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找了个很差劲的借口,惹恼了那只小鬼头,才折腾出这么大的事。"
大手大脚霸占了沙发,苏亚然自以为是地揣摩前因后果。
"喂,你听着,快点去一字一句解释清楚,这种害死人的黑锅,你背一个就够了,要是再加上一个,你小心下辈子投不了胎。"
严正容瞟他一眼,以沉默示意,不打算和他胡搅蛮缠。
"阿正,我是说真的,这闹人命的事可不是好玩的。"
"算了,亚然。如果我说了,这一切全是误会,是我为了两张照片,为了顾及他的家庭、他的未来而胡诌的,是扯的谎,那会怎样,嗯?......那样林衡只会更内疚,仅仅因为一个可笑的谎言,就活生生断送了一条人命,你让他情何以堪?"
苏亚然顿时傻了,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闷了半天,才幽幽地叹息一声,"阿正,你这个笨蛋,......滥好人!"
□□□自□由□自□在□□□
一个月后,苏亚然又一次气势汹汹地找上门。
"严、正、容。"
他很生气,所以直呼其名,"你混蛋!你昏了头啊你辞职?!搞了半天你还是拍拍屁股走人,早知道是这种结局,打死我也不帮你截下那些照片,就让它们上八卦周刊,反正最糟也就这样了,还不用死人,不用死人!......你还要去美国?那个伤心的地方,你不是说不想再踏上一步?!"
严正容清清喉咙,语音语调很平稳,"想不想是一回事,要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我评量过损益表,算了三页纸,结论就是现在我最好的出路,--去纽约,到同学推荐的银行就职。"
"然后又一辈子不想回这里?"
苏亚然不能理解,怪腔怪调,拿手指戳他。
"一辈子太长,世事难料,这种决绝的话说来没什么意思。"
严正容摇头,笑他,"好了,你不用替我操心,还是准备一下,好好请我一顿送别宴。嗯,想想以后要吃棵青菜都难。"
办好一切手续,登上飞机的那天,整座城市都在下雨。
好友又赶戏去了,没有人送机。
在机场出发大厅,一个人拖着厚重的行李箱走,左右对照看,总显得有些凄凉。
严正容凝神望一眼外面的雨丝,想着今后又要常常和星星做伴,忍不住还是叹了口气。
当飞机突破地心引力冲上天时,他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句,"再见,林衡,希望你一切都好,......对不起。"
047
得知严正容辞职出国的消息时,法院的判决也已下达,交通肇事罪,有期徒刑一年。
林衡很平静,低著头,对来探望他的哥哥说,"跟PABI说一声,我对不起他们。"
──因为他闯的大祸,父亲正式辞去了外交部的工作,并且根据相关的规定,和母亲一起在某地"禁足"。
"阿衡,......嗯,严教授今天走了,是去美国。你们、你们?唉......"
脑子里斗争了半天,虽然记著弟弟曾恶狠狠地吼过,不许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林匀还是据实以告了。
"哦。"
这一次,林衡却不再冒火跳脚,只是皱了皱眉头,眼神空洞地看一眼窗外的雨,"希望他能过得好。......可以和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比什麽都好,他真好运。"
林匀叹息,拙於言辞的他,只有抓住弟弟的手,包裹在自己掌中,紧紧的。
"还有,影响了你的发展,对不起老哥。"
这几天翻了报纸,看见各种各样的报道,才知道自己连累了兄长,令他失去了一个极好的机会。
林衡心里难受,他真的後悔,时时刻刻都在煎熬。
──为什麽死的不是自己?!......老天爷,你真不公平!
然而,这样不公平的人生依然要继续。
在服刑的那段日子里,他多少还是得到了点照顾。
狱警安排他打扫整理图书室,这等差事轻松,而且有闲暇,能让他安静地看书学习,甚至在寒冷的冬日里,还有满屋的阳光和暖气包围著,午後还能奢侈地打个小盹。
只不过在这样的浅眠中,他总惶恐不安,常常被引擎的咆哮声惊醒。
霍然张开眼,金灿灿的光直射入他的眼底,像在审判什麽似的。他只能再闭上眼,透过薄薄的眼睑,让自己习惯那一室的明亮。
抹了抹脸,他坐直起来,稍微打开一点窗,此刻是下午,没有凄风冷雨,也没有嚣叫,郊外的空气是干净的,漫著新鲜泥土的味道。
但是恍惚地,他却感觉自己好像还留在那一个夏日的雨夜,看著"田鸡"浑身抽搐地死去,也看著那个人背过身,拭去鼻侧的血迹。
敲敲脑袋,他的头晕得厉害,强撑著,走进厕所里用力泼了几把清水,冷却那还在半梦半醒间躁动的魂魄。
一年的时间,不紧不慢,就这样过去了。
甫出牢门的那天,双亲早已等在大门口接他。
看见他瘦长的身影慢拖拖出现,父亲快步迎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说的第一句话是,"Antonio,欢迎回家。"
──是的,不再是父母掌心中的小衡,......那个鲁莽暴躁的"林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他,Antonio Guther Justin 。
他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去适应这个新的身分。
在科隆大学的四年多,他做得很好。
所以,过完27岁生日後,他觉得,自己就是全新的Antonio。
048
位于科隆大教堂所在的中心区,有家名为"克鲁茨"的餐馆,虽然紧挨着大名鼎鼎的奢侈品店铺,卖的却是传统的德国菜,因为价廉物美,所以周边的居民常来光顾,再加上潮水般的游客,几乎每天都要爆满。
尽管餐馆的生意很好,而且又有名声在外,可大约是口味差异过大的关系,慕名来"克鲁茨"吃饭的中国人极少,因此,每当有黄皮肤黑头发的亚洲人落座时,服务生总习惯先用日文打招呼。
不过,今天来的这位却恰巧不是日本人。
听见走调的"KU-NI-JI-WA",严正容皱皱眉,用英文回应了一句"HELLO。"
"Antonio!"
人高马大的德国女生转身叫了一下,"大概是中国人,你来。"
林衡急忙飞快地跑过来。
从考入科隆大学起,他就在"克鲁茨"打工当招待,现在算来都快成"老"员工了,所以他第一时间,手脚麻利地送上菜单,并且微笑着说,"晚上好先生,欢迎光临。"
他用的是中文。
--Bingo!猜对了。
客人马上有反应,抬起头看着他。
即便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是的,六年的时间,那个少年一定改变了不少,但当他第一眼瞥见对方的时候,严正容还是明显怔了一下。
--实在是......与记忆中的影像,相去甚远了。
视线相撞,林衡震住,男人依旧是白衬衫、银边眼镜,和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几乎没什么两样。
严正容盯着他看,忘了要开口说话。
彼此静默的瞬间,从后面的啤酒花园,传来德国人豪爽的干杯声。
林衡很快回神。
"好久不见,严先生。请问要点些什么?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很忙。"
心都跳得好快,严正容松了松紧缚的领带,"我第一次来德国,不知道有什么特色的菜点。"
"我来推荐一下?"
林衡低头,很熟练地开单,"凯撒色拉,醋烩牛肉,甜点要黑森林蛋糕,......那个,啤酒还是苹果酒?"
"嗯?"
脑子跟不上他的速度,严正容无奈皱着眉头,"......随便吧。"
"那就啤酒吧,苹果酒太酸,一般人喝不惯。"
说完,林衡从一旁拿来空酒杯,摆放在杯垫上,"啤酒是我们自己酿造的,味道很不错,你可以多来一点。"
严正容点头,低声说,"就再来一杯,谢谢你,林衡。"
正忙着倒酒的身影一滞,对方未曾抬头,只是轻声回应他,"对不起,是Antonio,这里大家都称呼教名。"
那一刻,严正容心里起了漩涡,恍恍惚惚。
他眼色暗了,手指单调地叩击着膝盖。
"Antonio?......谢谢。"
"不客气,祝您用餐愉快。"
林衡神色平淡,收拾一下桌上的杂乱,面带微笑,转身离开。
--对每一位顾客都是这样,他只是一个尽职的服务生,熟练、周道,却又陌生。
严正容一个人坐着,侧过头望向窗外。
欧洲的七月,晚上九点过了,天空依然亮得晃眼。
点的菜很快送上来,全都用大盘装得满满当当,严正容拿起刀叉感慨,一顿正餐这么大的量,怎么养不胖那个少年,竟然比之前还要瘦得多,尤其是往铁塔般的德国人身边一站,林衡单薄得好似风也能刮倒。
根本无心品尝这些特色菜,他少许尝了几口,就开始发愣,反而是啤酒还比较对胃口,一杯接一杯下肚,喝了个半饱。
头渐渐眩晕,他知道自己有一点点醉了,便招呼服务生结帐。
这一次过来的是德国小伙,英语说得很好。
留下找零当作小费,严正容离去前,又下意识地张望一圈,却没有再见到林衡的影子。
他不免失望,苦笑着摇摇头,大步走了出去。
049
慢悠悠地踱步,看见对面有家咖啡馆,他想过去坐一会儿,来一杯提提神。
"严先生!......严正容!"
身后有人奔跑着喊他,严正容停下,站直,却不敢回头。
"呼......"
重重喘口气,林衡停在他身旁。
于是两个人并肩站着,前面有鸽子悠闲地散步。
"你收工了?"
清清喉咙,严正容先开口。
"还没有。"
林衡看了看他,很沉稳地说,"难得你来找我,就跟老板请假溜了。"
听见他的回答,严正容有些发慌。
前一刻还当他陌生的顾客,现在却特意跑出来找自己聊天,这样前后矛盾的举动,完全令人困惑不解。
--林衡,真的已不是那个能一眼看透的少年了。
见他怔了,林衡笑了笑,"我想想,科隆不大,餐馆却也不少,你这么巧来‘克鲁茨'遇见我,不说是刻意所为,似乎不太可能。"
这一句坦率的话,说得严正容也笑了,......只不过是尴尬和酸涩的笑。
"正巧来德国出差,林匀说你一直在科隆,拜托我来看看你,这是目的之一。另一个,是我自己的私心,当年离开国内的时候,都没有和你道一声别,心里好像留着一个小疙瘩。"
"是嘛......"
林衡抬了抬眉,双手插在裤兜里。
又是一阵静默。
彼此不约而同地,开始往前慢慢地走。
转过弹格路的街角,不知感觉到了什么,林衡突然转过头问他。
"我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一直盯着我看?"
严正容一窘,不过很快复原。
"你长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瞳孔的颜色好像变淡了,头发也成了浅褐色,看上去......更像白种人。"
"哦。"
林衡顺手摸摸扎成短短一束的头发,点点头,"大概是这里纬度高,光照少的缘故吧。至于我的头发,其实以前也是褐色的,只不过我特地去染成了黑的。"
"嗯......为什么?"
严正容不解。
"因为这样看上去更像中国人。"
林衡耸耸肩,语气平淡地说,"小时候在德国,大家都叫我中国男孩,后来回到中国,别人又拿我当小老外,喜欢稀奇古怪地偷看我,所以我苦恼,搞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染头发就是那时候跟哥哥学的,他说这样就跟周围的人一样,不会被别人盯着追问,我们也不用苦恼了。......其实说实话,和哥哥比起来,我更像妈妈,长相偏日尔曼人多一点吧。"
严正容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定定地看那已成熟,且愈加俊美的侧面。
"......那个时候,你找不到自己吗?"
思绪冲破了理智的束缚,他低声,脱口而出。
"是的。"
林衡没有任何回避,很坦然地回应。
"现在呢?"
"对不起。"
然而后面的追问,林衡拒绝了。
一霎那,严正容也冷静了下来。
"不好意思。"
他想起来,是的,他们之间早已连朋友,不对,是熟人也谈不上。
--交浅言深,很不礼貌。
"好,我要回酒店了。"
"要不要我送你?我的车就停在旁边。"
林衡一边说,一边很有诚意地掏出钥匙,晃了晃。
"啊,那就多谢了。"
严正容不想矫情,看着他,点头。
酒店在科隆的郊外,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对话,安静的车厢里,只是GPS的提示音,总时不时响起。
"......嗯,到了。"
"谢谢,......再见。"
最后,车辆稳当地停在酒店门口,他和他,就在平淡中道别了。
一时间还不想回房睡觉,严正容坐进大堂内的酒吧,又点了杯加冰的烈酒。
灌一口,再凝神听,耳边有轻柔的音乐声。
他一个人独自喝酒,想象着今后的生活,也必然少不了寂寞作陪。
--他们的从前,已无处可寻。而彼此的未来,又好似平行线一般。......这样,就算留在了德国,那又能如何?!
严正容有些恍惚地笑了,心却是沉甸甸的。
渐渐地,愈加凶猛的孤独感,将他整个人吞噬。
而夜色逐渐弥漫的公路上,两排橙黄路灯,照耀着黑暗马路,林衡紧握方向盘,隐约觉得胸口滞闷,呼吸加速般地急促起来。
"唔......"
他担心哮喘病又要发作,于是果断地靠边停下。
幸亏预料得准,几乎就在下一分钟,他弓起身体,缩成一团,浑身颤抖,面色苍白,甚至很快地,指尖也开始痉挛,指甲泛紫,呼气时的哮鸣音尖利刺耳。
极力忍耐喘不上气的痛苦,他努力保持镇静,在副驾驶座的储物盒里摸索着,找出备用的急救药物,立即吸入了气雾喷剂,随后靠在座位上,用力做吞咽的动作,帮助平复剧烈的喘息。
胸口被勒紧的痛楚一点点褪去,面色也少许转红。
打开车窗,一旁的路灯下,飞萤绕旋,找不到出路。
他楞了一会儿,又收回视线,无力地俯身,将额头抵靠在方向盘上。
霎那间,他闭上眼,......心乱如麻。
不知何种的缘故,五年前当他返回德国时,突然得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
还记得第一次病发是在课堂上,那可怖的形状,弄得教授也免不了发慌。
后来做了详尽的全身检查,关于引起病发的要素,医生疑惑,不能确定。
--不存在吸入性哮喘诱因。
莫非是水土不服?还是,......极端的情绪激发,愤怒或恐惧?
知悉医生的猜测,林衡眉头凛得紧。
他想,应该是那段撕心裂肺的过往,日日令他呼吸困难,痛苦到透不过气来。
所以,他要深埋起那段过往。
他努力、很努力地告别过往,要做一个全新的人。
如果今天不是遇见那个男人,他差不多以为自己成功了。
--这五年内,从日日的病发变为常常,又从常常变为不时、很少、稀少,......直至几乎"不"。
然而,这一刻,他却被无情地打回原形。
原来那个丑陋的林衡,并不曾从自己的生命中消失,那个影子一直都在,它躲在阴暗的角落,死沉沉的。
揪住胸口的衣襟,他忽然生出些恨意。
他恨那个男人的出现,令他记起自己是个凶手,......是他亲手,将深爱的"田鸡"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