和大哥料理些公事。
他来之后两三年,园子里来了个和尚,他有时候就去跟那个和尚聊天。没料到聊着聊着投了契,后来那个和尚开了悟,辞行去云游天下,玄影剃了头,跟着走了。
我知道的,也就这些。
哦,想起来了。后来我家出事,隐隐记得无数罪状中有一条,说结交前朝余孽,密谋策反,似乎指的就是玄影的事。
不过我全家人都没怎么把这事放心上,也没人怪过玄影。谁心里也没塞着木头桩子,到那个时候,都清楚得很,像这种莫须有的理由,根本是大年初一逮的野兔子,有它没它,一样过了年。
冤情再大,大不过天去,天要压你,再委屈也得受着。还找了那么多理由出来,已然算是赏了脸了。
这是旧事了。暂且放放。
我转念回来,看看刘程云。
他亲哥跟我一处住了好几年,难怪他会说早就认识我,也难怪会在平日里百般照应,原来是半个故人。
我问:"你家与前朝,有什么瓜葛?"
刘程云道:"我父亲是前朝鸣远将军。"
我点点头。不语。
沉默许久,刘程云开口道:"你为何要跳湖?"
怕什么来什么,终于还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扬扬眉毛,随口答道:"跳湖?谁跳湖?我是失足掉下去的。"
刘程云抱着胳膊,冷冷笑道:"很别出心裁么,温三公子,大半夜的一个人跑去符春园失足落水,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我没想到从来温良如玉的刘程云会用这种口气说话,张了张嘴,恼羞成怒:"不用你管!"
刘程云叹口气,柔声道:"保卿,你父亲有没有遗言留下来?"
我本不愿理他,可不晓得怎么的,最终还是回答了他。
"我老爹让我来年给我娘烧纸。"
"有没有说别的?"
"没有。"
"有没有说过,让你好好活下去之类的话?"
我不语。
"有没有?"
我还是沉默。
刘程云哼了一声,恢复了刚才嘲讽的口气:"你该晓得罢,溺死的鬼是很难看的,你倒敢用那副模样去见你爹娘,我也着实佩服。你死了,也不过庄子里少张吃饭的嘴,地府里多个冤死的鬼。要不要鹤顶红?我这里有,又快又便当。赶紧到黄泉路上去找你冤死的爹,给他看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有多不孝顺。"
此人翻脸如何比翻书还快!
我着实恼了,只拍着桌子大喊:"滚,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刘程云淡淡道:"这里是我的屋子。"
我火冒三丈,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他。我抓起桌上的茶碗,拼尽全力冲他扔过去。刘程云侧身避过。茶碗摔在墙上,粉碎。
我看了半天粘着茶叶,茶水慢慢浸湿的墙面,慢慢匀了几口气,有些倦怠地抬眼看他道:"我累了,能在你这儿睡一会么?"
刘程云展颜微笑。红烛底下,风流婉转,颠倒众生。
我躺在刘程云床上看着帐顶,他坐在床边藤椅上看着我。我忽然想到一事,转头问他:"刚才好生之巧,你为何会在符春园?"
刘程云恢复了平日的悠然娴雅,缓缓道:"我从碧华阁回来,刚好路过,看见你那个时辰一个人在桥上发呆,你说我能放心走么?"
我奇了,便问:"约莫子时了罢?你怎会那个时辰从碧华阁回来?"
刘程云没说话。b
难道他和黄桓熙?刘程云不像个断袖啊,原来也好这口?
我赶紧道:"你不愿说就算了,我没觉得你们俩有见不得人的奸情,真的没有。"
刘程云一愣,脸唰地红了,哭笑不得,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去商量正事。庄主被人行刺了。"
第十四章
我心头一紧,赶紧揭被翻身下床。
"你怎么不早说!"
刘程云急道:"你去哪儿?"
"我去看看他。"
"他伤得不重,早歇下了,明儿罢。我带你去。"
想想也是。他睡觉本来不踏实,再惊扰了可不好。
我翻身躺回床上靠着,刘程云欲言又止的模样,从藤椅上站起来。
我问:"你去哪儿?"
刘程云道:"我去客房歇息。怎的?"
我哼哼唧唧:"我还有事要问你。"
刘程云重新坐回去,微笑道:"有什么事,你问罢。"
我想天色也不早,明日他定要早起,耽搁了他歇息却是不好,便把身子往里挪了一挪。
"要不你这里躺一躺罢,我问你说,累了就歇,可好?"
他眼睛一下子睁大,犹豫着起身,走到床边却又退了回去,低头浅浅笑着,轻声道:"我不累,你有话就问罢。"
我点点头,问道:"行刺的,是哪里的人?"
刘程云愕然抬头,眉尖蹙了一下,有些烦躁似的答道:"不是外头的人。"
"是庄子里的人?"
"是。"
"是谁?"
犹豫再三。
"是......八公子。"
"小八?小八怎么会?"
"八公子的父母,是神冥教的人。"
"原来如此。杀亲之仇,确实不共戴天。可是小八进庄子有些日子了,怎么现在才想到动手?"
"刺杀庄主,有那么容易么?"
"以前不容易,现在就容易了?"
刘程云抬眼看我,烛光底下,显得有些倦倦的意味。
"以前,庄主睡着的时候,从来不留人在身边。"
"啊啊啊?"忽然想起苏清文和五公子那天的话,豁然明朗。"哦,我晓得了。"
刘程云点点头,似乎已然疲乏到了极点,一张白白的俊俏小脸也失了三分神采。
本公子看得十分心疼,也颇有些歉意,翻身起来,走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道:"刘管家,救命之恩,保卿就不言谢了,以后有什么保卿能做到的,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刘程云抬眼看我,舒眉笑开,光彩照人,很是好看。
"那好,那你以后就叫我程云罢。"
我记得我进庄子的第一天,他也是这么笑着跟我说,你叫我程云罢。
刘程云说,庄主受伤的事,很少人晓得,连几个公子也都瞒着,但他既答应了我,天亮就带我去碧华阁。
我自然是感激不已。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觉得全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刘程云更好的人了。
第二天我见到了黄桓熙,还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刘程云是乾坤天地万里山河市井江湖千秋万代第一大骗子。
什么叫"伤得不重"?
肚子上缠着厚厚绷带,还浸出大片血来,麦色的脸变得苍白,根本下不了床。这样也叫伤得不重?那估计在刘程云眼里,伤得重的就只有死人了。
我很愤怒。
我更愤怒的是,黄桓熙居然不要看到我。连跟我打招呼,都打得很特别。
"滚出去。"
就不会换句话说么?我这次还就不滚了。
我三下两下爬上床,趴在他身边,伸着头看他。我知道他现在不能动武,所以胆子放得很大。
他长出了一口气,皱起眉,闭上眼睛,不看我。
我跪立起来,好好打量他。脸色苍白得恐怖,连嘴唇也是苍白的。
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就是这种人,我又忘了上次亲他眼角的教训。
我没魂儿似的趴下去,轻轻亲了亲他的唇,小声问:"伤口还疼不疼?"
他浑身一抖,陡然睁开眼睛。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水亮。不对,还是比以往多了一层雾气。
他似乎很困惑,让他看起来有些孩子般的稚气。他皱起眉头看了我半天,问道:"你是谁?"
我笑笑的回答:"我是泯儿啊。"
他更疑惑:"是泯儿吗?"
还装不认得我?我撇撇嘴,缓缓道:"是泯儿。"
他抬起一只手,抚过我的脸,穿过我的发,把我的脑袋朝他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