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桓熙也缓缓放开我的胳膊,依旧坐回原处。
"程云,咱们走罢?"
刘程云微笑:"不忙,先吃好饭再去。"
我感激到老泪纵横。
哎,庄主大人、郡王大人都指望不上,还是管家大人知道疼人。
我埋头,眼泪汪汪地继续吃我的丸子。
符春园,摆开茶桌,铺了毯子,席地而坐,赏荷品茗。
我盘腿坐在地上,心里很是郁闷。
像这种事,我也不是不会做,只是不愿意做。庄子里真风雅、假风雅、热衷于附庸风雅的公子那么多,做什么不找他们陪?我不愿意跟董宇墨碰面。
可是黄桓熙点名让我去,我不去都不行。
其实有什么意思?
他们不晓得,但我知道,董宇墨不是阳春白雪的那种人,黄桓熙又冷冰冰的,赏荷品茗这种雅事,我们四个里,估计就只有刘程云真正会喜欢。
我正在心里忙着腹诽,忽然听到黄桓熙跟我说话。
"君山银针,你也尝尝。"
我低头去看。
银针茶泡出来,茶叶根根竖齐,有如银刀直立,又如雨后春笋,好看是顶好看的,味儿也清香沁人,只不过我总觉得君山银针略带些爽甜,并不是很喜欢。
不过他既然说了,我便伸手去端茶碗,手还没伸到,却听到宇墨幽幽开口道:"他只喜欢茉莉花。"
我心里头一抽,脸上也略略带上了点感动和悲哀。
还道宇墨从小就大大咧咧,谁的事儿也不往心里头去,难为他记得我只喜欢茉莉花茶。
过往的回忆一点点泛起来,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便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过来。"
黄桓熙淡淡地唤我。
"哦。"我恍惚中起身,慢悠悠的走到他跟前。
黄桓熙右腿蜷在地上,左脚踩着地面,小腿立起,左肘搭在左膝上,整个儿像个山大王。
他眼神一瞟,"坐。"
我挨着他右侧,小心坐下。
黄桓熙没理我,只笃定地端起茶碗,捏着茶碗盖拨了拨茶叶,嘬了一口,把茶碗放下,揽住我的身子猛地一扣,我反应不及,直直倒在他臂弯里。
他迅速低下头来,四唇相贴,缓缓地把茶水送到我口里。
我呆若木鸡。
"你......"我听见宇墨拍案而起。
可我现在顾不上他,我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含着一口茶水,推着地面缓缓起来,坐直了身子,呆愣愣地看着黄桓熙。
"怎样?"他伸手,擦了擦我嘴边流下的茶水,淡淡道。
我咕咚一下把茶吞进肚里,又咂摸了两下,舔舔嘴唇道:"我,我还是更喜欢......茉莉花。"
我听见宇墨扑哧一声就笑了。
喜怒无常的怪人。刚才还那么气愤,转眼又笑了。
这又有什么好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茉莉花么。
黄桓熙白了我一眼,多么生动而有人性的表情,真不适合他。
我正想赔不是,黄桓熙却冷冷道:"你回去罢。"
咦?准我回去?这不错。我没再多言,乐呵呵地就溜回了我的小院。
第二十四章
傍晚,随芳庭。
大大的一张圆桌,只坐了四个人。黄桓熙把公子们都打发到素香苑去吃晚饭,却要我来随芳庭。我再三抗议,他不准。
从我跟他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到现在,他总在变着法儿折腾我,算了,爷忍。
饭吃到一半,黄桓熙忽然开口道:"上次少林高僧的事,多有得罪。"
我和刘程云对望了一眼,眼里都是迷惑。
董宇墨看也不看他,淡然道:"无妨。"
难道上次少林寺的事,跟宇墨有关?
黄桓熙又道:"郡王此次,还是为《碧华剑谱》而来罢?"
宇墨轻笑了一下,缓缓道:"原本是。"
"现在呢?"
"现在?"宇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桌上画圈,"现在,本王要重新考虑下。"
哈。瞧这话说的,就好像黄桓熙求着他拿剑谱,他还得考虑下接不接受似的。再瞧瞧他那一副大尾巴狼的派头,摆什么谱,装什么大爷。
我心里这么想,估计脸上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宇墨抬眼看见我,竟笑了,还笑得挺快活。
黄桓熙点点头,没再说话。
饭后,黄桓熙叫我留下。
我留下了,但站得离他远远的,生怕他又要做什么骇人的事情出来。
我斜眼看他,他淡淡道:"也没什么事,晚上来碧华阁住。"
我不晓得哪儿来的勇气,张口就道:"我不想去。"
他愣了一愣,却点了点头道:"好罢。对了,你的事,刘管家跟我说了,温保卿。"
晴天惊雷。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已经知道我是在逃的朝廷要犯,洛郡王又在他庄子上住着,那意思,就是不能留我了。
我想开口解释,但还能说什么?就只好点点头。
他淡淡道:"你走罢。"
我心里挺难受的。算了,走就走罢,人家赶人,我强留下有什么意思。
"庄主,小人有个不情之请。"
"讲。"
"庄上的花茶甚好,能不能给小人带走一些?"
黄桓熙脸色瞬间一沉,皱起眉梢,眼睛也有些黯然。过了好久,没吭声。
好小气,不就是一点茶叶么。不给就算了,还不晓得以后在哪儿落脚讨生活,还不晓得还有多长的命,带着这些东西做什么。我真是想不开。
我转身就走。
黄桓熙开口说话,声音有点犹豫:"你......要走?"
"啊。"我不是正在走么,转念一想,难道他说的是那个意思?
我惊喜回头,喜笑颜开:"你不是要赶我走么?不赶我走?难道我可以不走?"
他狠狠出了一口气,又狠狠地死瞪着我。
特熟悉的眼神,我一下子就读懂了,我老爹那么看着我。
那眼神是在说"不可理喻",也是在说"恨铁不成钢",也是在说"气死老子了",还是在说"你栽了,请家法"。
长年累月的习惯大过天,我差点就扑通跪下说老爹我知错了。
他看了我有一会儿,才冷冷开口道:"没人要赶你走。"
我缓过神来,赶紧抚胸口:"哦。哎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他走上前来,歪头看着我,轻声问道:"你不想走?"
"不想。"
"为什么不想走?"
我被他瞧得直心慌。
我也不晓得。我为什么不想走呢?当初卖身进庄,宁愿做人禁脔也要留在庄里,是因为咬牙也要活到娘的忌辰。现在呢?我为什么不想走?是因为碧华山庄里好吃好喝?还是因为碧华山庄里......有个黄庄主?
我瞧着他,笑眯眯:"你猜呢?我回去了。"
他弯起眼睛,笑了。
千里冰雪融,万树桃花开,明晃晃,乱纷纷,芳华绝艳,占断春光。
我带着痴呆的笑,转身蹦出随芳庭,心里头好舒坦。想到今晚见不着他了,还挺难受。
紧接着就后悔,刚才着实不该说不去碧华阁。
想到碧华阁,又想到泯儿。想到泯儿,就憋闷得慌。
心花怒放的时候,被一场寒霜给打了,我瞬时忧郁低落。
我低着头,往前慢慢荡,忽然黑暗里伸出一个胳膊,把我拉到墙边。
我抬眼看,是宇墨,在竹子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
"你做什么?"我心情不好,冷冷道。
"小保。"嘴里有点酒气,但眼神很清亮。
"什么事?"我就是没出息,被他这么一喊,气消了一半。
"小保。"
"有事就说。"
"小保。"
还没等我再问,他一把把我捞进怀里。
"董宇墨,你到底做什么?"
他把我搂得紧紧地,不停地吻着我的头发,声音带着哽咽:"我很想你。我一直很想你。小保,我很想你。"
我被他说得有点难受,就抬手摸摸他的胳膊,轻声道:"你别这样。"
他摇着头:"小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是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对我,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你和别人这样亲热,我心都快疼死了。小保,你是我的,你知道不知道?"
我心里一阵抽疼。可宇墨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他喝多了?
我推开他一点,细细瞧着他,声音放柔:"宇墨,你喝醉了?"
"我没有。"
"宇墨......"
我话没说完,就被宇墨堵住了嘴巴。他重重地吻我,他的吻像他人一样,滚烫热烈,凝着无尽的力量,毫不迟疑地压迫着我。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他吻得很绝望,似乎一旦放开,就是生命的终止。
说实话,那个带着酒香和霸气的吻,并不是不讨人喜欢。但,宇墨他到底在做什么!
我终于拼足了力气把他推开,厉声道:"董宇墨,你疯了?"
宇墨安静了,他低头不看我,垂手站立,许久,开口清晰地念道:"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就那么慢慢地念,也不管那话怎么震着我的五脏六腑,震得我失了反应。
我张着嘴巴,动也不敢动,愣愣道:"你,你......胡说什么?"
赶紧转身要走,宇墨伸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小保,我喜欢你。"s
一道惊雷,炸得我头晕眼花。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还在余震中吃惊,宇墨又皱起眉头,闭起眼睛想了一想,睁眼道:"不对,我爱你。"
又一道天闪,直把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傻在原地,口干舌燥,脑子里想着他是逗我玩的,这不是真的,嘴巴里却只晓得说:"你,你,你......"
宇墨看着我的眼睛,缓缓道:"是真的。"
第二十五章
宇墨说,是真的。
那一瞬间,我终于晓得,物极必反当真是句实在话。
我被他惊到极致,竟然有些冷静了下来。
我晃晃脑袋,又拍了拍自己的脸,清醒了些,清清嗓子瞧着他问:"从什么时候?"
宇墨似有些焦躁,变了脸色,急道:"我怎么晓得是从什么时候?我若是晓得,怎会弄到现在这样?"
我奇了,歪着头看他:"你怎会不晓得?"
宇墨焦躁得已然快要跳脚,皱着眉尖道:"我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说我......我,我喜欢你,你的意思呢?"
我想了一想道:"这怎么可能,咱们都是男的,爷们,纯爷们。"
宇墨有些怒:"小保!我不是和你开玩笑。"
我本来没笑,可被他一说却忍不住了,就呵呵笑道:"不玩笑咱们也是俩爷们么。"
宇墨不笑,虎着脸瞪我,我怕了,就赶紧收敛,小声嘟囔着:"两个男人,怎么可能。"
宇墨冷冷道:"哼,怎么不可能?你和黄桓熙,不也都是男人?"
一提黄桓熙,我脸唰的一下滚烫,急忙辩解道:"那怎么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翻着眼去看天上的星星,想了很久。我没想出来,但觉得就是不一样。
宇墨握着我的肩膀,眯起眼睛,缓缓道:"因为你喜欢他?"
"我没有!"想也不想,喊了再说。
"小保,你真的喜欢他?"
我不说话了。
"好得很,好得很。"
宇墨阴沉着脸,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凑近了要吻我,却又停了停,终于还是放开手,转身走了。
宇墨说他喜欢我,我才不相信。
真是,当我是傻子么?
我从小就跟他在一起,十多年,他都没说喜欢我,就这几天就喜欢上了?
不是喝多了,就是故意逗我玩。
不过,我还是觉得心里面没底,有些郁闷。
心不在焉地荡着荡着,居然到了苏清文的院子门口。
到了苏清文的院子,我心里就堵得慌。
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我第一次见到黄桓熙,我看见他跟苏清文说,你要么是泯儿,要么......
我怎么又想这些?甩甩头,不想,进去看看小苏。
我迈脚进去,院子里热闹得很。几个公子都在,坐在庭院里聊天。
我乐呵呵地走上去,一一拱手。都挺客气,只是苏清文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我晓得了,他还在因为鲍鱼饺子的事儿嫉恨我。
那事是我不对,我赔礼道歉便是。
我走到苏清文面前,深深作了个揖。
"九公子,我晓得我做错了事情,九公子大人大量,就不要在意了,不就是几个鲍鱼饺子......"
"你住嘴。"
"别这样,九公子,不就是几个鲍鱼饺子......"
"你住嘴。"
"其实,那饺子除了特别鲜点、特别香点、特别嫩点,也没......"
"你,住嘴!!"
我愣。至于这么计较么?
七公子把我往旁边一拉,小声说:"且别提那鲍鱼饺子了。"
我低声道:"怎的?鲍鱼饺子怎了?"
七公子道:"不单是鲍鱼饺子,是吃食都别提。"
我更奇了:"这话什么意思?"
七公子长叹一声,缓缓道:"他没吃晚饭。被庄主禁食了,张口就是五天。"
我一愣,皱眉摇头道:"可叹,可叹。"
七公子不停摇头,我跟着他长吁短叹。
可我心里头那个舒坦那个乐啊。终于被我盼到了这一天,我有饭吃别人没饭吃的这一天。
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哈哈。
我幽幽咳了一声,哀怨地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禁食?"
七公子低声道:"背后说小话,被庄主听见了。"
我瞬间来了兴致,便问:"他说庄主坏话了?"
"没有。是说别人好话。"
"此话怎讲?"
"九公子赞洛郡王好生气派,好生英俊,被庄主听见,庄主便怒了。"
"这么小气?"
"嘘。你也想被禁食不成?"
我默然。黄桓熙啊,心眼可真是够小的,难为刘程云还说他是有胸怀的人。
宇墨本就英俊又气派,整个皇宫里都找不出比他更标致端正的皇子来。深宫里,污秽龌龊的传闻甚多,就没一件跟宇墨扯上过瓜葛。见过他的,哪个不真心赞他顶天立地,气宇轩昂?苏清文这么夸赞两句,又有什么过分?
小的时候有一年元宵节,我和宇墨牵了手跑去街上看花灯,到后面却弄到被人围着看,走都走不了,后来还是侍卫们来了,才把我俩解救出来。
去年,我又和宇墨一起出去看花灯,宇墨背着手,走在我前面,原本接踵摩肩的一条街,他走得就通畅无比。走到哪儿,都有人不由自主给他闪出道来。
宇墨就是气派。就算是身着便衣,一眼看上去,也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贵,还是大富大贵的那种。
苏清文那么说,才叫大实话、有眼光。
我拱手告辞。苏清文到最后也没再看我一眼。
我回了院子,看天黑透了,就交代应微包一包点心,给九公子送过去。
应微道:"九公子不是被禁食了?这可是犯了忌讳,若要被庄主知道,可了不得。"
我摆手道:"没事儿。有我呢,你送去罢。饿几天的滋味不好受,九公子那么瘦弱,怎么撑得住?"
应微点点头,正要出门,菊意拉住她,交代道:"路上悄悄的,留神别人,切莫多话。别理丫鬟们,只亲手交到九公子手里,可晓得了?"
到底是姑娘家,心就是细。
说到姑娘,我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