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来跟我论输赢的。」拉把椅子落坐,倒了杯已经半凉的茶,转到了正题。
陆渐云严谨著一张脸,「这一回,你别插手。」
冷千寻静静凝视著那执拗的脸庞,没有任何表示。
「你认为我无法取胜?」
慢条斯理拿起茶壶,重新替空了茶杯斟满,「冷某只打百分之百胜利的战。」
「这是我要打的战,不是你。」
「你到现在还不懂吗?我们是共同体。」
咬咬牙,「你若插手,我宁可弃战。」
冷千寻微微侧过脸,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你这麽固执,冷某能不应允你吗?」
倏地起身,「你该信任我,我能赢,光明正大的。」
冷千寻的头微微上抬,透过纱盯著这壮志无畏的男子,握拳的手心微微渗出自己的不自觉的冷汗。
「我陆渐云可是你冷千寻......」冷冽直视的目光像穿过了头纱看进里面的人,「一手教导出来的大弟子。」
冷千寻闭上眼,半晌,「你要记住,你不能败。在你成为天下第一的路上,不能留下任何污点或是阻路的小石子。」
他要成就的是「不败的传奇」!
任何一次的失败都不允许!
「我会赢。」一字一字清楚说著。
「嗯。」
冷千寻啜了口茶,将气氛缓了下来,「坐下吧,边喝茶边聊。」
「函姑娘之事,在飞影回报之前,冷某希望你不要和她太靠近。」冷千寻话锋一转,又转回那女子身上。
「你真的太多虑了。」
「不过数日的时间,你也等不及吗?」冷千寻起身,双手背过身後交叠。
「好。就等飞影回来,他会让你明白你的猜忌是多馀的。」
「也许吧。」冷千寻冷冷一笑。
陆渐云很会伪装自己,在大众面前他是完美的。只有很少数的人,如冷千寻,才知道其实他是个冷情寡义之辈,才数日时间说他会有多喜欢函仙颖,他是怎麽也不相信。
陆渐云不过是要证明自己看人的眼光。
「我刚见你和朱璘衣过招,她已经第二次挑战你了。」就算他没看到最後,结果也无需多问。
「她虽然是女流之辈,但是绝对排得上秋水堂高手之列,男人都未必是她的对手。」
「想不到你对她评价那麽高,那若我与她相较......」
打断他的话,「那并没意义。」
「你不会认为我连个女人也打不过?」
「秋水堂内除冷某之外,无人是你的对手。」
不屑一顾,「好听。」
「我只说实话。」
冷千寻倒是真的不曾欺骗过自己,陆渐云接受了说法,重新坐回椅子上。
「她就那麽想看你的真面目?」
「不过好奇心旺盛。」
「有好奇心的应该不独她一人。」偶而,也会听到某些无聊人私下的议论。
「你无需这种好奇心,我的模样你很清楚。」
陆渐云伸出一只手,由头纱下摆空隙探入,长期练武布满粗茧的手掌停在头纱下的左脸颊上,那是一种凹凸不平滑的触感,感觉摸到的不像是一张脸,倒像在摸乾皱粗厚的橘皮。
「你一向很有法子,解决不了吗?」
「你倒也关心了?」冷千寻捏住惺惺作态的手腕,拽了出去。
明明是厌恶的,也可以说喜欢。
「冷......大哥。」这些日子,对冷千寻某些作为,陆渐云心中虽有怨怼不满,但对方终究有恩自己。
他必须花二十年时间去偿还的恩情。
冷千寻教他武功,却不收他为徒,不让自己喊他师父,陆渐云便以兄长称之。
不过,现在也只有私下两人独处时,才会如此称呼。
陆渐云向他靠近了一步。
「没外人,解下吧。」
紫笛隔开欲造次的手。
陆渐云挥手灭了油灯上的火,更向前靠近,「你就这时候才肯拿下......」
5
向来只出现刀光剑气掌风的秋水堂,今日一反常态伴著秋风传出了悠长萧萧琴声。
花园凉亭内,几名女子閒来无事,聚在一起,一时兴起,便起了此风雅之会,葇夷拨弄古筝的正是函仙颖,唱和一曲「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
人间帘幕垂
凉生枕簟泪痕滋
起解罗衣
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
金销藕叶稀
旧时天气旧时衣
只有情怀
不似旧家时
陆渐云与冷千寻不知何时闻声而至,一前一後伫立在花园廊道上,一曲结束,陆渐云毫不吝啬掌声遂起。
「好曲好歌。」
陆渐云的心情显然不错,据飞影回报的讯息,与函仙颖所言完全吻合。这也让陆渐云在气焰上压过冷千寻一筹,更让冷千寻没了理由再为难。
不过冷千寻接获飞影的回报时,反应也无特别,好像这一切他早预料到一般。
见陆渐云来到,众人纷纷起身,让出上位。
「陆堂主过奖了。」函仙颖恭身问道;「陆堂主喜欢此曲吗?」
「嗯。」
函仙颖看向冷千寻,「二堂主紫笛不离身,小女子冒昧,不知他日可否有机会与二堂主合奏......」
冷千寻没有应答,只是双手背到身後,转过了身,正是无声地拒绝。
「看样子,小女子拙劣的琴技,二堂主是看不上眼。」
「你误会了,二堂主不是那个意思。」陆渐云一抹微笑化开尴尬。
「二堂主的紫笛是不起音律的。」屋顶上传来娇柔甜腻的嗓音。
众人的视线皆被吸引过去。
屋瓦之上,一袭红衣随意斜坐瓦片之上,如盛开的红牡丹,尽现娇艳之态。
「堂主,璘衣潜越了。」微微欠身。
「无防。」
「朱姑娘说二堂主的紫笛不起音律,这是何意?」函仙颖不解一问。
笛音一响,可是要以血为代价的啊......朱璘衣心里暗道。
「他日有机会,函姑娘便能见识了,不过也许函姑娘不会愿见。」陆渐云语带玄机地说。
「朱璘衣。」冷千寻终於把目光移到那风采迷人的身影上,一字一顿地,「你干的好事?」
能让冷千寻向来冷静的语气失态,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快者已经想到起因该是前日,这位任性而为的江湖四大美女之一的朱璘衣曾对外公开的消息。
朱璘衣风姿绰约,坦言直率,任性任侠,更有一笑倾城之美称。是谓江湖豪放女,仰慕者如过江之鲫,但似乎真的太多了,让美人上烦了。
「谁让我打不过二堂主,只好出此下策。」笑灿如花,三言两语将责任推个一乾二净,再让众人为此笑靥失了神。
前日,朱璘衣放话,此生不败秋水堂二堂主终生不嫁。
一言传出,追求者巴巴等看著冷千寻何时落败,心想莫不想著你冷二堂主,好男不与女斗,君子更要有成人之美......就算放个水也好。
这自为冷千寻带来不少困扰,江湖人皆知秋水堂有不败英雄陆渐云,谁人会刻意注意到还有冷千寻这号人物。
明明是美人芳心不定,却让她拿了当挡箭牌,这一闹,「冷千寻」这三字,就如扶摇直上的风筝,短短数日成了江湖人茶馀饭後最新津津乐道的人物。谁人不好奇江湖四大美女之一的朱璘衣处心积虑要打败的人物是何许人?
这就算了,今日上午竟有人首度对冷千寻下了战帖,以为为朱璘衣打败此人,就能同时掳获美人芳心。
此帖接不接,都是麻烦!不接,连带秋水堂颜面扫地;接了,此例一开,凭朱璘衣一笑倾城的魅力,日後麻烦更不断。
被众人景仰崇拜、谈论的侠士英雄,站在武林顶峰之人,只需一名足矣。
朱璘衣行事,果然是叫人头痛。
「大堂主,时候差不多了,该启程了。」冷千寻看看时辰,出声提醒。
他打算先略过这烦人的问题,眼下自是以陆渐云明日之战为要。
此去约战地点,约需一日的路程。
陆渐云敛起脸上的微笑看向头纱之下的冷千寻。
你,最好别耍花样......
约定之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陆渐云单刀赴会,约战之人却始终没出现。
隔日,江湖就传开了,无梦楼楼主不战而败,秋水堂堂主往不败的路上再踏出一步。
但应该喜上眉梢的陆大堂主,却是一路冷著脸孔飞奔回来。
第一次看到堂主暴怒的脸孔,好似变了个人,阴森得像魍魉鬼魅,护院下人无人敢接近。
这时候的冷千寻多在书房之内,陆渐云杀气腾腾地破门而入。
「你干了什麽好事!?」
冷千寻放下手中书册,淡然地望了他一眼,「何事动怒?」
「少装蒜!」冲上前,将冷千寻扯离了椅面,「你做了什麽?为什麽无梦楼主向无梦昨天没出现?」
「注意你的态度和口气。」冷千寻拉开他蛮干的手,重新整了衣裳。
「给我交代清楚!」
「听闻,」冷千寻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向无梦有一妻二妾,年过四十,前月上旬才得一子。老来得子,向无梦自是对幼子疼爱有加,还有为他生下独子的小妾。不过...」
陆渐云皱了皱眉,静待重要的下文。
「六日前,向无梦的幼子和小妾在他们居住的庄园内无故失踪,向无梦为此心力交瘁,三日前,又接到匿名书信,指妻儿出现在京城,向无梦便日夜赶往......」
截断冷千寻的话头,「好!好你个冷千寻!」
6
「你答应我什麽?」
气恼地拽起冷千寻的衣领,背部撞上墙壁。
看不出冷千寻是否动怒,冷冷平静的语气反问:「那你又答应过冷某什麽?记得吗?」
十年前,那场初雪的夜晚。
「你叫什麽名字?」
像雪一样的人,像雪一样的嗓音,居高临下地睨著他。
「陆渐云。」孩子脸上还有刚才挨打的馀悸犹存,不过当那冷冰冰的人问起名字时,他仍挺起胸膛答得铿锵有力。
这是个不错的名字,表示他可能出身不错,可能因先人犯罪遭连株才沦落至此。
抬起他瘦削的左臂,露出那象徵奴隶的烙印,「我替你把这厌人的东西除去,可好?」
男孩的眸光闪了下。
「会很痛。」
男孩很坚定的点头,「我不怕痛。」
「最好你待会儿也可以这麽勇敢。」一伸手,将人拎了起来。
陆渐云被带到了一家客栈的上房。
在他面前摆著三样东西:匕首、蜡炬、滚烫的热水。
「你可以自己选择一样喜欢的。」
不管那一样,都是酷刑。
陆渐云的目光在三样东西上面转了一圈,最後拿起那把匕首。
「眼光不错。」最是乾净俐落。
陆渐云被点住了穴道制止乱动,嘴里塞进一团布。
那把匕首在火上烘烤了会儿,便亮晃晃地来到他眼前。
再怎麽倔强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真要面对时,心中的恐惧怎也避不了,先是紧张的瞪大眼盯著凶器,而後乾脆扭头闭上眼。
啊──────
刀起刀落,不过眨眼工夫。
一块皮连著肉和著血就这麽落在白色丝绢上。
嘴里塞了布只能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冷汗已经湿透整个背脊,身体也疼得颤抖不已。
原本可以点了他的痛穴减轻疼痛感,不过冷千寻并没这麽做。
他要看他能够忍到什麽程度,还要他记住这种感觉。
伤处上了金创药,用乾净的布包扎起来後,冷千寻便解了他身上的穴道。
「现在的你,最想做的是什麽?」
陆渐云握紧了双拳,眼神透出火红的炽热渴望,「我要脱离现在的生活,我要成为人中豪杰,我要成为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大侠,我要人人都敬重我!」
「可以。」冷千寻静静睇著他,「我可以给你想到的。只要......」
陆渐云圆睁著眼看著他。
「......用你现在开始的二十年来换。」
这二十年中,我会倾囊相授,我会助你爬上武林最颠峰,但是同样的,这二十年内,你都必须听从我的指示和安排,不得擅作主张,不得妄动。
这个交易,你绝不吃亏。
「你的生命中,有二十年是属於我的。」
这二十年内,他只能当他野心下的傀儡,任其摆布......
「你现在就後悔了?」
他说得没错,自己并不吃亏......
他已经有了一流武功,有了近百豪杰聚集的秋水堂,有了高高在上的名声......
可是,这都不是靠自己得来的......
「如果,向无梦是那麽轻易可击败的对手,也无需我设下圈套。他在五十招内就重创了流影。估计他的实力应该和你在伯仲间。」仅仅五成的胜算,他不打这种战。
「如此,赢得毫无光采。」简直比输更难堪。
「要的只有结果,过程......兵不厌诈。」
但这不是在带兵打仗,这是胜之不武!
「你这些日子都太过急躁,你自个冷静冷静想清楚。」
拽开那结实的手臂,冷千寻看了他一眼,便要退出了书房。
「你给我站住!」陆渐云出声喊住他。
「还有事?」
「也许你说对了,我真的太急躁。」陆渐云已经换上缓和的口吻。
「嗯。」拿他对别人演戏的那套来对付自己呀......
耸耸肩,「反正以後还是听你的。我到前厅了,离开数日,也该去听听大夥有无要事。」
「我随你去吧。」打什麽主意?
「也好。」他就不相信......没有冷千寻,陆渐云就飞不上青天!
7
一曲终了,函仙颖一双青葱玉指轻拨琴弦,水眸凝向前方座位上眉头深锁的俊伟男子。
「这几日见堂主似乎有事心烦?」
体贴的女性最易获得男人的好感,这道理她一直深知。
「函姑娘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仙颖见识浅薄,亦知陆堂主虽年年轻已是有番作为,侠义心肠,武艺不凡,创立秋水堂,广纳有志之士,消弭地方门派争斗。若是有心武林,在众人协助下,将是武林之幸。」
好听话谁不爱听?更况此言虽以赞扬居多也不失中肯。
「仙颖。」
不再以姑娘称呼,而是直唤闺名,函仙颖粉颊微微泛起红晕。
「方才你是以江湖之人的眼光看我,那私底下你又是以何眼光看我呢?」
似被说中心事,函仙颖含羞带怯低下头来,半晌才抬起秀丽的容颜,缓缓开口,「俊杰之才、人中之龙,是每个女子心中的殷望。」
此话说得含蓄,却将心意清楚表达。
「如果我只是个平凡人,市井中普通的贩夫走卒呢?」你可还会有这番心思?
「可陆堂主终究不是平凡人,是龙而非池中物。」
没错!他不是平凡人,他也不可能再回到市井中当普通。
函仙颖看他的眼光其实也代表大部份人看他的眼光。
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只是个交易,现在他不过是提早结束这桩买卖。
谁也不负谁!
秋水堂之内,堂中重要之士及所有食客都接到指示,聚集到议事堂内,按著上下尊卑顺序就位。
所谓食客,是指投靠秋水堂却无正式加入之人,秋水堂以客相待,当需要他们之力时,则责无旁贷为其效力。如朱璘衣就是其一。
冷千寻自然也列席,不动声色地看著他们陆大堂主接下来有何动作?
不是自己的授意,更没有和自己商议下就召集所有人,他打算做什麽还是宣布什麽?
引颈期盼的陆大堂主云终於现身大厅之上,他身边还跟著一佳人。
看著陆渐云嘴角的从容笑意,身旁女子羞赧又难掩幸福的神采,冷千寻约略猜到七八。
谜底揭晓了──秋水堂成立以来第一桩大喜事,陆大堂主将於来自建康的女子函仙颖成亲,婚期订於一个月後。
接受众人此起彼落的祝福後,陆渐云偕同未婚之妻退席,离去前,陆渐云还特地回头看了从头至尾未发一语的冷千寻一眼。
可惜头纱蒙面,没人知道他的表情和心思。
你还冷静得了?笑得出来了吗?
大夥散开後,一脸含笑的朱璘衣发觉有人偷偷将一小纸条塞进她手里,她不动声色地收入衣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