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逝水————水霖铃[第三~五部]有前部连接


不觉间,屋外的雨已住了,一轮满月披着纱衣现身在正当空,如水月华透过窗棂拂进了缠绵绮室,映着相思相亲一双人。


五十二、暝色轻寒
就着严成打来的水,郑裕为白圭清了伤口也上了药,这套事情他显然已经做得极熟了,所以徐宸英和严成两个只在一边静立,根本插不上手。这个时候的白圭,睡得像个孩子,郑裕为他换了里衣,盖好丝被,面上满是疼惜和宠溺--似与往日白圭待他调了位置--然而这一切料理妥了,他回视徐宸英的眼神却是骇人的,看得徐宸英心里暗叫不妙,急垂了头不与他对望。
"你的话我都听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不说清楚,徐相就不要回府了。"
尽管不去看,可徐宸英周身已凛凛生寒。
"既然朕已亲政,这朝里隐着的危局,就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让这些担子都压在臣子身上。"其实这臣子专指白圭一个,他和徐宸英都该明白,而这种场合,心照不宣或者更好,他抬手小心地抚了抚白圭的眉眼,看他睡梦里都一副让人悬心的样子,郑裕叹了口气,"我们到外面去说,严成你看着师父,他醒了就来知会一声。"
向皇帝坦白交待,徐宸英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把所知的一切告诉了皇帝,甚至有些,是对白圭都不曾讲过的--这些会换来什么,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作为臣子直陈皇家诸多偏弊,雷霆一怒,延及三族,不是没有可能,他完全可以虚词巧饰,将皇帝听到的那几句话遮掩过去,可徐宸英还是想赌一赌,赌这个白圭教出来的皇帝会是个明君。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所有的讲述,依然没有只字片言,这让徐宸英无从揣度皇帝的心思。此时的他反倒不似以往,将刻意包裹在自己身上那层官场习气都收了,露出原本的一派凛然来--说是视死如归或者不为过,徐宸英后来是这么回想的。
"朕回宫了,不要告诉师父朕来过,让严成也不要讲。今天说过的话不要有第三个人知道,否则朕不轻饶。"皇帝脸色平静地站起了身,伸手扶了徐宸英肩膀,把他原本半弓的腰扶得笔直,"代我照顾他,等他醒了逼他吃些东西。"
望着皇帝远去,徐宸英竟也有了一种错觉,这背影的风仪气度,刚刚肩上传来的力度,都与先帝郑珽有了九分相似。他揉了揉眼睛,景象却越发模糊,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的,流泪了。这回一定有事要发生了,也一定是由皇帝做主的。
严成抱着白圭那身血和酒污了的衣裳出屋,却看到徐宸英就守在这屋门口,坐在石阶上,背对着屋门,两手托着腮在望天,这情景把他吓了一跳,"徐相,您这是......"照往常的作风,这老爷子早就应该出府了,他可是从来不多呆一刻的主儿。而且,坐在这冰凉的石头台阶上这副样子,怎么说也大失百官首宰的威仪啊。
徐宸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他过去说话,严成便走下两阶,猫着个身子。
"陛下嘱咐了,别告诉你家大人他来过。"
"徐相,大人他醒了,知道陛下来过。"
"什么?这怎么可能。"他那时候明明迷糊得连人都不认。
"老奴我也纳闷呢,可是大人就是知道,大人还问陛下几时来的,可见陛下来时大人并不知道。"
徐宸英掸掸衣裳站了起来,他早就该知道,白圭和皇帝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稀奇,那两个人,心靠得太近了。
白圭还在床上,围着被子的样子就像是屋檐上的猫一样,闭着眼睛蜷成了一团。徐宸英坐在他身边探他额头,有些烫,怕是过些时候会更烫。顺势拨了拨他额前散落的头发放在耳后,徐宸英有一瞬在想,当年的郑珽和现在的郑裕,是不是也常常这么看着这人的睡颜,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不觉间,白圭已经睁开了眼望着他,疑惑的眼神让他抽开了手。"不会喝酒还逞能。"他佯怒责他。
"要是醉了便不会醒,那该多好。"白圭要爬起来,徐宸英却在他额头上盖了块冷水浸的帕子,要他好好躺着。
"陛下来过,你怎么知道的?"
白圭扶着帕子坐了起来,掀开被角,露出刚刚那条割伤了膝盖的腿,将白绢裤管卷了起来,"陛下裹的伤口我总还认得出,打的结是平的,还是当年我教他的。"
徐宸英心上一凛,真想把他和皇帝的话说给白圭听,但这冲动他忍了,毕竟他们几人,包括赵锦,都是想保护他。告诉他,依他的个性,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锦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好得很,明日我带他来见你。"徐宸英按他躺了回去,又把帕子放了回去。
白圭躺在枕上向徐宸英一笑,"徐相方才的话,其实倒有九分是真吧。"
"你这人,到底是真醉还是装醉。没有九分,但也有七分,不瞒你,我确实是那个意思。你要拐走大颢的皇帝也好,将军也好,都不是我徐宸英能原谅的,比起私交来,大颢的国本更要紧。"
"多谢徐相以诚相见。"听了徐宸英这样的话,白圭并不觉得受了伤,反倒很感激,"幸亏当年先帝没有由着我铸成大错,否则今日无颜面对徐相了。"
"就算先帝由着你,你也不会听任他由着你的,否则,你也不是你了。"徐宸英拍了拍白圭的手,立起身,"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不管想不想吃都要吃,这可是圣命。"
白圭苦笑点了点头。有些话,能跟徐宸英说开了,真好,能彻头彻尾懂他的,好像只有他。他和郑珽的事,他们的心思,他竟然都能读通。郑珽登位后,曾有一度白圭心情低落,因为他被郑珽偷偷安排住进了后宫,不再有往日的疆场纵马,不再有风光无边,就像一只被关进金丝笼的鸟。看白圭郁郁寡欢,郑珽心下不忍,留书一封令徐宸英辅助太子监国,便带着白圭寻了一处风淡景秀的所在,小住了月余,任朝里监国的人都找疯了也找不到,还是最后他们俩自己打马还朝,才了结了一段风波。
其实,见了郑珽的样子白圭就知道,他们两个人不可能过回从前的生活了,他有他丢不下的东西,国家、臣子和百姓,他早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了,要他为了自己放掉毕生功业,或者郑珽放得下,可他白圭却放不下,那样的郑珽,不完整。就算为了他而屈就一些,又有何妨,他已经包容自己很多了,为何就不能回报一次,所以,他劝郑珽重返朝堂,他也安然住进了忘忧阁,一住两年。
白圭盯着帐顶一直出神,他在想什么,徐宸英看情形就能猜到。他捧了白粥、细点来放在桌上,依着皇帝的命令,开始"逼"他吃东西。


五十三、霜风凄惶
再踏入凤阁,尚未来得及抬头看看那两道匾额,白圭便被顾文华很没体统地请到了内间,他不明所以地看这个年轻人作揖谢过,知道他大约又见了什么了不得的章奏,要先请示自己才敢拿出去公议,于是白圭不紧不慢地拉了他一同坐在身后的大床上--床是年初时皇帝命顾文华亲自搬来的那一张,此后皇帝倒是没机会享用,反是给阁里白圭的僚属造了福。
"大人,言路上又不平静了,参刑部玉裁公的折子堆了半张桌子。"
"嗯。等下一一过目。"白圭松了口气,有人参,说明段玉裁并不是太后的人,看来自己之前并没有看错人,能秉一颗公心才会如此招忌,半张桌子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大人,另外半张桌子......也堆了言官的奏折。"这才是重点,可顾文华说得局促。
略一思忖,白圭心下了然,顾文华当着自己的面也不便讲的,也只有一条了:那些折子是参自己的。他面上无一丝忧惧之色,反倒笑着拍了拍对面那个年轻人的手,"无妨,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距离上次那些言官疯狂上谏将他推到风口浪尖,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此时卷土重来......不知怎的,"急流勇退"四个字硬是从白圭脑海中一闪而逝,惹得他心上莫名一动,是人力也是天意吧......言官会说什么,他早就有了准备,虽然他已不像当初那般孤立无援了,虽然皇帝已历练得比之前更明事理了,但仍是有些桎梏是不得不屈从的,昭昭冥冥有时不过就是人言罢了,可流传千古的,也是人言--裕儿毕竟是要做"好皇帝"的。
"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其他急务?幽州有没有消息过来?"
顾文华摇了摇头,看白圭立起身要往外走,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声"大人"。白圭停了步子,转过身,如水清眸望着那个欲言又止的年轻人,半晌一叹,"那么难出口的话,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大人,文华自知说这些话是冒犯了,可......着实是不吐不快。早先大人入朝之前,这诸多传言,文华便已听过,也认为大人是......如那些参劾的折子上写的。被调来凤阁任职原本就是同僚排挤,原本立意辞官,可就是没舍下这十载寒窗一朝功名。没想到入阁跟着大人,却并不似外间传说的那样......大人为官勤勉,驭下也不严苛,为国为民的一片心思文华都看在眼里,就算......就算为言官指摘那些......那些......"为何此时嘴就是这么笨呢,顾文华急得额上都渗了汗,"大人,文华只请您不要将这些俗议放在心上,毕竟......"他很想说毕竟陛下不能把大人如何,可这么说不就正应了那些人折子里说过的"媚主"的话,"总之,很有一批新入朝的官员也是像文华这般,不愿理那些陈腐之议的。大人的国政对策令我辈受益匪浅,所以,至少还有我们这班人在。"
平日落笔生花的凤阁侍郎居然说不成一篇话,可这并不影响白圭领会他话中的一番情意,反而越是如此,便越是觉得这份坦诚难能而可贵。一时沉吟,心上泫然,白圭竟不知以何言相对才好,自己心蒙退念竟然也能为他猜到么,看来这年轻人平日的用心,自己竟忽略了很多......"你的话,我记下了。"白圭展颜一笑便踱出门去,一毫迟滞犹豫也无,顾文华只当他家大人意气潇洒,却不知白圭此时只想再好好看看中堂里郑珽手书的那八个字,"凤翔麟振"且不论,这"玉汝诒谋"明明就是拟着自己的口气,答应了他看顾郑裕"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这个人啊......白圭笑容未逝,垂了羽睫掩饰住半湿的眼睛,伸出手翻开桌上的第一份奏折。
这些人上言的本事不能不让人打从心里佩服,引经据典且行文一气呵成,那种迫人的气势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拍案而起,同声响应。"参劾的文字能写得这样铿锵磅礴,殊为难得啊。"白圭轻轻靠上椅背,揉着眉心,却还在流连手里这份奏议的文字。
"大人?"顾文华从满案的卷册中抬起头来,他万没料到白圭看了这么多弹劾的奏议后会是这种表现,望了望他手里,不禁幽幽一叹,"是翰林院侍讲学士邹仪?"
"嗯,从前怎么没有留意。"
"陛下的起居注......是邹学士在修。"
原来是这样,白圭闭上眼睛按着太阳穴,"是我太疏忽了......"真是一支诤笔,疏忽了这支笔,也疏忽了这支笔会记下的种种。睁开眼看到顾文华关切的目光,白圭冲他淡然一笑,"不用担心。各部的奏议理好了,我这就去见陛下。"
崇文殿里,郑裕不耐烦地踱了一圈又一圈,依着每日,也差不多该是凤阁给他呈奏折的时间了,尤其今天,怎么算也是白圭亲自过来,晚了半个时辰都不止,莫不是昨天伤到膝盖伤得重了,还是醉酒醉得染了风寒,除了胡思乱想,他好像心里装不下别的事了。西乡在一边看不过,一躬身,轻声询问是否要到阁里去看看,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也好,就算有事情绊住了......算了,朕跟你一起走走。"
这怎么是跟他一起走,明明就是皇帝驾幸。西乡本想给皇帝传了便舆来代步,没想到心急的皇帝根本就不等他,早就踏出了殿外,西乡追上,却刚好看到白圭远远地行来,身后两个小内官抱着如山的奏折,而皇帝几乎是小跑着到了那人跟前。
"让陛下久候了。"白圭撩衣折身便要拜下去,郑裕急伸出两手拦了他,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到了他弯曲的膝盖处。白圭微笑,也跟着他看向那隔着一层衣裤的伤处,不由柔声向郑裕道了声谢。"已无大碍,陛下的医术越来越高明了。"
"徐宸英都对你说了?"
"是,徐相都告诉臣了。"这是句谎话,可是白圭并不是顺口搭音这么简单。
"他--"怎么能这么不讲信用,这老家伙以后再也信不得了。皇帝抬眼看白圭,微蹙了眉头,"师父,让你受委屈了。"如果他知道自己知道......皇帝有些没有心理准备,咬着嘴唇牵了白圭的手,"我们进殿去说。"


五十四、云泥相顾
徐宸英竟然和盘托出了么,这么一剂猛药--皇帝的脾气......坐在御案一侧,白圭一份份读着皇帝先前朱批过的奏议,拈着一支朱笔再度修改,而皇帝也在翻看着他新呈上来的这些--两人的心思却不在手里的文书上。
"不是说下了,喝酒要等我么?怎么醉成那副样子?"
"是臣糊涂了。"他极恭谨地垂了眼帘不与皇帝对视,口气也与一般朝臣无异。
"你......"皇帝沉默端详白圭,这人怎么又这样了,装作甚事不知的将他的关心拒以千里。
"陛下,邹翰林的奏,请陛下详读。"白圭神色漠然地递了一份折子上去,皇帝一把便从他手里抽了过去,未发一言。皇帝这又是生气了,一肚子委屈,那举动在说自己又欺负他了,白圭慢慢研着朱砂墨,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一大摞折子,怎奈何,这只是开始而已,今天,就算陪他到更深夜半,自己也不能先懈怠下来。他直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是个门槛,迈过了,便能脱却尘寰,醒了这一场大梦似的。而迈不过呢......白圭不由心上一阵发寒,即便万劫不复,也只他一个好了。再举目望向郑裕,他眼神中竟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柔和眷恋,然而郑裕并未得见,深锁着眉头,逐字逐句读着邹仪的议论:"自古圣君,知天下难保,必远声色以图天下之安,故人君清心寡欲,勤于政事者,方得功业垂于简册。欲使风化行洽则必得其人,用人不当则坏风教、伤人伦......此诚折槛之谏,愿陛下纳之。"
"折槛之谏!好,好,朕这就赐他一个痛快。"皇帝合了折子,"拿着些道听途说的议论便敢肆意臧否,我......我们相处时的情景岂是他们这些人能懂的,你不欺世、不盗名,从未为一己之私向我开过口,他们居然给你扣这样的罪名。"啪的一声将折子拍在桌上,尤不解气,提了笔就想在封页上痛骂几句,可是......师父他为何看自己的眼神竟是这样的,浮云落英一般,轻柔且飘渺。看得郑裕心上空落落的,一腔戾气登时烟消云散化了绕指柔情,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邹翰林既说‘折槛',便敢以死争,陛下如果赐他一个痛快,非但陛下不够圣明,他竟连朱云的狂直之名也落不下,徒徒地留给后世做笑谈罢了。" 白圭此时竟是微微含笑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着,殊不知,方才皇帝那句"我们相处时的情景"的话,如新月初上,早将他一颗心照拂得释然而坦荡了。
"可你不是张禹,你只是你。"虽处浊世,历尘劫,却像缕清风似的,什么都不愿带走,又不能为旁人留住什么。皇帝执了他手,渐渐握得更紧,最后竟抓得他有些疼,但他微蹙着眉头,却没有躲,另一只手覆上郑裕的手,展开的宽大衣袖遮了一份不安和不耐,脉搏轻轻鼓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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