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云起没有注意到他笑容中那一丝嘲讽的神色,因为是头一次见到他对他展露笑颜吧,他所有注意力都被那个笑容吸引住,忽然间,奇异地渐渐红了脸。
这可疑的反应让他些微的怔了一下,但随即就有些明白过来。
他慢慢收了笑,故意用一种悠闲的语气开口--
"据心理学家分析,有一种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与众不同......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要跟他唱反调。事事好强,其实只不过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多发生在青春期。"他上下打量他一眼,带着讥讽的语气:"听说同性恋有百分之五十的遗传可能。骆云起,你这两年什么都跟着我对着干,该不会是你一早喜欢上我了吧。"
他从来没对他说过这么长一段话,以至于骆云起眨着眼听了很久才对话中的意思明白过来。
他的脸阵红阵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胡说!"
看着他落荒而逃,他在后面笑得异常畅快。真是胡说吗?骆云起,你的行为和言辞却是截然相反呢。他有些快意,先动心的人会很吃亏,他想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已经找到了钳制他的最好办法。
果然,从那以后骆云起在他面前气焰没有那么高了。象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他总是偷偷摸摸地注意他,又面红耳赤地避开他的视线。相比起来,他高贵优雅如常,不为外界所动。终于有一日骆云起沉不住气了,大着胆子向他告白,"霍英治......我喜欢你。"
向他告白的男男女女实在是太多,不差他这一个,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
当时他站在比他高三级的楼梯上,居高临下,淡淡瞟了这个现在低了头向他投降的男生一眼,他们两人仿佛一早就是这个模式,距离永远存在。他冷漠地、直接了当地、给他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答案:"我讨厌同性恋。"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骆云起的脸唰地一下就变白了。然后,好象是打扫的佣人在暗处听到了吧,很快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看骆云起的眼神较之往常更添三分厌恶和鄙夷,居然想诱拐他们的小主人!不要脸!
--说起来这个人的运气真的很不好,连这么丢脸的事都会被别人偷听到。
从那之后骆云起就很少出现在他眼前了。他经常性地消失,十天半月不回来是常事。他在外面做些什么他从不过问,闯了祸自有下面的人去收拾,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喜欢听到骆云起这三个字,但是他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违反父亲临终前的交待,照顾嘛,也分很多种,他至少做到了让他衣食无忧。
听到他的死讯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松一口气。大概有吧,象一块捂了很久的狗皮膏药终于被扯掉的那种感觉。可是谁知道他居然还会活过来呢,这么好运的事居然都会被他碰到。
他真的很想摆脱他,没用的东西留在身边做什么?
可是何其轩那么生气,象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说到伤天害理,谁没做过?只是或多或少而已。不见得一定要发动战争死成千上万的人才算,或者害别人失恋,或者欺骗别人、或者给别人虚假的希望,诸如此类,都算。生意场上,将来他压倒的人会更多,大鱼吃小鱼,这是游戏规则。人么,有能力的影响别人,没能力的受人影响,他哪里有做错?
"英治没做错。"花园外齐国豪也正在对何其轩说这句话。"这件事是我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
"齐先生!"何其轩不敢相信似的看着他。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缺少一些仁慈之心,不信报应,凡事可以做得很绝,不留余地。但是慢慢上了年纪经历了一些事之后,心开始渐渐变软,回想以前的所作所为也会觉得后悔,于是捐款、慈善,不仅是自己良心平安,也是为子孙积点福的意思。霍英治这么做可以推说是年少气盛,但怎么连齐国豪这种老人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这么强硬呢。
齐国豪叹一口气。"其轩,我把他送走,固然是为了英治,但也是为了你。"
他看着他,语重心长。
"难道你自己还没有发现,你已经在开始受骆云起影响了吗?你直呼他的名字,把他的事都放在心上,给他找学校,关心他,甚至都肯为了他和英治争执了,你们以前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何其轩微微恍了下神,本能地开始反驳,"没有--"
"你有。你只是自己没注意。"齐国豪按着他的肩,神情严肃,"我不希望你和英治之间的默契被破坏,如果你为了这件事辞职,我更觉得这么做没有错,因为事实证明了骆云起确实是个定时炸弹。"
他不喜欢那个骆云起,就象当年不喜欢他父亲一样。并不是说他对同性恋有偏见,但英年早逝的霍先生确实是前车之鉴。霍英治是他最钟爱的子侄,何其轩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两个人都大有前途,他不希望他们的人生被骆云起带到一条偏狭的歧路上去,所以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在萌芽了,不择手段也要赶快将它掐灭。
"其轩,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培养一个人才不容易,现在你说辞职你对得起我吗?!"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年纪不小了,一向做事都很理智的,怎么这次这么冲动呢。......再说,你也要为你父母想一下。"
父母......齐国豪的话成功地击在何其轩心中最柔软的一环。
是,何其轩不能忘记父母捱了半辈子穷才把他供出来,当初他进入霍氏,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员工福利极好。现在他买了车,刚开始房供,也把父母接了出来安养天年,如果这个时候辞职,且不说不见得马上就能找到同样好的工作,只怕日常生活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他迅速在脑中盘算一番,想得越多,头脑越清醒。他痛苦地认识到:辞职,只能作为一时气话。
人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其实都是有限的,要在不影响自己的前提下才能施展,他并不是什么慷慨悲歌的英雄,也不能舍弃一切去拯救弱小于水火。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能不对现实低头。想到那个远在异地却对什么都懵懂不知的少年,他神色越加黯淡起来。只有自己为他说话,可是现在连自己都帮不了他了......
他闭了闭眼睛,没有再提辞职的事,只是软弱地抗议,"可是齐先生,你把他给毁了......"
他不能想象如果一旦发现真相云起会怎么样。会觉得受到很大的打击吧,竟然被心目中的家人出卖,据闻郎杰在床上颇多花头,他会怎么折腾他......
齐国豪安抚地拍一拍他的肩,神态慈祥。"其轩,你未免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因为已经确定他不会再提辞职的事,所以他完全放心了,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安慰他。
"骆云起好歹和霍家还有一点牵连,所以郎杰不敢对他做什么过份的事。要是他本人不同意,郎杰敢动他?再说,你要实在不放心,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过去看他嘛。"说到这里,他甚至轻松地笑了笑,又摇摇他肩头,将此话题就此打住。"好了,快回去休息一下,明早把整理好的报表交给我。"
是吗,齐先生你真的这么想?何其轩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嘴角带一丝淡淡的嘲讽。
被自己家人趁着失忆而打包送走的人,叫外人从何尊重起呢?不会也跟着践踏吗?可是自己已经失去指责他们的立场了,他也不是个好人哪,不也为了私利放弃他了吗?如果推他的人有罪,那么自己这个最后作旁观的人又何尝没有罪呢......
他低下了头,握紧拳头,声音既弱又微,"对不起......"
第 12 章
其实沈国栋只是老实,他并不蠢。
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远的城市念书呢?虽然齐国豪微笑着跟他说郎杰是他们那儿一间名校的校董可以给他安排得尽善尽美,但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他多多少少还是能嗅到几分放逐的味道。
放逐吗......
他对自己在此地不受欢迎的事实是心知肚明的,也觉得有些尴尬和窘迫,但细想想,又觉得离开也是一件好事。
反正他在这里也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还不如趁机换个环境。再说,姑且不论意图如何,至少人家还是把场面话说得很漂亮保全了他的面子的,花花轿子人抬人,他还不赶快顺着梯子下台,若是等到人家撕破脸皮放狗赶人那不是更丢脸么。所以沈国栋索性就配合地笑着一直点头一直点头,毫无异议,对齐国豪的安排无条件全盘接受。
看来现实和演戏到底是不一样的。
象他这种借尸还魂的情形,也很有些小说或戏剧以此为题材:陌生人到了另一个环境,以自身的性格魅力努力改善与周遭人的恶劣关系......这种故事到了最后,终于所有人都被他征服,认可他、接受他,先前最讨厌他的那个人也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于是最讨厌变成最相爱,皆大欢喜......
果然演戏都是假的。沈国栋悻悻地想,他都还没来得及施展他的人格魅力呢,霍英治已经把他发配沧州了。
签约仪式当天下午的飞机,因为行程太过仓促,从齐国豪询问他的意见到正式动身上路,前前后后只用了两天时间,他甚至都来不及和何其轩作最后告别,虽然他是很想得开,但还是难免让他有点被扫地出门灰溜溜的感觉。
齐国豪亲到机场送机,不过想也知道骆云起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面子,他送的是郎杰吧。
看着那两人握手话别就资金到位等话题作最后交流,沈国栋知趣地站开一点,以免听到什么商业机密。
郎杰的保镖四下站开,将他们围成一个小圈子,沈国栋就站在圈外不远处,起初只是无聊地望着机场里来来去去的人潮发呆,但慢慢地,就略有感触似的出起神来。
机场这个地方,同医院一样,最是上演悲欢离合的好场所。看那边,一对情侣难分难舍,那女孩子顾不得旁人的眼光抱着男友失声痛哭; 而另一边,也有一大家子人簇拥着学成归来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问不够,彼此双方悲喜交集......除了这戏剧化的场面,更多的人是面无表情忙忙碌碌,提着自己的行李各有各的目的地,象工蜂一般川流来去。
人啊,这么东奔西跑汲汲营营,为的是哪般呢?
沈国栋以一种悲天悯人的胸怀暗自感叹,兀自不觉那边说完了公事的两个人已经不约而同的转眼注视到自己身上。
"云起!"
齐国豪慈爱地召他过去,一脸托孤的诚意,"以后要请郎总多费心了啊。"
郎杰微笑,视线在沈国栋脸上大有深意地一转,打个哈哈,"一定,一定。"
象一种交接仪式,两人相视而笑,彼此心照不宣。
飞机一飞冲天,机舱外的天空蓝得发紫。这样的晴空让沈国栋心情大好--终于踏上了新的旅程,他心头很有些兴奋。离开了那个冷冰冰的霍家,美好的校园生活啊,正在前方等着他哪。
说到校园,那可真是个好地方。许多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黄金年华都在那里度过,简单、明快、干净、无瑕,就连校园中的恋情也要比日后复杂的成人之爱美得多,没有那么多现实条件的考量,什么住房工作收入通通都不用管,喜欢就是单纯的喜欢......
"第一次乘飞机?"坐在旁边的郎杰有趣地看着他,直接地将他脸上的兴奋定位于此。
"嗯!"沈国栋不假思索地点了头才觉得有些不对,天知道骆云起以前有没有乘过机?
不过郎杰脸上并无异样,只是笑了笑,若有所思。"霍家这么待薄你啊?"
"嗯?......哦,其实也不是。"沈国栋从小受的教育就是将心比心,所以虽说觉得有些丢脸,但还是体贴地站在霍家的角度想过。
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白白地养了这么多年也算得上仁至义尽啦。现在还肯出钱送他去念书、还肯供他的生活费......那还要怎么样啊?就骆云起那种性子,刚刚又才闯了那么大个祸,那笔赔偿金其实是霍家出的吧?那人家不待见他也算正常,就算拿钱送瘟神,也确实不能怪别人不是?
所以,可以了。做人还是要知足一点的好,若是一转头就在背后说坏话,那也太不厚道。他中肯地说出一句评语:"他们对我......算不错了。"
郎杰一怔,盯住他,似在研究他这句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神情,沈国栋被他这种目不转睛的审视弄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他想他没说错什么话吧?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挪动了一下臀部,避开他的视线,转而去看机舱外风景。
良久,他听到郎杰发出轻轻一笑。
想不到霍家出了名骄纵任性的骆少爷,竟是个被人家卖了还帮别人说好话的傻小子。
--沈国栋当然听不到郎杰的这句心里话,但郎杰那一声含义莫明的轻笑却令他不知怎的在心中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去看时郎杰已经闭了眼小寐,不好死盯着别人睡相看,沈国栋转开眼睛......应该是自己太多心了吧?
一到T城沈国栋就大大地吃了一惊,深切领会到所谓的特权阶级是怎么一回事。
郎杰绝对算是这里的土皇帝。至少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他们从机场出来,一溜儿的小车排成小型车队,接机人员清一色黑西装,全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他们对他的称呼不是郎总而是杰哥,这种大有江湖意味的称呼让沈国栋心头咯噔一下,直到看了郎杰的那所宅子--
保镖、狼狗、门房、电子防御系统,一个不少,就差没在墙上拉电网了。这么森严的防卫顿时就让沈国栋傻了眼,虽说当今社会有仇富心理的人很多,但如果是正当商人,也没有必要做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他头皮发麻地想:难道这个跟霍家做大生意的郎总,就是那种......涉黑人员?
他看过新闻,知道现在的黑社会不入流的才做那种收保护费之类的小买卖,真正上档次的,早就摇身一变变作私营企业家了,跟政府官员的关系不知道多良好。前段时间某省不是还有一个被抓前还是本地的政协委员么。
不知道霍英治知不知道郎杰的底细?跟他做生意,万一以后翻了船会不会被连累呢?
有些担心,担心霍英治,也担心他自己。
虽然郎杰的模样俨然可以当选十大杰出青年,对他的安排也堪称周到细致,但沈国栋天生一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他觉得还是要和郎杰这样的人尽量保持距离为好。
嗯,等开了学他就申请住读,不然在外面租房也是可以的。想来郎杰也不会反对才是,毕竟家里突然多了个不知底细的外人有些事他也会不方便。打定主意沈国栋就想找个机会对郎杰说一声,可是这段时间,大概是因为和霍氏的合作案成功敲定于是有一系列的步骤要去实行,郎杰忙得连人影都不见。
沈国栋有些懊恼。
当初之所以会提前这么多天过来是因为齐国豪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嗯,早几天过去,可以提前适应一下环境,挑学校、办手续,时间方面也充裕些。"虽然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但事实上,对平民子弟来说无比繁琐的手续在郎杰手里却变得十分的快捷和轻松。他甚至都没有出面,只让手下的人通了个气,向相关人士打个招呼便办妥了他的入学手续。所以沈国栋这几天都是无所事事的无聊。
虽然宅子很大,但他不太敢到处晃来晃去,怎么着也算是人家的总部,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他摸摸鼻子,此处严禁乱说乱动,他决定还是老实待着比较好。
刚到的时候郎杰就安排了一个叫小马的人陪他到处散心,但是盛夏的天气,尤其T城这种南方沿海城市,阳光的炽热度远非内地可比。他只出去了一次买了些开学后要用的东西便再也没有出去过了,在四十度的高温下出门,他还不如在屋子里躲着享受空调的好。
就这样捱呀捱,捱了好几天,终于等到八月底,开学在即。
从学校领了书回来,崭新的课本其触感和香味都让沈国栋有一种久违的兴奋。不当学生已经有好多年,现在他又有了站在新起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