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儿,朝中要选才,邹仪的折子来得正是时候。"举目交顾,白圭温和眸光亦如新月畔星辰熠然。
郑裕不得不感叹,白圭视事的眼光既深且远,往往又能因势利导:流徙的灾民迁去屯田,既省了赈济又省了徭役,治水固堤也不忘开了灌溉的沟渠,这次借着一番诤谏又起了推贤访隐的念头,总能化害为利,成两全之事。不过这一次,真的能两全吗?朱云折槛死谏的典故是为帝王者的必修课业,白圭给他讲过,汉成帝当初维护自己老师张禹的一番心思,他如今是深深领会到了,就算张禹贪贿又畏权,可有些人皇帝就是想要去袒护,因为皇帝也是人,斩不断牵绊凡俗人的那个"情"字,为了大局甘心牺牲掉无可替代的人,或者有的帝王能够做到,但那个人绝不是他郑裕--更何况,张禹与白圭根本就是两类人。心绪蓦然,郑裕执起了白圭的手,"这样做太委屈你了,你让我默许这些折子,岂不是把他们的指责也一并认下了。看着你无端端地背骂名,我宁愿朝里少几个贤良。"
白圭清浅苦笑着,"陛下,宁愿朝中不要贤良也要护着臣,这样的话万万不要再说了。护短恶谏,会害了朝中的忠直之气。"反手握了郑裕的手,他笑得有些超然,"我又不会吃什么亏,不过就是些扰嚷的言辞罢了,只作没听到好了。反而陛下可以下道求贤诏,告诉那些因改朝换代退隐山林的贤士,陛下是宽怀纳谏的明君。再责有司精鉴擢用,朝中不愁贤良不至。"
郑裕摇了摇头,他依旧不能答应这人的主意,委屈,是的,师父已经很委屈了,他不想为了史册上能留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帝,而使白璧蒙尘。
"还记得臣教过陛下‘股肱惟人,良臣惟圣'的道理么,陛下的股肱之臣太少了,而臣......实在是累了。"
这话听得郑裕心上一空,"师父你想辞官?我不准!"从刚才他就看他的眼神有问题,果然是......郑裕心上很不舒服,这人千方百计的,竟是要摆脱他吗?这种心境让他不由想起当年军中,前线军情紧急危机四伏,他不依不饶地拽着那人不肯入睡,只怕再睁开眼时他便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去找郑珽同生共死了。现下也是,那么急急地想把自己推给别人,定是一心想要早早与先帝相会九泉。不过,既然徐宸英都说与他了,先帝临终留了那样的遗诏,又委了那样的人,不就是想见他好好的活着么。温热的手掌捧住白圭的面颊,细细摩挲着,"如果搅在朝里那么不开心......父皇不能做的事,我可以做。"
呼吸一窒,白圭险些就这么落下泪来,那个远离尘嚣、江湖逍遥的,梦么?他闭了眼睛,想将一片脆弱藏在眼睑后,可没用的眼泪就是像开了闸的流水般直涌出来,关不住、拦不得,湿了睫毛,从颊侧一滴滴地滚了下来。不知道,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当年,他不是曾经笑着劝郑珽返回朝堂了么,他不是一遍遍地告诉过自己,忘忧阁里能见到最美的风景--只有站在那里,才能看到一个开基立世的英雄,他是一个君王,而不是眼里心里只能有他的,他的"遥峰"--远山,斜阳里一重一重的,任他终日里跋涉,依旧遥不可及......
郑珽都不能做的事情,他怎么能允许郑裕来做,轻轻扳开郑裕的手,白圭袍袖掩面拭干了眼泪,"知道陛下不准,臣怎敢辞官。求贤,又不必让贤。"还不到那个让他安心的时候,不过,也不远了吧。
五十五、秋袭屏帷
狻猊香散,残红欲尽,西乡识趣地逐个拨亮了殿上的灯火,除了皇帝龙书案上那个烛台。除非端茶倒水,没有皇帝吩咐那边是不需要他靠近的。不过秋气渐起,空旷的大殿里,坐久了就会觉得冷,尤其是白圭,晚膳后硬是被皇帝包了个严实,这般时候是不是需要给他们添个火盆什么的......往时在忘忧阁,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又偷眼看了看那两君臣,西乡关了殿门退了出去,皇帝比他想得周到许多,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献殷勤。
"这是第三次见你落泪了。"皇帝把一方绢帕默默地收进了袖里,那上面有这"第三次"的眼泪。"不过,没有一次是为了我,不知我是不是该庆幸。"皇帝轻轻摇了摇头,拈过一纸素笺,蘸饱了墨笔,思索着,"师父待会儿帮我斟酌一下字句。"虽对白圭说着话却没有再看他一眼,提笔在纸上落笔:立国伊始,致贤为急,朕以一人而酬应天下之务,必得天下之贤共理之......虽刍荛之微,处之得宜则尽其才......有司以礼相遣,朕即擢用,云云。
数笔写就,将纸交给白圭,见他读罢竟展颜含笑,皇帝脸上露出些孩子气的急躁来,"就那么好笑吗?"看白圭拿起了笔,他将灯烛又移近了些,人也凑了过来。
"陛下的墨宝,总要誊了才好改。"白圭笑容温和,更多的是那份欣慰,没想到那个曾经咬着笔写不成一句整话的孩子,如今竟能说出这么大气的道理。
郑裕那半个身子还趴在桌子上,映着烛火,都快碰到白圭的额头了,见白圭在誊好的纸上"刍荛"一句旁边书下一串端正的小楷,"岩穴之士,幼学壮行而今没世,有贤辅朕德济黎民者......"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了一些广开言路纳天下之议的句子。
郑裕托着下巴,一边看一边点着头,及至后来,却见白圭落笔写下一行让他窝火的句子:至于在廷之臣,有容貌动人、言语炫世者,惑朕溷淆兰艾,使贤臣有不遇之叹......
还没写完,这张纸便被皇帝一巴掌拍在了案上,白圭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如此近的距离,眼神和气息都是那么真实,皇帝的怒气让他惊得一霎失了呼吸。
"你怎么敢这么曲解朕的意思?"郑裕抓了他的手腕,白圭手中的毛笔啪啦一声落在刚刚改好的旨意上,拖过一撇墨迹。
"陛下!"皇帝这么毫无征兆的动作让白圭一惊之下立起身来,却带倒了案上的烛台,跌在地面上,熄了灯火。只有两人、空荡荡的崇文殿里,唯余殿角幽幽的烛光,映着狻猊中流溢出的蔼蔼暖香。
时光在更漏中缓缓滴落,一寸寸消磨着残夜,更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在两人的心里,泛滥开去。
白圭的腕子在自己手中辗转,郑裕才回过心神,松了手,长长吁了一口气,"我,失态了。"可那股怒气就是难以抑制,白圭想离开他,就算再粗心他也能体察到了。郑裕紧紧蹙着眉峰,压抑的焦躁在心内肆无忌惮地鼓荡着,明明刚才那么心平气和地在一处拟旨,没错,正是"心平气和"才让他火大。
他期待中的白圭,应该来向他略微示一示弱,哪怕是依着本心对那些指责稍加抱怨,或者是一丝一毫的不快--可他的表现是什么,是压下了一切一切的委屈和不平,将所有的苦和痛埋在了心里,直到如今,竟是要一个人担下骂名,与他撇清关系么......他不要,不要这样的白圭,他见过意气自若的他,见过父皇生前那个人的喜怒哀乐,可是如今,他竟连一丝埋怨也不会有了!
白圭沉默着俯身拾起了烛台,红烛跌断了,他端着烛台一语不发地转身向殿门走去,只走出两步,手里烛台便结结实实地抛在了地上,他的腰身、双臂,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禁锢了,皇帝的气息喷在后颈、脸侧,心神迷乱,"我就那么不可依靠么......"皇帝在他耳畔控诉,可答案却已不容他说出口。
"我不要这样的你,人虽然还在,心却已经不在了。"
"臣不能,陛下这是强人所难。"与以往那人的温和大相径庭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从白圭口内吐出,他心上早就疼得麻木了,幸亏是背对着裕儿。感到那双臂膀瞬间失了力道,白圭轻轻一挣便挣了出来,躬身拾起烛台,头也没回地向殿外走去。
看到表情如此僵硬的白圭,西乡着实吓了一跳,而白圭也是在见了他之后才找到呼吸的,"换了灯烛,给陛下送进去,我,不舒服,先回府了。"
满心以为皇帝会像以往一样追出殿来,紧紧抓着白圭把他拖回去,可西乡却只得目送白圭渐行渐远,一股寒意从他心底升起,"糟了,陛下!"把灯烛撇给身边的小内官,西乡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皇帝痴痴地站在殿中,原本白圭甩开他的那个位置,绢帕从袖笼里滑了出来,为他紧紧捏在手中,那手轻轻颤着。好像梦一样,那些参劾的奏折,把他带回了那个漫长的冬末之夜,当时看着如山的奏折,心里充满被欺骗的挫伤,被两个自己最敬爱的人。他们一个像山,无时无刻给他坚强,让他长大成为男子汉;另一个却像水,纵他包容他,保护他在棱角毕现的时候不会受伤。可真正能倒映入水的,只有山吗--山水之间,似乎从来就没有他的栖处。
"去西苑。"皇帝低沉的声音仿佛没能传入西乡的耳朵,紧接着皇帝响震耳际的吼声唤醒了所有侍者的神经。皇帝要去皇后宫里,这在任何人眼里都天经地义的举动,对郑裕来说却只有一个近乎绝望的含义了:在所有他爱的人都向他转过身之后,或者这是最后一个去处了。
五十六、梧桐清影
枯坐灯前,听窗外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抽打着梧桐树叶,白圭的头脑一片空白,那里面只有让人不耐的一浪浪刷刷声,和着他此刻惊魂不定的心。他回府了,严成问他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回来了,可他是逃回来的,他只记得宫门很远,走了很久才走到,一路上他险些现出原形。
风里卷来了雨的味道,愈加猛烈,扑打着半敞的窗,还有窗前案上的灯火,白圭起身撑着桌沿去关窗,混未发觉身上异常的沉重。
"放我这不速之客进来躲躲风雨可好。"在这府里可随意出入的不速之客,按年龄来排,当推他为尊--徐宸英替白圭合上窗,便笑着在他旁边椅上坐了。
"徐相这般时候这是......"白圭接过徐宸英披的斗篷送到架上,又要去倒茶,却被徐宸英一把拽过,按在身旁椅上。
"我来看看你。"他抚着下巴,回想刚刚在廊下看到的那个白圭,这般神不守舍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今天晚上皇帝破天荒地去寒香那里了,不过之前都跟你在崇文殿批折子,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情,所以我来问你。"
徐宸英能知道皇帝皇后都在做什么,这并不奇怪,他这样的人要想立身,知己知彼是远远不够的,不过......"陛下往时也常到西苑留宿。"
疑惑却又有些倦,白圭的眼神让徐宸英不忍心再兜圈子了,"陛下什么也没说,抱着皇后哭了大半个时辰,要不是皇后拦着手下人,几乎惊动了太后。皇后怕了,偷着叫个宫女送信给我,问问陛下遇到了什么烦心事,我琢磨着,能让陛下伤心成这样的,也只有你了。"
听罢徐宸英漫不经心的描述,白圭眼睛又胀又热,但泪水就是藏在了眼窝的最深处,想哭却哭不出来,"是我没用,大约吓到裕儿了。"如果眼前这人是郑珽该有多好,可能他下一刻就伏在他背上,将感情酝酿宣泄出来了,偏偏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从前一路逐着太阳的自己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目标在哪里,而现在的自己,竟是那么优柔寡断。明明依着这局势,辞官给裕儿留下清名是最好的法子了,可拟旨时对着他企盼的眼光就是狠不下心说一句绝情的话,又那么不干不脆地逃出了宫。装无情他装不来,可坦然面对这个情字,现在他已要不起了,现在的环境早已不及当年郑珽在位时--而那时又能如何。白圭弓着身子,将脸埋在了双手里。
"我带来一个人,不知你想不想见。"徐宸英笑着扶了扶他削薄的肩头,见白圭侧脸用目光询问他,他向门外提高了声音,"文彦,瑞桢说要见你了。"
是赵锦,白圭不由直起身子,那人依旧一身"花嫣柳媚",尤其手里拎的那个酒坛,越发显得他像个浪荡公子,只有此刻倚在门边那个局促的表情,才是那个真的赵锦。
"文彦说,今天晚上请你喝酒。"徐宸英笑着,取过自己的斗篷便来拽了白圭的手,"不过,是到赊月楼去喝。文彦带来的好酒,老夫定要跟着凑趣。顺便告诉严成,他家大人今天又要醉个人仰马翻了。"
"徐相。"白圭原本好生诧异,可见赵锦也笑着提了提手里的酒坛,就知道他俩是预谋好了的,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吧,这份深意他能领会。"不过,要是让巡城的抓住这三个犯夜的......"那京畿近期就不用传别的新闻了。
"走吧,巡城的归我管。"赵锦上前抓住了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再说,万事都有尚书令大人顶着呢,我们只说他馋酒了就好。"
都过了一更天了,白圭还要外出,严成虽然担心,可看到两个陪同他是放了一万个心,小心伺候得白圭又裹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目送他三人出了府--这两人竟然也没有随从,严成还犹豫着要把灯笼和伞交给谁,就被赵锦抢先拿在了手里,两把油纸伞全夹在了腋下。
于是赵锦在左,左手拎酒坛,右手打灯笼,白圭在中间,徐宸英在右边,三个人走在静静的街巷间,无边的宁静,只有混着雨气的风在卷弄着袍襟。
终是赵锦心里装不住事,眼光落在白圭为衣领遮了一半的面颊上,轻轻唤了他一声,"瑞桢,......其实,我知道你不可能跟我走。"白圭为他的话惊得回过神来,望着他时眼波由迷茫转向明了,瞬间的荡漾看得赵锦心里一暖。温文的笑容又为他挂在了脸上,只这么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足够他们释了积下的霜雪,赵锦如此想着,真的有几分情动,眼光兀自贪恋着白圭那暖人的笑。"你笑起来真舒服,雪都能化掉。"他大大咧咧地还了他一个笑脸,"不过啊,我说过的话,总还是作数的,如今徐相可以作证。"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再没什么牵绊和不舍了,我会带你走。
白圭没有出声,畏寒般越发缩进了立起的衣领,将眼框滚动的湿热藏在了暗影里。
"这种保人老夫可不会做。"徐宸英轻叹一声,"要是顾念人情,我也不会把寒香送进宫了。"话一出口,身边两人的心思反而被他的话引去了,却见徐宸英揣着手,走路走得不愠不火,极是平静。
"徐相,我知道了,今夜醉过之后,我不会再醉了。"长出了口气,白圭只觉得一霎心收得很紧,一霎又宽阔得空空荡荡。
"什么意思?你们两个不许打哑谜。"如果有一只手空着,赵锦肯定要抓抓头了。
白圭一笑,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寒香是要为大颢诞下皇嗣的,徐相的心里,从来只有国,有君,有天下苍生。"橘色的光柔柔淡淡地扫着身前的路,在这阴翳的天下竟也有了阳光的味道,白圭嘴角勾起了一条微妙的弧线--这便是赵锦眼中最舒服的笑容了。
雨终于哔哔啵啵地落了下来,两把伞遮着三个人,在西颢京畿的大路上,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