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透了的时候,蜡烛光就特亮。我小时候怕黑,就特别喜欢蜡烛。
宇墨经常在晚上举个蜡烛,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时近时远,把我的影子拉得时短时长。
就是这么无趣的事情,他却总是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有时候两个人也老实的把蜡烛置好,让丫鬟们拿了布屏上来,嘻嘻哈哈地做手影,玩皮影戏。
有时候也点了蜡烛搁在高处,在地下跑来跑去踩影子。
宇墨是一玩起来就疯的那种人,有一次我和他玩踩影子,他跑得太猛,胳膊划到一根穿出来的钉子尖上。好长一条口子,他竟没知觉,还挥舞着胳膊疯跑,我自然也不晓得。后来被他甩到我脸上几滴血,他倒慌忙凑过来着察看,还紧张极了地结巴着连声问:"小,小保,你哪里伤了?疼不疼?疼不疼?"
宇墨小时候总是这么一副呆呆傻傻的迟钝样子,我不由自主笑出声。回过神来,看见成年的宇墨,依稀带着少时的模样,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我。
我心里一阵激荡,正要开口唤他,却又迟疑了。
我想到一样的烛火底下,娘在我衣领上一针一线绣着红梅花,二哥把着我的手教我临帖习字。老爹和大哥皱着眉头探讨兵书,争得面红耳赤。我总在他们快要吵起来的时候,端茶水进去,老爹便在烛光底下看着我,颇为欣慰地笑。还有生儿在我怀里靠着,总是伸手想去抓烛火,嘴里奶声奶气唱着字都念不准的儿歌。
火红的烛泪淌下来,是我最亲的家人身首异处,把皑皑白的雪染成滚滚红的河。
我就一颗心,到底可以撕成几块?如果能数得清,我还真想数一数。
我低下头,去看宇墨脚下遥遥曳曳的影子。
宇墨忽然起身道:"天色不早,你歇着罢。我该回去了。"
我愕然抬头。
"哦?哦。"
我起身,宇墨站在我面前,他的影子正好落在我身上。
我心里一动,侧身避出去,伸出脚狠狠踩了一下,忍不住扑哧笑了,抬头看他。
宇墨依旧没动,一脸淡淡,没有表情。
到底是长大了,这么多年过去,小时候的事,大概他已经不记得了。
我收了笑,打算去开门,宇墨却一把握住我的肩膀把我身子转过去,从背后抱紧我。
踏实。很踏实。
我把头靠在他颈上,脸贴着他的,慢慢合了眼睛。
不晓得过了有多久,他没动,我也不动。我心里一片安沉,几乎快要睡着了。
可我不能睡,此刻的光阴一寸一寸,我都要熟记于心。
这样的时刻,今生再也不会有。
宇墨侧过头来,轻吻了一下我的脸,低声道:"小保,跟我走。"
我摇头。
"跟我走。"
我再摇头。
"不回京,随便去哪里。就咱们两个人,找个有小院子的房子,清清淡淡的过日子。在院子里养些毛茸茸的鸡鸭鹅仔儿,种上你喜欢的红梅花。谁的事儿咱们也不想了,就看书,练剑,钓鱼,喝酒,说话。"宇墨气息有些不稳,声音有些哽咽,"小保,我一刻不离的陪着你,再不把你一个人丢下了。我喜欢你,小保,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会对你好,守着你,疼你,一辈子都这样,下辈子也这样。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你一个人的,一直都是。你跟我走罢,小保。"
我呆愣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宇墨的手臂箍紧了一些,似乎不接受拒绝的答案,而我依然摇头。
又静默了许久,宇墨垂手放开我,打开房门,背对我,冷冷道:"温三公子,好硬的心肠。"
烛如点豆,含糊氤氲,他周身轮廓被朦胧地晕染开,不甚清晰。惟墨玉黑发,莹莹凝光。
我沉默不言,只管用力把他的背影一分一寸刻进心里。
他终于迈步出门,未再回头。
门外是浓到化不开的黑暗,宇墨的身影,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心头一阵剧痛。我俯身,吹熄了灯。
小保,我喜欢你。
不对,我爱你。
是真的。
第二十八章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送洛郡王回京。
昨晚没怎么睡着,今天起来胸口依然有些不适,我微微弓着背,走在一群人最后面。
刘管家与洛郡王温良谦恭、客气万分,黄庄主径自沉默,不发一言。
送至门前,宇墨忽然转身对黄桓熙道:"本王在贵庄借宿几日,多有叨扰,蒙庄主盛情款待,感激不尽。"
黄桓熙淡淡道:"洛郡王说哪里话。郡王下榻敝庄,乃是在下的福分,求之不得。惟粗鄙之人,招待不周,或有不恭之处,万请洛郡王宽谅。"
宇墨微微一笑,轻轻摇头道:"好说。只可惜小王命小福薄,无缘得见真宝,实在遗憾。"
黄桓熙略略一怔,沉声道:"洛郡王躬身亲至,却空手而归,实是在下的不是。只不过这《碧华剑谱》乃是......"
宇墨扬手打断他,微笑道:"剑谱我不要了。"
"哦?"
"我倒是想问庄主另讨一件东西。"
"何物?"
"他。"
我都已经缩到最后面去了,你是怎么看见我的?我无奈了。
所有人的眼光一下子凝到我身上,如锋芒在背,我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得尴尬的站着。
黄桓熙也不惊讶,轻轻摇头道:"这却难办。"
宇墨扬眉:"此话怎讲?"
黄桓熙缓声道:"岂不闻则天武后金刀插髻的典故?"
宇墨低头又抬头,轻笑一声道:"黄庄主不会是对个男宠动了真心罢?"
黄桓熙淡淡道:"洛郡王真会开玩笑。"
宇墨点点头,又道:"我想也是,只是个玩物罢了。既是这样,庄主又何必如此小家子气?不如做个人情,送与本王。"
宇墨一脸平淡与轻巧,眼里带着不屑。我晓得,我昨天夜里是伤了他的心。一定是伤透了罢,能狠心这样作践我。胸前闷闷一阵疼,我缓缓闭了眼。
好得很,好得很,你们都是主子。我不过是个物件,不值得动真心的玩物,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讨来送去的东西。我怎的现在才悟出来这道理。
我挑起嘴角,无声冷笑。
再睁眼去看,却看见刘程云微蹙了眉尖,看着那二人,正缓缓摇头。
不晓得他心里是不是和我一样,想到了勾栏里两个嫖客你来我往抢粉头取乐的情景。
黄桓熙皮笑肉不笑,淡淡道:"郡王大人,君子不夺人所爱。"
宇墨笑得更深,眼光扫了一圈众人,笑道:"所爱?黄庄主的‘所爱',还真是不少。"
不少又怎样?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又不是他的泯儿。又不是泯儿。
心疼越发严重,我缓了几口气,没用,反而深吸气的时候,还疼得更厉害些。
我努力撑直身子,却几乎不敢呼吸。怎会这样?这不对。
黄桓熙脸色有些不好看,沉默了一会儿,摆摆手,众人闪开来,剩我与他相对而立。
"洛郡王要带你走,你的意思呢?"
我不看黄桓熙,只看着宇墨轻声道:"我不想跟他走。"
"理由呢?"
"就是不想。"瞧着宇墨,就觉得心口难忍的绞疼,天旋地转,多说一个字都难。
"有你选的余地么?你跟我走!"
"除非......我死。"
很疼,很疼,真的很想马上闭上眼睛。但我不能在宇墨面前晕倒。
我拼命睁开眼睛,咬着牙忍。
宇墨蹙了一下眉,却不再坚持,翻身上马,朝众人拱手笑道:"就此别过。"
然后轻提缰绳,盯着我,缓缓道:"后会有期。"
锦衣猎猎,一骑绝尘。
再也看不见宇墨的身影,我提着的一口气放下来,一阵抽疼蔓延全身,眼前一黑腿一软,摇晃了一下,赶紧抓住身边的公子,才算没跌倒。
我不吭声,只弓了身子,按住胸口,一点一点浅浅吐气。眼睛慢慢看得清东西了,疼痛却未减半分。
再抬头,刘程云已到眼前,脸色煞白:"快请胡神医!"
我抓住刘程云的袖子,才发觉自己手竟在抖,勉强一笑道:"程,程云,你就跟我,说,说实话罢。"
黄桓熙上前,打横抱了我,大步往院子里走,沉声道:"先放安心,以后慢慢说。"
躺下便立刻觉得好些。缓了一小会儿,除了还有点闷,就全然不疼了。
我老实喝了药,虽觉得安好了,却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问个明白。
刘程云看似文雅,实则奸诈得很,城府太深,一句话十多个透气口,不实在。
我不问他,我只问黄桓熙。
"庄主,小人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
"那小人为何总是心口疼?"
"你总是心口疼?"
"也没总是。庄主,你就跟小人明说罢,小人还有几日活头?"
黄桓熙不愿跟我乱扯,就冲刘程云摆了摆手。
刘程云犹豫了一下,柔声问道:"保卿,你以前是不是受过严重的内伤?"
我回忆了一下,摇头。忽而想到那件事,便又点点头。
"隐约记得,大概有过。怎的?"
"大夫说,你心脉本有些旧创,一直未愈。前些日子跟僧人论禅,又强自牵动,多有劳损,故而隐疾发作。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得天长日久的慢慢调理。虽说不是重疾,但得要小心照顾,自己千万别再动气,放宽了心,好生养着,自会恢复。"
看着刘程云小心翼翼,挑拣措辞的样子,我倒觉得好笑。
又怕说轻了我不上心,又怕说重了吓到我,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无比劳累,也真是难为他。
其实他是多虑了。这些事我看得淡。生老病死都是上天注定,心里有数就好,不必过多纠缠。
仔细寻思了一下,我还真是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想的,是怎么就在碧华山庄不明不白的过了这么久,越寻思越觉得臊得慌,越想越觉得实在没意思。思来想去,我拿定主意,这地方,我真的一天都不想再留下了。
"庄主,小人要走。你放不放?"
黄桓熙一愣,惊道:"你,你走?去哪儿?"
我笑道:"还没想好,只是,不想呆在庄里了。"
他又愣了一愣,低声道:"那过些日子再说罢,先养几天。"
我摇头:"今日就走。"
"不准。"
"庄主......"
"不准。别说了。"
"庄主,小人......"
"你是不是要去洛郡王府?"
"不是。除了洛郡王府,去哪儿不成?"提到宇墨,我又急了。
"那就是不准。你这样子,一个人怎么活?"
"怎么不能活?我在碧华山庄里,活得也不见得多么好。"已然不要命了。
"你......不必多说,总之你现在不能走。"
--------------------下文恶搞,不喜者止步,慎,慎--------------------------
我颇为不屑。你不准我走,我不会偷偷走么?我不会翻墙我不会挖洞么?笑话。
我正在运筹帷幄我的逃跑大计,角落里的刘程云缓缓道:"保卿,我带你走。"
一缕阳光。照在我正在翻墙挖洞的绝望身影上。
黄桓熙有些惊讶:"刘程云!"
刘程云还是淡淡:"我带他走。"
刘大管家你太英勇了,我激动得老泪纵横。
黄桓熙想了一下,冷冷道:"你打不过我。"
诶?要动手么?
刘程云微笑,淡淡道:"你不会跟我打。"
"你打不过我。"
"你不会跟我打。"
"你打不过我。"
"你不会跟我打。"
我终于恍然大悟,他俩根本是在玩我。
我愤然起身,大吼一声:"到底打不打,不打小爷要走了!时候也不早了,给个痛快话!"
两个人转头看看我,黄桓熙叹口气,淡淡道:"你带他走罢。"
刘程云轻轻摇头道:"我打不过你。"
"我不会跟你打。"
"我打不过你。"
"我不会跟你打。"
我再次大吼:"都停!程云,咱们走罢,他都说了不会跟你打。"
刘程云寻思了一下,微笑道:"保卿,我忽然觉得,庄主所言在理,你现在不能走。"
我轰然倒地。
--------------------------为极烂的一章跟大家道歉---------------------------
心情太好,根本就虐不起来,写着写着又被我写成了恶搞
连最酷的黄庄主也给我恶搞了......我割发代首,向大家谢罪,你们踩我罢 orz
不对,你们不能踩我,我说过了不喜止步的 - -||||||||
预告:下面要开始巨恶心的甜蜜情节了
(要不然我能一点都虐不起来么......我没有这么虐无能的吖)
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便四处溜达,想看看山庄哪个地方比较适合挖洞翻墙。
碧华山庄不像平日里那么幽静,反而一团混乱,丫鬟小厮跑来跑去,急匆匆的。
我拉住一个小厮,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忙什么?"
"回十三公子,四公子等着小人回去搬东西。"急急说完,撒腿跑了。
四公子怎么了?
本来想去四公子院子里看看,又怕给他添乱,一转身去了苏清文的小院。苏清文是个百事通,庄里乱七八糟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且见解独特。问他去。
没想到到了苏清文的院子,也是乱作一团。苏清文坐在院子石凳上,正在暗自垂泪。
"九公子,四公子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出什么事了?"苏清文哀怨道,两只通红兔子眼。
"那好罢。九公子你出什么事了?"
"庄主要赶我出去。"抽噎着说道。
"啊啊啊啊啊啊?你犯什么错了?"
"我没有犯错。话说回来......没有赶你出去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苏清文摸起身边一个枕头就朝我砸过来。
"你给我滚出去!滚远点!"
我狼狈地逃出苏清文的院子。莫名其妙。
还是去问问四公子罢。
两刻之后,我被四公子一只梳子砸出院子。然后是五公子的鞋子,二公子的鱼缸,六公子的脸盆,七公子的砚台,十二公子的榔头。
我无奈了,我忧郁了,怎的今天火气都这么大?我悠悠荡荡,去寻刘程云。
刘程云在,但也在忙。一看见我进来,他三句两句交待好一个大丫鬟帮他安置事情,微笑着带我进了里屋。
"程云,山庄出事了?为什么大家都要走?我是不是也要走?"
刘程云微笑道:"山庄没有出事。庄主决定送几个公子出庄,就这么简单。"
"送去哪儿?是不是也要我走?"
"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没说要你走。"
"为什么?"
"我可不知道,你想知道,就亲自去问庄主罢。"
我低下头一琢磨,这倒是个好机会,公子们出庄一定是乱纷纷,我可以趁乱逃出去。我眯起眼睛笑呵呵。
"保卿,你不用想趁乱逃出去。庄主可亲自守在大门口,等着送公子们出门,你觉得你逃得掉么?"刘程云看着我,笑得云淡风轻。
刘半仙。你不用每次都这么准罢。
我还是不甘心,偷偷溜到大门边的长廊上,扒着柱子躲在后面瞧,黄桓熙玉树临风,负着手,站在大门口,看着公子们的马车一个一个出门,刘程云所言非虚。
分明是送别的场景,竟然未觉他有丝毫悲戚,反而像欢欢喜喜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