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水霖铃[第三~五部]有前部连接

恋逝水————水霖铃[第一~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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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湘篠重欢
看到白圭和徐宸英头对头凑在一处研究问题,比遇到五星连珠还要让皇帝惊奇。皇帝掐准了白圭值宿宫里的日子,天还没黑就从寝殿直奔凤阁而来,看到的却是徐宸英在一张地图上指点,白圭在一边凝神想着,不时点着头。
西乡口里吆喝一声"陛下驾到",把屋子里两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跪了迎驾。皇帝诧异很久才缓过神,踱至桌边看了一眼,是幽云各州及蒙古各部的形势图,疆界上好几处用墨笔圈划着,"二位这是......"回视白圭和徐宸英,皇帝觉得有大事被他们瞒了,"师父你来说。"
看皇帝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白圭知道自己又触了逆鳞,"回陛下,臣向徐相讨教北面的布防,图上圈的,是卫所。入朝日子太浅,于国事实在生疏。"
看他刚站起来没多久,回了句话就又要跪,皇帝伸手扶了,"朕没有怪你的意思,别跪了。"
徐宸英肚里憋着笑,却又不敢笑出来,想走,却又不知找点什么借口好,局促着,脸上表情十分丰富。
"此番北上,与蒙古有关?边界生变,怎未见边报?"
"禀陛下,先帝昔年已与蒙古汗王结盟,目今蒙古尚算稳定,旦夕边尘不会异动。臣和徐相只是纸上谈兵,更与此番北上......无甚瓜葛。"
这番说辞,若在以前,皇帝或许会信,偏偏他已经不知加深了多少对白圭的了解,他回话时目光闪在另一边,就说明他口不对心。对付这种情况,他当然是扬起那人的下颌,逼他与自己对视,不过徐宸英还立在一边看戏呢。"徐相,宫门快关了,今天与师父一同值宿不成?"
"是,臣告退。"别看年届半百,徐宸英脚底下很利落,话音刚落人就已躬身退至了门口,然后,消失了。
看到皇帝向自己挥手,西乡知情识趣地跟了徐宸英一并告退,还顺手将殿门关了,自己守在外面。
"眼睛肿着,你哭了?"皇帝终于如愿地撩起了白圭的下颌,却发现这双眼里的伤心和疲累,不由自主地便用双臂圈起了眼前的人,没想到白圭反射地退开了一步,皇帝一愣,跟进一步去牵他手,白圭却依旧抗拒着抽开了手,没让他碰到。
这一举动成功地激怒了皇帝,"这是怎么了!"他吼了出来。
"我......有点累了......"昨天虽然有徐宸英在一边劝解,可自己还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到了伤心处,还是由不得自己,半辈子的愁苦煎熬都随泪水流尽了似的,带累徐宸英也一场好哭。
既去幽州,就帮燕王整整边备,他手下得力的人少得可怜,也不妨擢拔些人。徐宸英跟他说了这些话,却没说透,为何无人可用,但是白圭心里明白。
看白圭这副样子,皇帝一颗心也软了下来 ,后悔自己又莽撞地发脾气了--不过,也只有对着最亲近的人,他才能显山露水地发发火。"几时和徐相言和的?"试探着拉了拉白圭衣袖,皇帝示意他一边坐下说话,而这个他感兴趣的话题,大约白圭也要解释很久。
"徐相将长子寒山推荐给我,一同随行,徐家公子一身侠骨,武艺也不输大内侍卫--此行的护卫,陛下就不用担心了。"至于徐宸英和他为何一夕之间竟成莫逆,这原因又如何能说给郑裕听,疏不间亲,连他们手足之情他都小心维护着,母子至亲自然更不可离间。其实,他本也亏欠了赵氏很多,要是没有他的出现......想到此,白圭一声叹息。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放你走。"再度试探,皇帝终于将那人的手纳入了掌握之中,"明天召见徐寒山,我要看看才踏实--他尚未出仕?"
"寒山与陛下同年,大约徐相为了避嫌......"一转念间,白圭想到徐宸英家可还有一位待嫁的千金呢,"徐相下一辈人里,均是平头布衣,所以,我想代徐相讨个恩典,不知陛下是不是能赏这个情面。"
"师父说吧,是加官还是晋爵?"这人是第二次求他,皇帝都数得清清楚楚,只要能办到,就算把皇宫给了他都可以。
"是立后纳妃的事。"
"怎么又提这个?"
"先帝临危时,本拟下旨限陛下择期大婚的,但有人谏阻--"
"这事我知道!"
白圭怔了怔,以为打断他话头的皇帝还有下文,谁知他就是发泄一下,就像说"你给我住口"一样。一阵骇人的沉默,皇帝的万钧雷霆就隐隐飘荡在两人上空,一触即发。郑裕起先并不知道郑珽限他百日完婚的初衷,总以为怕守孝误了大婚的年纪,谁知后来有一班守道的言官上书说是太子年纪尚幼,不妨等,以显孝悌,皇帝郑珽最后虽然勉强答应了,但是病榻边所说的话却流传了出去。"此子心性最像我,就只怕他小小年纪......守成之君比不得我这征夫,后嗣繁盛也是要紧。"但最终只在遗旨里敕令百寮发哀,满百日除服,不必二十七月,惟有太子婚嫁一项例外。
"皇嗣亦是国本,圣虑果然深远......"一行眼泪从白圭颊侧滚落下来,眼睛酸热难过,想到郑珽他便这么不中用地又哭了出来。
皇帝何尝见过白圭流泪,失惊得像小孩子打碎了花瓶一样,手足无措,急忙取了随身丝帕给他擦眼泪,"你说我听就是了,别哭。"
"为君者,一国之父,有父,怎可无母。有德行的大道理我教不了你,做臣子、做业师,我都不够资格。"
"师父!不准你这样自损。"皇帝终于明白了,一旦自己任性而为,受人指摘的首先便是教过他,又引他误了人伦的"师父"。
"我想大约是因为在外征战多年,你只随在我身边的缘故,才会心生眷恋。"白圭垂了头,仿佛在整理杂乱无章的思绪,沉吟半晌才幽幽叹道,"是我不好。"
结论只有这四个字么?不好?听着他的话,皇帝觉得自己快被气蒙了,"我是怎么想的,你揣度得根本不对。"腾地起身,一把攥了白圭的腕子,硬将他拖至自己身前,把他手按在了自己心口,"你问问他,他在说什么?他说你是师长,是亲人,你的一举一动他都挂在这里,看到你失神他会疼,看到你笑他也会很开心--你,是要好生放在心里去爱的人。可是你却不愿呆在他心里,还常常刺得那颗心流血--既然现在你说你错了,那么你给他道歉吧。"皇帝好大力道,从背后一搂,两个人上身便紧贴在了一处,只剩下两颗心在胸腔里跳突得厉害,偏偏又交杂着,一派迷乱。


二十五、花信落寞
在大内值宿的直房里只得一张靠背的软榻,没有衾枕帷帐,就是供给大臣和衣休息而已,为恐夜里常要处理些急务,宽衣解带地彻夜高卧自然不合规矩。
皇帝却不管这些,将白圭按坐在榻上便来解他衣带。白圭此时一身中规中矩的官服:嵌了白玉的折翅纱帽,朱华色缂丝锦缎的宽袖官服,一根玉带并未束得十分紧,使得官服腰身反而嫌宽。
把着白圭腰间带扣,郑裕将另一只手插进他肋侧,扶在他腰间,"清减了那么多,真舍不得放你走。"
"裕儿,不行!"白圭伸手想去抽出郑裕的手,谁知身下失了支持便被郑裕就势压在了软榻的靠背上。郑裕火热的气息喷在脸上,白圭根本顾不得皇帝两只手都在做些什么了,只用力推着他肩膀,"这是宫里。"
"宫里又如何,你和父皇在忘忧阁难道只是下棋读书不成!既然上次你求了件事,那这次你也拿自己来换好了,我要纳一后二妃四嫔,你算算清楚要几次!"
啪的一声脆响过后,房间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人呼吸起落的声音。灯影里,白圭半扬着的一只手卸了力摔在榻上,普天之下,敢扇皇帝耳光的,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白大人,你们......还好吧?"西乡小心地叩着殿门询问,他不能要皇帝回他的话,只有问白圭。良久屋里没人出声,西乡又担心地问了一声,"白大人?"
殿门打开,白圭走了出来,他整个人看上去只余灼目的红白两色,红衣白玉带之外,一双泪眼余红未敛,面色惨白,神情憔悴。"大人?"西乡微怔便要上去扶他。
"我不妨事,你伺候陛下摆驾回宫早生歇息吧。"
"我不走!"郑裕现身在白圭身后,扯着他一只袍袖想把他重新拖回房里去。
"陛下......"西乡举起一只手在自己左脸边晃了晃,示意给皇帝要他看自己的脸,可看到皇帝那想杀人的脸色,马上躬了身不再有多余举动。
白圭也看到了皇帝脸上越来越清晰的指印,心中说不出的懊恼,想摸摸皇帝的脸却又抬不起手来,"西乡,宫里哪口井深,汲些井水送来。"
"大人,窖里存着经冬的冰呢。我去取他们能给。"
"也好,你去取冰,先差人送了井水来。"
西乡答应着,担心地看了两人一眼,觉得自己再不走,他们俩一定有一个人要哭出来似的。等他"滥用职权"取来一桶冰,就见皇帝躺在软榻上,阖着眼,像是睡了,白圭坐在他身边,沐盆里绞了半干的帕子,给郑裕换过面颊上敷的那块。西乡没出声,怕吵了郑裕,眼神问了问白圭,白圭刚站起身便被身侧伸出的一只手拽了个结实。
"我不走。取冰给你敷。"
郑裕松了手,依旧没有睁眼,半晌一片冰冷轻轻压在了脸颊上,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揉着他额头、太阳穴,很是舒服,这让他想起自己生病时白圭都是这么陪着自己,彻夜不眠的。眼眶发热,他庆幸自己一直是闭着眼的。
"我始终不及他,对吗?"
"睡吧,明天还要召见朝臣。"
"给我选的后妃,人选可有了?"
"这要由太后她们来定,选定了就会住在宫里,想见是能见到的。"
"蒙古那边怎么了?"
"老汗王年迈,下面的部落渐有不臣之心,迟早起夺位之争,整顿边防早作打算为宜。"
一问一答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让白圭以为皇帝已经睡着了。手里包冰块的帕子浸饱了水,白圭小心地将手移开,换过一条干的继续兜了冰块,一回身却见皇帝一双眼睛注目着自己,那眼神三分委屈七分绝望,看得白圭心里一痛。
"手都冻得冷了,我自己来吧。"皇帝接了冰块,将白圭挽着的袍袖慢慢撂下来,别说是手,半条手臂早都冻得冰凉了。想起郑珽说过白圭畏寒,皇帝将他失了温的一只手揣进了怀里。
"多情,必为情所累,帝王更甚。"白圭轻轻叹息,语音清淡柔和,"或者你现在不能明白。"
郑裕没有应声,却攥紧了怀里的那只手。冰冷的体温,冻得他心里一颤。
"二更了,回寝宫歇息吧,夜深了风露重,会受凉。"
没有回应,但白圭知道他没有睡。皇帝平素闹起脾气来总是摔摔打打,气鼓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受了委屈,可是这次他全憋在了心里。白圭担心地抚上了他面颊,"还疼吗?"拉了他手凑近自己,"打还给师父吧。"
郑裕两手攥了白圭官服上的青色衣缘,把他拽倒在自己身上,用两臂压了个死紧,"你是傻子!不懂别人心,更不懂自己心的傻子!"
同样的话,在似曾相识的境况下由不同的人说出口,一句"傻子",深深刺进了白圭的心里,疼得他身不由主地抖了一下。
"你去幽州,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正好有时间......"皇帝抽了抽鼻子,白圭这个姿势看不到,但也知道他肯定又掉眼泪了,"我立了皇后,也会等你回来。"给你时间,也给自己时间。
你,是要好生放在心里去爱的人--一个爱字,在白圭心上戳了一个洞,许许多多管束不住的情感像凛凛的风,从那里直灌进来。白圭将皇帝的手臂挣得松了些,依旧原姿势趴在他胸膛上,双臂反攀上了皇帝的肩背。皇帝心下一宽,两手摘了他官帽,抽掉束发的玉笄。白圭的头发散开来,时日不多,长短还是只能披在肩上,"断发我一直收着,就当是信物,好吗?"皇帝替他挽着鬓发,两手便顺势捧起了他的脸,淡淡的吻上了他,三春暮雨般醉人,折梅一枝,雨过露湛。



二十六、堂玉生烟
窗边隐隐的泛白,留心听还能听到外面太监簌簌的走路声,白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这是宫里的直房,他现在仰卧榻上,懒懒地垂了眼才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件衣裳,一团锦簇,是皇帝龙袍肩上绣的盘龙。忽然意识到应该还有一个人在,他撑着床沿支起上身。皇帝坐在外间的条案边,似在写东西,听到屋里有响动,立起身走了进来。
"时候还早,多睡会儿吧。"皇帝的常服盖在白圭身上,现在身上俨然一身朝服,已然装束妥贴,要去太后宫里问安的情形了。他走过来坐在榻边,捡起白圭起身时滑脱的另一件衣裳--他的绯色官服--盖在了龙袍之上,又往下拽了拽,遮了榻上人一双赤足。
看白圭听话地又躺了回去,皇帝心里既宽慰,又担心,依着白圭平素的习惯,这个时候断没有理由还在床上,只除了一样,"我昨夜是不是又莽撞了?"
白圭的样子看起来真的是累极了,皇帝搓了搓手伸到他衣裳下,一下一下地推拿白圭的腰,手法看似轻软实则有力,疼得白圭抽紧了眉头。
"还好......",耐过疼痛,白圭抬起手臂,伸手抚着皇帝的侧脸。这两个字,像是回答皇帝的问题,又像是说皇帝脸上还好没留下那一巴掌的痕迹。
皇帝捉过白圭的手,放在了自己唇上啄着,"我刚发了中旨,让要交卸差事的人早来几个时辰,替你回去好好休息。"
中旨也是这样乱颁的,白圭扬起目光,却看到皇帝脸上吃饱喝足的笑模样,责备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我有样东西送你。"放下白圭的手,皇帝从腰间宝带上抽出一个小物件,托过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是四四方方的一方白玉印章,钮上雕着一双振翅翻飞的玉蝴蝶,系的丝绶是石青色的,还结了精致小巧的穗子。
"凭、栏、忘、忧。"白圭翻转印章,念着底下的字,指尖摸索到这印的一侧似有文样,转过来一看,竟是錾了"御赐免死"四个金字在上面,笔划细如发丝。
"这是我的旧闲章,金字是新镌的。"皇帝微微有些窘,他早就找人刻了这枚章子,可是显见这忘忧的字样说的并不是自己,倒像是硬夺了别人斋号似的。"尚方剑太煞气了,还是它适合你。" 皇帝在自己手里合拢了白圭的手。白圭闭了双目,微微点了点头。
"那里......我亲自清理的,还好没伤到你。"俯下身,皇帝吻着羞得面色发红的人,"你的样子,真美。睡得那么沉,我做什么都管不了了。"
白圭羞得脸发烫,歪过头不理他调笑的话。但是,自己的精神竟那么不济了么,皇帝干了那么多事,居然没什么记忆,连给他清理下体这种事也丝毫无觉。他走神的时候,皇帝便在他露出的一段颈上厮磨,气息呵得他心里麻麻痒痒的。
雨雾氤氲的眼睛,红绡飞扬的脸颊,白玉雕出来的人啊,皇帝真想把这副美景永远留下来。
皇帝看白圭起身穿戴整齐,又看西乡伺候他梳洗,陶醉欣赏的眼光,仿佛天地间至美的景致尽在此处一般。此时,天边刚刚露出一抹曦光,外面就有人报说,阁里的顾侍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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