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庆十三年,冬至。天下乱,王朝灭。
清晨,第一缕辰光初上,白光甚其幽微。苍茫雪地,雾迷沆砀,北风凛冽,深幽暗密,一片清净。远处丘岳山脉盘延,枯木丛草相望无尽,苍松古槐银装素裹,雪峰参木从天而立。继而随风由远及近送来清沥丁零的金属碰击声,树阴参差,枯木扶疏,清冷官道上,一个头带斗笠,身着袈裟,手持九环锡杖的身影由远及近。
僧人抬头望向穹穹苍茫,今年冬天来得很早。天气骤然降温,腊月中旬便飘起苍茫大雪。天空一片灰白,千里冰泠封,万里雪纷飞。观望天相至时,前朝气数已尽,山河易主。
行至数里,但见满地狼籍,雪地血迹斑斑,一片打斗的痕迹。僧人寻迹前行,见一山坳中横呈十数具尸体。中间一人靠坐于石崖壁,手中抱着一襁褓。听得人声,再次警醒,横刀于胸前,寻声望去,眼神凛冽。僧人单手立于胸前,微鞠一躬,道"阿弥陀佛,贫僧路过此地,并无歹意"。
那人微停片刻,细看僧人,惊问"来者可是相国寺的法心大师?"
僧人亦惊,忙上前查看,那人竟是当朝赫赫有名的镇国大将军萧远行萧将军,人称铁血将军。当朝皇帝信奉佛法,常招法心大师进宫为其参禅颂经,因而与当朝将军也有几面之缘。那时相貌堂堂,正气威风的大将军,现却衣衫褴褛,满脸血污,身上竟是横呈数处刀口伤痕,皮开肉绽,深可见骨。法心大师这一路行来已听叛军攻城,皇朝不保的消息。
法心跪地扶住那人问道:"将军,为何在此?"
萧远行见真是法心大师,意识稍卸,气血上涌,吐出一口鲜血。于是将手中的婴孩交给法心,"乱臣贼子赵天熙阴谋叛乱,我朝未及防备,被叛军攻下皇城,皇上与皇后皆已自焚于清龙殿内,这是皇上唯一的皇子。我尊从皇上遗愿拼死护送皇子,等日后东山再起。但天不随人愿,我已..尽力而为,我..今..命...绝于此。望大师..代我..照顾...皇子,保住...皇室..最后的...血脉。"由于伤势过重,几句话后萧远行便开始喘气。
法心急接过婴孩,而后言"将军,不可妄言,请贫僧为你疗治。"
萧远行推开法心的手,急咳了几声,继而吐出几口鲜血"大师,没用的,我自..知..我命。我常年....征战沙场,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只是...再无力...辅佐皇子.....东 山再起,.报仇....血恨。襁褓中......有吾皇...为其而立的....血书,望大师....待皇子成年....之后交托.....给皇子, 为我...皇朝夺..回...江山,诛...杀乱....臣...贼......子。"
法心看了看襁褓中沉睡的婴孩,"贫僧必当竭尽所能照顾好皇子,只是如此庞大的责任......"话至此,见萧远行又咳出几口鲜血,渐渐闭上双眼。法心急上前探试鼻息,已然全无。
法心用刀刨坑,将萧远行葬于山坳崖前。颂经超度之后,抱起婴孩朝着东方行去,渐行渐远,直至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灰天白地交界处。
二 翼王
新朝,天熙十六年。
长安大街,人群一阵喧哗,自动让开一条道,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纯血驹,疾驶而过,大有电火行空雷腾云奔之势,而马上之人,叱咤风云,笑傲千秋,更是如降天神。后面跟的两骑也亦非凡品,一眨眼工夫便没影,只卷起一阵狂风。
尘烟渐落,人群中一人从惊悸中转醒,见识到如此狂妄的人物,不觉转问旁人,"如此狂妄人物,可是谁?"
那人挑眼看看问话之人,"你是第一次到长安城吧,方才那位便是当今圣上的亲胞弟,翼王府的翼王,人称威虎王爷。"语罢,眉间甚是骄傲。
问话人惊道"竟然就是那位十年前便以少年之身率领三万亲军,剿灭四万前朝余党的少年王爷。难怪如此风姿卓越,今有一见不枉来已。"
当年,赵天熙阴谋叛乱,虽成功夺得皇位,黄袍加身,却终究为人落下话柄,前朝余党活动甚是频繁。朝廷派军镇压,却收效不大,屡禁不止,反倒呈扩大的趋势。五六年的时间里,竟纠结了四五万人,结成党派,占地称王。
正当朝廷头疼之际,当时年仅十五的赵天翼自荐亲率亲军剿灭前朝余孽。当今圣上对这位亲身胞弟倒是十分欣赏,万分宠爱,也有意让他多历练历练,派了三万亲军,原想只让他先行开路打击打击余党,而后派朝中猛将再率三万大军一举将余党歼灭。怎没想,赵天翼竟能以三万亲军强抗余党四万大军,并用离间计将其打地落花流水,后只增援一万就顺利地将其全部歼灭。一时间少年王爷,威名大镇,叱咤风云,朝上朝下,红极半天。
而后十年里北上抗辽,南下抵诿,更是十战九胜,因其战风狂妄,如猛虎下山,被定名威虎王爷,盛名远播,边朝各国都要忌惮几分。
皇宫内,翼王快步行走在蜿蜒庭栏上,不一会便到了乾清殿。殿内,飞龙盘柱,精雕画梁,气派十足,华丽异常。纱缦内,龙床上,侧卧一人,床下站着跪着一干人等。翼王行上前,看着其中一位老者问"皇上病情如何?"
御医老者颤颤危危答道"回王爷,皇上旧伤复发,情形并不太乐观,需看后续发展如何,才能定夺......"
话未听完,翼王便怒道"什么都不知道,还留你们干什么。一群废物。",翼王性直,脾气说来就来,而且久经沙场,向来以暴戾狂妄闻名。听言,众御医瞬间伏地哭喊求饶。
"好了,王爷莫怪御医,皇上龙颜龙威,吉人自有天相。歇息调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皇后及时制止事态,并退了一干人等。
坐定后,皇后温和地对向翼王"王爷近来可好?"
翼王疑惑望了望皇后,不知其意,也只做顺答"甚好。"
皇后又接"如今天下初定,无须征战,不知王爷是否会觉得闲寞?"
翼王"咦?"的一声,眼睛转了两转。干脆不做答,等着皇后的下文。
皇后见他这般,知道他是在听,于是继续道"那皇嫂要托王爷一件事,还望王爷答应。"是肯定语。
翼王动了动,又动了动,闷闷地憋两字"何事?"皇后知他性直,所以平时称呼都比较随意。如今把皇嫂都搬出来了,直觉不是好差事。
皇后笑道"王爷知道,我每年此时便会到相国寺,烧香祈福,吃素修禅。如今皇上旧病发作,我是万万离不开身的,如今只能由王爷代为修行,上相国寺修禅祈福,吃素戒欲七七四十九天,以保我国泰民安,江山稳固。"
"什么?什么??"翼王这下坐不住了,他有没有听错,让他那啥..当和尚吗?
吃素戒欲,常年在军营,自制力练的是不错,戒欲他还能忍。但吃素,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虽然他还不太老。不过年轻就更要补充营养啊,想他翼王从会吃饭开始哪天断过肉的....还七七四十九天,直接一刀砍他算了。
废了,废了。f
"不行"翼王喊道"我一介武夫,遇佛杀佛,受不了那个。 皇嫂为何不让大皇子或太子去?"
皇后急道"王爷,什么遇佛杀佛?万万不可妄言。现皇上病发需要休养,不可操劳国事,一切需由太子和大皇子分担政务。所以才让你去。"
旁边的侍卫"噗"的一声,惹得翼王转头瞪了他两眼。外面都传翼王暴戾狂妄,但其实对其近身相处的人都极为随便,从来不摆王爷的架子。这名侍卫,名唤清风,既是侍卫又是半个军师,与他关系极为亲密。现看他这般不帮反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皇后那意思是现在他就是最闲的一个。无处发泄,于是就近便揣了清风一脚。
太子和大皇子垂手立于一旁,两人神情思想却是截然不同。太子神色平和,略带几分莞尔,是乎也与清风一般。大皇子亦是满脸笑容,但却带几分阴冷,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当今皇上只出了两位皇子,大皇子是长子,但太子的母亲当年是皇上明媒正取的大夫人如今的正宫皇后,而大皇子的母亲只是出身贫寒的小妾,后虽也被封为贵妃。为此大皇子和太子明里暗里斗了不知多少次,但没办法,如今聪慧的皇后不但是正宫,还很受皇上的宠爱,大皇子怎么争也没结果。
正闹着,皇上悠悠转醒,看向那个正在吹胡子瞪眼的人"翼儿,又如何了?"翼王虽为皇上胞弟,年龄却与大皇子相差无几。所以皇上对他也像对自己的儿子一般。
翼王立刻跑到床前坐下"皇兄可好些了?皇嫂让我代她去相国寺斋戒修禅,我一粗人哪受得了那些。"
皇上轻咳了两声"朕赞同皇后主意,你身上杀戮血气太重,需要多行善道,就由你帮着皇兄一道斋戒修禅,连带皇兄的罪也赎了吧。"
翼王喉结滑动两下,看着那个曾经威猛挺拔,令他无比崇拜的男人,如今已落到病床上气喘吁吁,头发也近乎灰白。什么江山,什么权势,有的只是催人早老。
于是,亮堂堂的翼王爷,响当当的威虎王,就这样被很憋屈地送上了相国寺。
翌日,当受到相国寺众僧迎接的翼王爷,看着一排溜一排溜立于寺门前的光脑袋。竟然连哭的冲动都有了。这后面的日子他要怎么过,他对自己说了一句,TNND。
三 初遇
斋戒的第一天,我们的翼王有模有样地拿着佛珠开始念,佛珠拿起来了,人也跟着傻了。停了片刻还是转头问清风,"那个,要念什么的?"
清风擦擦额头,"要背经文的。"
"经文?"翼王瞪圆两眼,好像清风突然长了两角似的。"怎么可能,本王才不要背那些东西。"
想了想又说,"那个,好像只念阿弥陀佛也可以的吧?"
清风对天翻一个白眼,"也许吧,不过是南无阿弥陀佛。"说完转身就走,那速度兔子似的。
翼王"哦"的一声,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开始准备念。
"王爷,念的时候是不可以翘二郎腿的,要盘腿打坐。"清风凉凉的声音再次远远响起。
终于熬到中午用膳的时候,看着侍从小七送上来一桌子青青白白的青菜萝卜黄瓜茄子奶奶们。翼王悲哀地发现,麻的不单单是盘了一上午的腿,还有他那可怜的胃。
于是,用哀怨的眼神揪着小七:"小七,那个......."不过后面没有后话,小七早已一溜烟地消失在院门口。
第三天,天朗,晴空,微风,暖阳,天气好的不得了。
锦衣华服,身型魁梧的翼王抽了经似地挂在窗台上,软绵绵地叹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十足的思春少年。
刚想继续叹,身后冒出一个凉凉的声音:"王爷是在思春吗?"然后是吃吃的闷笑声,活像被捏了脖子的公鸭。而后又一个抖抖的声音:"王爷不是在思春,是在思肉。"
翼王身子抖了抖,回头看着那两只,没鸟他们,又抖抖衣服出门了。
一个人,信步在寺中乱逛了一气,到处都是光了头的和尚和没光头不过满嘴念念有词的香客,被一阵阵浓烈的香烟和香蕈味呛的头疼。
于是,东转西转找到一个寺门,晃出了去。门前一条小道,道旁,芳草青青,柏树苍苍。
翼王沿着小道,往前直行而去,漫行半里的路程。
赫然发现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樱树林,正当是花开季节,满山遍野飞舞的粉色,一如虹饮,粉雾弥漫,宛如轻轻薄纱,飘渺缭绕于山峰林间。
翼王看地眼都痴了,心情大好。
于是,新奇地沿着中间的林间小径,往里深入进去。方走至一段路,只见伸出左右两道,择右道,继续前行。
又见两道,再择左道,前行。
待走向前,再见两道。f
如此重复数次后,迟钝的翼王告诉自己,自己进了迷阵了。
翼王不走了,坐在原地,看着那纷纷扬扬随风飞舞的樱花。他开始想念清风,清风在阵法方面倒是颇通,以前还用那什么八卦阵把那些辽猪迷地晕头转向。
不过,很不好意思,现在他翼王就是那条猪。
脑子里把清风的话左右翻腾了一遍,翼王又站起来,撇开小道道,直走开去。一柱香的时间后,面前渐渐开朗,樱花树也在渐渐减少。
翼王停住,吸了吸鼻子,抬头左右观望了一会,又吸了吸鼻子,好香。
是的,很香,是花香,不同与樱花的那种坦然浓烈的香气。他给人一种宁静安稳的舒心,幽幽的,软软的,清新自然。
方才的郁气一下被这样的香气冲掉了七七八八,加上已从樱花迷阵走出来了。于是,心里又恢复了方才的欢快气氛。这一点,翼王从来都知道,他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当然也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吸吸鼻子,翼王又开始他的闻香探险。
再行至前,步入一个山谷。翼王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移动。
有那么一刻,翼王以为他不小心升天了。
他在梦中吗?他还在人间吗?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景致。
山谷中呈一原平地,平地当然没有什么希奇了。只是在这片平地种植着一望无际的淡紫色花株,宁静安神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山谷。
此时,正值夕阳西下,淡紫色的花田上空被蒙蒙胧胧罩着薄雾般的金光。青山如玉,春风浩浩,晴晖夕露,浮光跃金。蝴蝶处处飞舞,粉红雪白浅紫淡黄。抖着翅儿,转着圈儿,纷纷飞飞,双双对对,于春风中翻腾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过,翼王的眼只缭了小一会后,就没有继续缭乱下去。他把他集中在一个点上,集中在花田中央那个背对他而立的身影上。只见他弯了弯腰,然后直立,轻轻对向花田洒出一瓢清水,又激起一片粉蝶翻转飞舞。
一个清瘦的,时虚时幻的身影。
他身上是一件淡灰白色僧袍,立在淡紫的花田中央,说不出地诙谐宁和,清风阵阵,衣角翻飞,就像天山间的云花,更似舞动的蝶翅,在夕阳的金光里,薄薄脆脆,晶亮剔透,却一碰即碎。青黑乌亮的秀发用同样灰色的绸带挽着,鬓间散落的发丝,随风轻舞飞扬。
他放下手中水瓢,负手而立,静静观望青山一角,不知在寻思何事。那神情竟像是误落人间的仙子。
感受到背后的气息,那人转身寻气望去。
翼王只觉得被雷劈了般,漫天的金光,满脑的星星,痴痴呆呆什么反映也没了。
只见,那柳眉星目,温和而清澈,眼睛明亮,如同池中波光,又如流水般温柔。而此时正目光迷离,望向来人。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翕合,睫毛幽长浓密,如同一层幔纱,轻轻颤动,透着淡紫的芬芳。额心一颗朱砂痣,闪烁着柔光,如观音在世。面颊恰如粉玉,沾了点水珠,蒙了水雾,夕阳金光下,华丽却清冷。
那人见翼王半晌未见反应,便莞尔一笑,单手立于胸前,手指莹白如璧,"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慧空。施主,可是迷路了?"
但听,郎车满,春风面,凝酥清冷;一笑百媚,琅玉颊,倾国倾城。
那倾国倾城的笑,那冷沥清灵的音。翼王知道,他这辈子便是沉了。沉在这如画的美景,痴在这如玉的美人。这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四 四禅
等翼王回魂时,慧空已走出花田,近在身旁。
翼王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憋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个,我叫赵天翼。"不管怎样,先介绍自己应该没错的。
慧空再次单手而立,微鞠一躬,"原来是翼王爷。"
翼王惊,随口便问,"你怎么知道是我?"不过马上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很蠢,他那么大张旗鼓的来到寺里,全寺的人都知道。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相国寺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介意。倒,他威虎王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的想法了?
一时窘迫,心下一紧,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起来。刚刚在樱花阵里转了一个多时辰,想是一心放在阵法上,也没觉得。四下张望,看到了慧空浇花的水桶,便要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