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送你。"
"不用,你洗个澡休息吧。"
送走了何其轩,关上门,沈国栋沉下心来回头打量这屋子,那种怪异的心情又回来了。
他不愿意多想,取了衣服进浴室先洗一个澡。
浴室的装璜同样华贵而高档,洗浴用具全是舶来品,因为没有中文,有些他都不敢用。
这么优渥的环境,沈国栋完全想不通,与某些还在吃低保的普通老百姓来说,骆云起拥有的不算少,有青春,也有外貌,为什么却偏偏活得那么颓废呢?
刷牙时看到自己的脸,愣了一下。
自从有了这个新的身体,他就象刚进入发育期的小女孩一样,随时随地都在注意着自己,镜子、玻璃、电视屏幕,连人家自行车的车铃铛,那么失真的映像,他经过时都会忍不住瞟上两眼。
他对目前这张脸其实已经渐渐开始熟悉起来了。
但骨子里那种‘我是沈国栋'的心理暗示却还是没有消失,他无法想象要怎样才能心安理得以骆云起的身份在这个家堂而皇之的生活下去。
床铺很柔软,有一种清爽的香味。试着坐了坐,沈国栋注意到床头柜上摆着一个像框。
照片有点旧了,看得出几年前照的。象是在一个儿童乐园里,一个大人陪着小孩坐在一辆碰碰车上,背景是欢乐的人群和彩色的汽球。
两人的模样很有些相似,是骆云起和他父亲吧。
那时的骆云起,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脖子上挂着个冲锋枪冲着镜头乐。而他的父亲,其实也并没有为人父的高大威严,很斯文秀气的一个年轻人,虽然也在淡淡笑着,但眉目间却有一层抹不开的轻微忧郁。
这个人,活得并不开心。
沈国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父亲,是霍先生父亲的大学学弟,他们关系很好的......有一次两人一同出去,因为遇到车祸,你父亲当场就死了。霍先生虽然被送医急救,但还是没能救活。临终的时候,可能觉得很愧疚吧,就把你托付给霍先生,让他照顾你。"
"愧疚?"
"嗯。因为,是霍先生开的车。"
这还真是父债子还呢。
沈国栋叹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像框,又放回到床头柜上。
何其轩说霍英治算是他哥哥的时候,他还一下子想到了豪门恩怨兄弟争产那一块儿去了,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也许他该考虑搬出去,人家欠的是骆云起,可不是他沈国栋。再说好吃好喝的供养了这么多年,什么债也该还完了。
打量着屋中种种摆设,沈国栋又长长叹息一声。
也难怪霍英治不喜欢他,毕竟遇到这种事谁也不想,他的父亲也死掉了,为什么还要搞得好象很亏欠别人一样?再说以骆云起那种性子,说不定会觉得‘害我失去父爱'于是有风驶尽帆,变本加利的作怪,以至于搞得人人厌憎?
霍英治。
沈国栋默念一遍这个名字。
这名字给人的感觉是理智、冷静、应该是一个很英俊强势的男人吧。不过也难说,这世上多得是名不符实的人,就比如说他沈国栋,名虽国栋,其实就是一根废柴。而骆云起,听来天高云淡谪仙似的,想到他那一头离经叛道的黄毛,沈国栋又忍不住失笑。
他爬上床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高档的床上用品与肌肤接触的触感很好,他惬意地在枕头上蹭一蹭。
不想了!明日愁来明日当,老子手上有一张王牌,名字就叫不、靠、你。大不了搬出去自己住。虽然当个饭来张口的大少爷也很享受,但看别人脸色吃饭,吃下去也不好消化,还不如吃自己更愉快一点。
钱嘛,多有多的用法,少也有少的用法。 想他沈国栋,以前加班工资发个三百就乐得飞飞,钱包里揣上五张四人头就觉得富有得不得了,他还不信了,以他现在的外在条件会找不到一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因为到底不是熟悉的环境,沈国栋睡得并不安稳。他一直在翻身,即使睡着也还对外界保持着一点模糊的意识。等到肚子开始发出低低的鸣叫时,他终于彻底地醒了。
饥饿的感觉清晰地传到大脑。
这具年轻的身体,也不知是因为正在发育阶段还是怎么的,消耗好象特别大。沈国栋都不记得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有没有这样能吃。
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他烦恼地想加以忽视。这到底不是在自己家啊,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半夜爬起来跑去煮夜宵。
睡吧。他催眠自己,睡着了就好了。
但是饥饿感一阵比一阵强烈,他完全睡不着,脑子越加空明起来,一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禁呻吟一声。十一点半,离吃早饭的时间还远着呢。
无奈之下,只得去浴室灌了一肚子凉水,虽然暂时将那种饥饿感抑止住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就想上厕所,而这种清肠的行为,肚子就更饿了。
这样很折腾了一阵,他终于受不了地爬了起来。
怎么办?硬着头皮去找吃的吧。
好在那么多电视也不是白看的,他知道象这种大户人家,厨房一定是在楼下。
把门打开了一条缝,他先看看外面。幸而走廊上亮着壁灯,虽然并不太亮,但好歹有灯光,不然他实在没有那个胆量在黑暗中摸索一个陌生的环境。
沈国栋大着胆子闪身出来,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往楼下摸去。
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的位置,走廊很长,一端连着楼梯。因为怕吵到别人更加惹人厌恶,他没有穿鞋。虽然是夏天,但大理石地面就这样赤足踩上去还是有冰冷的感觉,沈国栋缩了缩脚,尽量踮着脚尖往前走。
他也不想这么行为鬼祟,但怎么说,到底不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要他摆出主人的姿态,在深夜时分大大咧咧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往下走,那也太没有公德了。
万籁俱静。
在这样的时分,沈国栋有一种奇异的,寻幽探密的感觉。
走廊尽头,看得到客厅上空挂着的巨型水晶吊灯,借着壁灯的昏黄灯光,他大致分辨了一下楼下的地形。
因为灯光不甚明亮,而客厅又太大了,楼下的家具有点朦朦的,远处的只看得到大致形状。凭心而论,沈国栋心中其实相当犹豫,太大的空间总象是藏着不可知的东西,但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他咬了咬牙,还是握着扶手沿着蜿蜒的楼梯慢慢走下去。
下到最后一级阶梯时他停了下来,左右两边看了看,估量着左边是厨房的可能性会更大一点。
大概是因为主人职业需要经常夜归的缘故,门厅的壁灯是亮着的。但因为距离这边尚有一段距离,而楼上的灯光又被楼梯给挡住了,虽然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但客观因素还是让初来乍到的沈国栋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上,只听咚地一声闷响,那东西倒了。
第 7 章
一瞬间,沈国栋连呼吸都停了两秒。
其实声音并不大。但静夜之中,这一声闷响还是让他着实吓了一跳。
他很怕吵醒到别人要看别人的白眼,又担心损坏了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种大户人家,再便宜的摆设只怕也是卖了他也赔不起的,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并不需要他赔,但到底还是不能理直气壮地摆出一副‘坏了就坏了呗'的面孔。
很庆幸没有听到有人开门出来查看的声音,或许大家都熟睡了吧,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吐完呢--
忽然间,一片光明倾泄出来,就在他的眼前,两扇门打开了。
那人在光影中站着,因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孔,只知道是个身形修长的男人。但光线清楚地照到了惊愕的沈国栋脸上,看到他的模样,那人也愣了一下,脱口道:"......云起?"
是何其轩。
他跨过来,惊讶地打量他,又伸手扶起那金属雕塑,"你怎么会在书房外面?"
这时间,这地点,太有瓜田李下之嫌了,他不得不怀疑他。
书房?
沈国栋昏头昏脑地想,哦,对,电视里那些豪门,不是都把书房建到楼梯下面的大房间么。
"嗯......"他嗫嚅着回答,"我......找厨房......"
"厨房--"何其轩正想指给他正确的位置,房间里仿佛有人说了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唤道:"其轩,让他进来。"
沈国栋顿觉头皮一麻。
何其轩当然不可能一个人单独出现在霍家的书房里,而此刻,带着这种发号司令语气叫他进去的男人,除了霍家的主人霍英治,还会有谁呢?
怀着千分之一的侥幸希望,他求助地看向何其轩,"那个,是......他?"
何其轩同情地点点头。
死。
沈国栋懊恼到极点。
直觉告诉他,霍英治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尤其骆云起和何其轩两人都那么郑重的提点过他,而这种提点的结果就是:虽然还没见面,但他对这个人已经有点畏惧了。
他本来打算是在明天早上,心满意足地醒来,吃饱喝足,身体和意志都处于巅峰时再和他打交道,而不是在此刻这种又累又饿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天时地利与人和,哪一头他都占不了。
如果可能,他真不想进去,但是此刻已经没有逃避的可能了。何其轩轻声道:"不用怕,里面有客人,霍先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沈国栋的心稍微定了那么一下,点点头,鼓起所有的勇气,跟在何其轩后面磨磨蹭蹭地进去。
这里果然是间书房,四壁书架上都摆满了书籍,空间很大也很宽,如果是白天,想来采光一定很明亮。
沈国栋的眼睛亮了一下,不知这里都有些什么书。他从小对书就特别喜欢,一度他的理想是开一间书店,只是这是个曲高和寡的行业,只能作为有钱时的消遣,真要靠那个吃饭,就有一定难度了。
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那些书上收回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走在前面的何其轩已经闪到了一边,而自己,就这么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别人研判的目光下了。
书房中除了何其轩外,还有三个人。
三个人,六道视线,却象交织的探照灯一样,照得沈国栋浑身不自在。
他知道他们在打量他,评估他,也知道自己和西装革履的他们比起来有多么狼狈。皱巴巴的纯绵睡裤,上身是白色的背心,所幸剪了头,不至于太乱,只是说不定眼角会有一点眼屎......
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其实并不是平等的。
自古以来阶级就一直存在,沈国栋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属于金字塔最下层的塔基,他住的是五十平方的二居室,穿的是六十元一件的棉外套,在菜市场和菜贩讨价还价,吃五毛钱一斤的小白菜。
他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平民的烙印,上不了台面,也不可能在目前这样的环境下保持高风亮节镇定自若,他相当局促,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更好一些。
这个时候他真是后悔不该跑下来了,早知道这样,宁愿饿着肚子到天亮。
没有人说话,沈国栋终于鼓起勇气,悄悄抬起眼来。
那坐在单人沙发上的男人,西装革履,一只手随意地搁在扶手上,两条长腿斜斜伸着,有种肆无忌惮的张狂。他眼窝深,眼睛特别有神,看他的眼神,是充满兴趣和研究的,默默地,从上,打量到下。
这种打量的目光,其实太过无礼,沈国栋被他看得相当不自在,立刻谨慎地往后缩一下。
看到男人脚上那双锃亮的黑皮鞋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脚,无形中更象是忽然矮了三公分,脸忽然红了,他尽量不动声色地把脚趾蜷起来,仿佛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隐藏在裤脚下。
这小动作引起了男人的注意,仿佛觉得这样的骆云起很是有趣,他轻轻笑起来。
"骆少爷也是个英俊少年呢......你说是吧,霍先生?"
沈国栋一愣。原来这个人,并不是霍英治?
他下意识地顺着那人问话的方向望过去,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地撞上一双冷冷的眼睛。
那人坐在右侧的沙发上,坐姿端正而高贵。沈国栋本能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没想到霍英治竟是这个样子的。
......太年轻。
也太漂亮了。
先前那个男人还比较符合他的想象,而正牌的霍英治,完全就是一个少年,如果不是他气质太冷、不苟言笑、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举手投足又大有世家子弟风范的话,沈国栋完全不能相信他就是何其轩的顶头上司。
面对他这样惊讶地注视,霍英治心中*怒,但他是个曾经学习过如何掩饰内心真正情绪的人,脸上丝毫不露,只是冷冷的视线在他脸上一扫,移开,看着那男人他抿了抿薄唇淡然一笑,"郎总过奖了。"算是对他问话的回答。
那姓郎的男人笑道:"骆少爷,坐呀。怎么在自己家里还这么拘束?"说到‘自己家里'几个字时,语气颇有点玩味,只是这种玩味沈国栋并没有听出来,他到这时才回过一点神,"呃,不、不了......"
开什么玩笑,和你们一起坐?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国的。求助地看了何其轩一眼,"我是下来......找厨房的......"
何其轩点点头,象在证明他的话。
"是吗?"郎总抬手看了看表,也笑起来,"哟,都这么晚了,难怪我也有点饿了。"
客人既然都这么说了,主人当然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霍英治保持着微笑,轻声道:"那其轩,叫陈婶起来做点宵夜吃。"
何其轩应了一声,想想却笑道:"陈婶的腰不舒服,爬起来可能要费一点时间。"他看看霍英治,又看看郎总,笑道:"郎总不嫌弃的话,试试我的手艺如何?"
郎总哈哈笑道:"哦?你还会下厨?果然是万能型助理啊。霍先生,我真羡慕你。"
这种半真半假的夸奖让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何其轩适当地谦逊了两句,说了句‘请稍等'便走了出去,临走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瞟了一眼沈国栋。
沈国栋这时忽然机灵起来了,抓住机会马上说了句‘那我去帮忙'便赶快跟着溜了出来,出来,才敢重重地喘一口气。
在那里面待着太有压迫感,他受不了。
何其轩似笑非笑地揉一揉他的脑袋,"来吧。"
霍家的厨房如想象中一样既宽敞又整洁,沈国栋想到自家那由阳台改建的狭小厨房,暗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由天'。
何其轩熟门熟路地从冰柜里取出的需要的食材,一边下手打理,一边问他:"银耳燕窝粥,吃不吃得惯?"
在医院里照应了他那么些日子,他知道骆云起的口味嗜麻辣,对甜食却不太喜欢。果然,沈国栋摇了摇头,"我吃碗面就好了。"
燕窝那种东西......只闻其名。吃了也不会成仙,他还是比较钟意平民化的食物。
调好作料,等水开的时候沈国栋坐在桌前撕着何其轩泡开的银耳。
"霍英治......怎么那么年轻?"还没二十吧?底下的人怎么会服他?
"嗯?"何其轩站在灶前,"我没跟你说过吗?霍先生其实就比你大两岁。"
人与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要承担的责任也不一样。同样是少年丧父,骆云起可以毫无顾忌地哭泣愤怒怨恨,但霍英治却不行。他没有资格也没有那个时间,他父亲那场车祸来得太突然,底下数以千计的员工一时间都惶惶不安,一个大企业没有了龙头,不知将会何去何从,有股东吵着拆股,又有人想要趁机坐正。那时的霍英治只不过是个高中的学生,虽然从小是公认的聪明早熟,但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有能力控制那种局面。
"那后来呢?"
"只有齐先生对他有信心。"何其轩问他,"刚才齐先生也在,你有注意吗?头发有点花白的那一个。"
齐国豪是霍氏的老臣子了,关键的时候他排除众议,由他担任代总裁。那时候很多人都认为他是新一代的王莽,觉得迟早他是要把那个‘代'字取掉的,但事实上是他视霍英治如亲子,要他在抓紧学业的同时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熟悉一些公司的业务,寒暑假跟他去公司见习,把自己的社交关系介绍给他,也会定期交给他一些企划案让他上手。他甚至把他何其轩提拔了起来,栽培他,让他做霍英治的助理,‘我迟早要走在你们前头的,到时候,其轩,你要多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