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裕儿的情份,不比遥峰,他虽然被遥峰疼惜着,可他却知道,只要遥峰愿意,他可以放开他,而他也不会因为离了遥峰痛上一辈子,有些事情,历得多了,就如痛醉一场,醒来会觉得往事如梦。可郑裕不同,自从遥峰去了,他们两个的生命便都因此缺了什么,或者就是这种眷恋把他们两人最后融在了一处,日子愈深愈是浓得化不开,裕儿的心,从来没有表露得如遥峰一般坦诚,因此却更是让他在揣测体会间,得了其中真味。惊觉之后,两人竟已走了这么远。
在郑裕不可见的睡梦之外,白圭笑了,那该是郑裕从未见过的柔情与不舍,因为如果给他见了这足以溺下任何深情的眼眸,他会确实白圭一颗心再不需要任何求证和怀疑,他已经完全是他的了。不过遗憾的是,在喝了白圭睡前为他斟的那碗茶后,他会安然地一觉睡到天明鸡唱,而在他醒来时,白圭已然收拾停当,远远离了这里,带着哈日察盖的扳指北上了。
"你这军营竟然能放他这样一个不会武的人大方出入,你这护军大将军也不用做了。"郑裕砸了眼前能砸的一切东西,而身边的徐寒山在他又一次想冲出去找人的时候,神色冷漠的拦了他。
"我险险忘了,还有你!"郑裕反手给了那个抱住他腰身的人一个耳光,徐寒山没有避。
"裕儿!能派的人都在找,一有消息会回来通知的,总好过你一个人。"赵锦心里其实也很急,他恨不得先郑裕一步策马出营去找人,可是,总要有人留下来拦着皇帝。
看着这两人一个怒一个忍,徐寒山黯然垂了头,他不是没见到白圭,他甚至还同他说了话。
"寒香留下个太子之后,就会跟你走吧。"没错,不是为了寒香,他不会答应父亲要守护这个皇帝,守护这个江山的执掌者,而父亲许过他,寒香如果那时候愿意跟他走的话,他们可以相携天涯。毕竟寒香与他不是血亲,而那个所谓太子,大约还有半年的光景就会落地了。
可是,白圭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低垂了头,苍白的指尖抚了抚肩上背的布袋,从形状看,那里面是郑裕此番小心带来的那个乐器,琵琶。一丝失落从白圭的眼角流过,不着痕迹,"祝福你们。"扬起脸,唇角勾画出一道完美精致的弧度,那是种溶在月光里的笑容。
看他转身走远,徐寒山真想追上去把他留下来,可双脚硬是钉在地上移不动分毫。因为那人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你的人找到我,那样对大家都好,相信我。"
脸上热辣辣的痛,是郑裕刚刚那个耳光,可他知道郑裕现在更痛,手已经在不受控制地抖着了。挨打,他认了,毕竟是他派了手下人南辕北辙地找人,刻意模糊了那人的踪迹的,他对不住皇帝,而且,他只在直觉深处隐隐觉得,或者他这么做对不住的是那个人,或者这样会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连琵琶都带走了,为什么......"双膝一软郑裕跪在了地面上,此刻的他委屈得像个孩子。
其实,他真的只是个孩子,赵锦想。所以他顾不得什么君君臣臣便将郑裕揽进了怀里,"放心,瑞桢不会做傻事的。"实际上,他的不安不比这个孩子少多少,做傻事,不一直是那个人的作风么。
"他就那么不在乎我的一颗心么,难道不知道我不要他委曲求全。我只想要原来那个他。"皇帝的声音着了哭腔,赵锦毫不犹豫地将大手覆上了那孩子的头,安慰地抚着。
"他其实爱耍脾气,还会捉弄人。我不要他像现在一样事事包容我,无论我做了多过分的事,他只会温和地原谅我。"
那是因为他用情深得连自己也不知不觉了吧,赵锦想着,却没说出口。
"难道他不明白么,没了他,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皇帝继续低低地控诉着。
赵锦能感到皇帝说过这话,身子在他怀里的战栗,"会找到他的,他舍不得你的。"违心,就当是心理安慰吧,原本的白圭就是因为难以割舍才会一直留连,可这次,他就是知道这次不一样了,一定有原因。比皇帝成熟的那点理智在求解着,那人昨天在火堆前的烦恼究竟为的是什么,自己真是蠢得可以,居然没有问。
哈日察盖的扳指上有个鹰的标记,像字又像图,白圭看了一眼便将它小心收在了行囊的深处,情势未能完全明朗时,这物件还是轻易不要示人的好。一滴滴的水珠落下来,打在同处行囊深处的那个布袋上,晕开,却不是融雪。抬袖拭了拭面颊,自己真没用,这么一点点痛都忍不过,还掉泪,可是,真的很痛。作为医者,他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且还未真正发作。
七十五、芳草流年
辽远悠长的歌声久久回荡在梦里,然而那歌词唱的是什么,为什么听也听不懂,歌声像是从天边飘过来的,尽管听不懂,但他知道唱歌的人一定很悲伤,为什么会悲伤,为什么要悲伤......白圭渐渐集中起来的思绪,让他蹙起了眉头。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他忆起了一切,他被人一道绊马索给掀在了地上,大约是跌昏过去了,想缓缓抽出一只手,帮自己坐起来,肩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一下子有了感觉之后,半边身子其实都在狂乱地叫嚣着,不过看起来,大约只是因为肩头着地了才会伤成这样,小小的扭伤,没有大碍。
咬着牙用那只能动的手臂将自己撑了起来,才发现原来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换过了,领口袖口软软卷曲着的该是羔羊毛吧。掀开身上盖的毯子,他摸索着向歌声的源头走去。
哈日察盖,看到他白圭既感吃惊,却又有种在意料之内的踏实。歌声没有停,更真切的嗓音拖出的调子瞬间就感染了白圭,尽管他听不懂他的词句,却还是靠着身后的毡房,让自己暂时沉浸在了那份悠扬的深沉,宛转的悲伤里。
篝火噼啪作响,甚至还有猎猎的风在提醒着此时是漫长难耐的冬季,可天上月光勾勒出那个坐在毡房旁的人,竟是那么安静,就像这是个适合彼此想心事的夜晚似的。
不知道,裕儿会不会伤心,他反倒希望他因为伤心绝望而去恨他呢。借着火光和月光垂头看向自己这身地道的牧人装扮,白圭心上说不出的酸涩,不知要这样穿到几时了呢,既然自己决定了......
"幸亏我没有走远,不然你就危险了。"哈日察盖转了头,拍了拍篝火旁的空地。
白圭缓缓走了过去,还不大适应沉甸甸的衣料压着自己,而且,这衣服对他来说过于宽大了。
"蒙古人是爱马的,但你的马已经不能再跑了。"哈日察盖说得极平静,看着白圭动作吃力,他伸手扶他坐了下来。
"这么说,有人要捉我,而你救了我。"白圭的话说得更加平静,转头给了哈日察盖一个淡淡的笑容,"真可惜,我还想让你一直欠我个人情呢。"
一瞬间,哈日察盖的表情僵住了,静夜流泉中的月影,就是这样的吧......当他醒过来,才发现一只手已然伸在了半路里,而目的地恰恰就是,白圭的面颊。极不自然地放了手,哈日察盖也扭了脸,尽量不与白圭对视,也不让他再看出自己的心思。"如果是说那个扳指,你还可以用它。"
嗯,我会的。可是现在不能说出来啊。白圭低低地叹了口气,面色回复了往时的从容,"其实,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
"哦?"哈日察盖是真的吃惊了,但迅速地思考了一番,他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为了那檄文--感谢你能信我。"
"你的歌,唱得很好呢。"云淡风清,却不是全然无谓的答语,白圭知道,即便没有这份心境坦荡的歌声,他也一样会信他。
鹰才会有的特殊目光掺杂了不解和探寻,哈日察盖看向白圭的样子让他想到了郑裕,强硬作风包裹起的不成熟总会在这种不经意的时候真实流露出来。白圭一笑,低头掩饰住了真心。身边的人霍地一声站了起来,很快又大步流星地转了回来。"给你。"
白圭诧异地抬了头,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那人左手握着一把叫不出名字的琴,琴上还挂着一只弓子。
"你行李里那把琴摔坏了,换给你这个,这是我们草原才有的琴,胡尔。"
伸手就接下似乎并没有那么困难,然而白圭就连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也抬不起来,因为不愿。就算坏掉了,也没必要就换过一把胡琴吧,这是他的底线。"谢谢大王子,中原人不会懂得草原人的音律。"
"哦?不会拉琴我可以教你。学也不愿意么?"哈日察盖立在白圭身边,口气已经不单单是在讨论这把胡琴了。
"容后再说吧,"白圭无奈一笑,伸手抚上了受伤的肩头,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无论身还是心,都没有准备好,去琵琶别抱--该用的缓兵计,总还是要用。
哈日察盖会意,没有继续勉强他,手下抽动弓弦,竟自使那把胡琴发出了比方才的歌声更加低抑沉郁的调子。"这么说来,你想在暗中化解那两兄弟的矛盾了--你对皇帝真好。"
叹了口气,心上却越发地沉重了,白圭抱着双膝摇了摇头,"我信你是因为那檄文不是蒙古人能写出来的,还有此前的流言,非是对西颢朝中大小典故了如指掌,是断断做不出的。可这瓦解军心的手段......"
"害了他哥哥的名声,他好阵前挂帅么?"
白圭点了点头,紧紧抱了双膝,觉得半个身子痛得更甚,那是种从心底泛滥而出的战栗。
所以他才会这样从西颢营里跑出来么......哈日察盖望着火光下那个比之蒙古女子犹嫌秀弱的人,心上莫名地一阵悸动,不由放缓了拉动弓弦的动作。
这琴的声音,怎么说呢,像是在哭诉似的,又像是压抑着呐喊,听得白圭心上极不舒服,怎么会这么应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学这琴的。
"我叔叔和舅舅联合起来的大军在西面,中原皇帝的大军在南面,你说,我该怎么办?"
"大王子心中想必已有了决断吧。"
"可我还想听你说。"琴弓跳了几跳,琴声却没有停,哈日察盖的人也跟着走近了好几步,从见到他那天就在盘算的一个决定在哈日察盖心中做实了。
"可我还想听你说"、"你又作这不可捉摸的样子,我偏要听你说给我听",这似曾相识的答语让白圭很容易就体知了那人的急切心情,多像那个环着自己腰身的裕儿啊。
他也不大清楚为什么哈日察盖会如此在乎他,不过他来此的目的便是获得这人的信任,进而说服他与西颢结盟。流言已破,如果蒙古此部还能和西颢结盟,相信以郑衿的作风旦夕间是不会轻举妄动的。实际上他只要让郑衿知道他人在哈日察盖这里就够了,知难而退对那个聪明的孩子来说并不难做到。只要未到势同水火的局面,只要衿儿还没有发难,一切都还来得及,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什么变故......
七十六、玉韫荆石
哈日察盖的随行并不奇怪队伍里多了白圭这样一个汉人,想必是他早就暗中吩咐过了。不过哈日察盖接下来的举动倒是引得那般人忍不住侧目:他也没有征得白圭的同意便一把将人揽上了自己的马。有哈日察盖在身后做衬托,越发显出白圭的单薄,依随行之人来看,倒像是他家大王子从哪里虏来个身材高挑的中原女子似的。有人将这想法讲了出来,马队里随即哄然而笑。竟然还有一人仗着与哈日察盖的兄弟交情,纵马来到前面,毫不掩饰地向哈日察盖讲出了调笑的内容。
细看白圭精致的眉眼,苍白的肤色,只简单从肩头挽过垂在胸前那把未束的长发,这姿容倒真的比蒙古女子多了几分撩人的味道。哈日察盖没有呵斥随从的不敬,因为他跟他们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
"他们不说我倒真的不曾留意,其实那檄文写得倒的有几分真。"握缰绳的手就这么叠在了白圭两手上,身子也越圈越近,还使劲收了收两臂夹紧他的腰。本以为白圭即便不申斥自己,也会稍加反抗的,可白圭就像没有感觉似的。
"我轻薄你你怎么也不恼?"好大一颗头探了过来,去看身前的人。
白圭被他气得几乎笑出声来,且不说他这哪门子毛手毛脚的轻薄,居然还不打自招去问人......
"如果你现在拿那个扳指出来要我不碰你,我会答应的。"白圭不理他让他有些心急。不过看这样子白圭倒是想逗他再多说些什么,反闭了眼睛靠向身后温暖厚实的靠背。
"靠背"的反应倒是极大,好大几个起伏晃得白圭重新调了位置才坐稳当了。
"你大老远来投奔敌营,应该是你有求于我才对吧。"
轻轻嗯了一声,白圭显然没有重视他的问话。
"那为什么给了你那扳指,你却不求我。"
哦,原来是这样的逻辑,白圭心中暗暗出了口气,如果只有一次机会,那么现在不是时候。
"莫非你要求我的是件天大的事,比要我守住不碰你还要大么?"
明显的挑衅口吻让白圭心上一震,他确实不能保证这蒙古大王子一定能够把持住,如果这不是简单的试探,那他要如何自处......微微一笑,他还要什么自处,多不过一死而已。
"无论大王子以白圭为‘质',抑或为‘使',按照中原的规矩都要守礼,即便不知中原的礼,但我想蒙古到底有待客之道的,王子是主,白圭是客,总不成主人要轻薄客人才像话吧。"
"哼,我说不过你。但我却知道你为何而来,而且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不过条件不是那个信物。"
马儿驻了脚步,景物也停了,可白圭的思绪却没有停。哈日察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草原上翱翔的鹰,飞得高,因而也一定望得远,是猎物,总会被他收到视野内,而何时出击则全看鹰的喜欢了。他还有选择么......
"大王子不妨说来听听,如果白圭能办得到。"
"其实也不难,就像你当年做过的一些事情。听说你是中原小皇帝的师父,那我也要你做我的师父,五年,只消留在草原五年,为使也好,为质也好。我就同意罢兵修盟。"
和他预料得差不多,只是这时限......咬了咬下唇,白圭勉力绽出笑颜,"好,五年。"如果五年能换得疆域太平,胡汉百姓商贸繁荣......"那么,修好之时,我便是你的师父了。"
没想到白圭能答应得那么爽快,哈日察盖有种上当的受挫感,"你难道不会想念那小皇帝么?"他瞪大了眼睛看那人不真实的笑容,偏偏看不出什么破绽,可之前虽然是演戏给他看,他也能看出白圭和郑裕是真心相依的。
"不想是假的。"白圭笑容未去,眼底却尽是伤痛,然而这五个字一出口,心上竟说不出的轻松,终于面对心中真情让他如释重负,且幸好自己表白的对象并不在面前。
"你要是女子,我就开口要来和亲了。不过你放心,我只想要你教会我怎么治理百姓,还有天算农医那些中原人研究的知识。"
说罢哈日察盖带过缰绳让坐骑小跑了起来,可见心情颇为愉快,相较之下白圭可没有那么轻松。五年如何能将这些研读透彻,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又给他设什么圈套呢。抚着颠簸间又隐隐作痛的肩头,白圭摇着头晃去眼前郑裕的面影。"白圭还有个要求,既然大王子不会与燕王郑衿结盟,请想办法让他不要再存奢望,并毁去此前往来联络的证据,人也好、物也好,想必大王子有办法办到。还有......"白圭顿了顿,"那檄文,要请大王子认下了。"他是亲眼见到过那日郑裕的震怒,如果知道了这是他弟弟的作为,那后果,他不敢想。
"原来你为的是这个!"哈日察盖胸膛共鸣出了放纵的笑声,"虽然有朝一日我要传檄天下,也不会用那么可笑的理由,真心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对。"话虽然是发自内心的善意,可哈日察盖分明体察到了怀里人神色一瞬间失落了,五年相思,是不是过于残忍了,换了种声调,哈日察盖随即换了话题,"我不会与那燕王联手的,什么样的伙伴最可靠,我还是能分得出的,况且以那燕王的力量,绝不足以助我登上汗位,那卫将军根本就不曾听过他的调遣,这点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