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 下——月朗风清

作者:月朗风清  录入:01-12


  所以这场战争,若要在父子之间展开,那么他注定会是输的一方,只因那个人可以舍弃他,而他不能,于是他只能拼,拼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再无法踢开他,拼到他再找不到人来代替他。

  楚心尘没有再逼他,此时他心思犹自混乱,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其余的,该是下一步的事。

  言照非牵着他手,把他拉到床上,扯开他衣襟查看左肩,问他:"疼么?有没有不舒服?"不等他回答,便叫门口的侍卫去请刚才的大夫过来。楚心尘的脸色很苍白,不可能没事。两名侍卫有些犹豫,楚心尘的狠劲两人都已见识过,他和言照非的恩怨两人也大致有数,都有些不放心门口只留一人看着。言照非脸色一沈,两侍卫只得分出一人,匆匆去了。

  言照非解开楚心尘衣襟,只见左肩上一个淡淡掌印,那人看来还是留了情,但也够言照非恼怒心疼的了,看过了肩上的伤,才去摸他肚腹,迟疑着问道:"肚子有没有不舒服?刚才那混帐东西踢了你一脚,可别真伤着孩子了。"

  楚心尘淡淡道:"若伤着了,不是正中你下怀?"

  言照非一时语塞,他自然不喜这孩子,可是这时,这个孩子却无论如何出事不得。叹一口气,道:"你的孩子,无论如何,我总会好好待他的。"

  说话间大夫传到,仔细查看过了,肩上的伤没什么,用了些外用的药膏擦着,只是肚子却有些麻烦,那大夫皱眉查了半天,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说孩子动得有些异常,怕是孩子太脆弱,虽然那一脚没真踢上,还是已经伤着了,说完给开了些安胎的药,又道便是这一关过去,暂时也要多多卧床休息,以利养胎。

  楚心尘看着忙碌的大夫笑了一笑,道:"有没有法子让孩子早些生下来?"

  言照非和那大夫顿时都大吃了一惊,言照非脸色都变了,震惊地看着楚心尘,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心儿他……他疯了!

  那大夫好一会才道:"公子,催产的法子不是没有,但都极伤身的,伤自己,更伤孩儿,何况这孩子还这么小,生下来就活不得了,便再过上个把月,也未必就一定能活,便活了也必有些不好。公子已撑了七个月,剩下也不过两三个月了,何苦这般心急?"

  又道:"这一回受伤,老朽原担心的就是孩子保不住,开的药都是全力安胎的,公子竟还……唉!娃儿虽小,也是性命一条,还是公子自己身上的骨血,公子万不可再有此念!"

  楚心尘是苏雅族后裔之事,因是皇家秘事,是以除了方才贴身跟随言照非的几名侍卫之外,余人都不知他身份,这时也只让这老大夫以公子呼之。这老大夫先前来给言照非治伤时,便见着了他肚腹隆起,但他相貌绝丽出尘,那大夫虽觉他英气浓了一些,也只道他是哪家将门或江湖女子,并不以为意。这时细细查看,才知他是男子之身,立时明白这少年必是苏雅族人,虽然奇怪这世上竟还有苏雅族人在,以他身份,自然绝不会多问。

  然而以男子之身而有孕,比之女子自然更是艰辛百倍,更需小心呵护,偏生楚心尘先是长途跋涉,再又是和人激斗还受了伤,如是折腾下来,对这孩儿焉能毫无影响?这大夫查过他脉象,知晓胎儿在体内已是十分不安,他本已头痛十分,这时听楚心尘竟还说出这样话来,分明已对这孩儿生了厌倦之心,万一若在此时再有个什么举动,胎儿还能好得了么?由不得他不心惊。

  楚心尘十分失望,不再说话。

  这时言照非先前让人去煮的夜宵送到,是一罐煮得喷香的小米粥,并几样精致点心小菜,他谢过那大夫,让他下去,又命人拿了药方速去取药煎煮,这才抱着楚心尘坐起,拿个垫子给他舒舒服服地靠着。

  送夜宵来的也是方才那几名侍卫之一,他的居处,这段时日便只有这有数的几人可以出入,以免走漏风声,这时自然已隐瞒不住了,但楚心尘的事,他却还不愿让太多人知道。那侍卫知他要服侍楚心尘用粥点,他在玉将军麾下数年,见惯言照非指点江山、意气风发模样,何时见过他如斯卑微,要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行事?心里不无难过,忙忙过来帮忙,倒了一碗粥送上,将放夜宵的木几移到床前,方便二人食用。

  言照非接了,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楚心尘嘴边,道:"忙了这许久,我知你也乏了,还是我喂你吧。"

  楚心尘也确实累了,也就张口喝了,由着他服侍着进了大半碗粥,吃了几块点心,摇头道:"不要了。"言照非道:"不合你胃口么,怎么只吃这么一点?"

  楚心尘不理他,扯开垫子,顾自躺下。言照非便不再说,先替他盖好被子,默默就着他用过的汤匙将他吃剩的粥喝了,又再倒了一碗粥喝下,点心小菜也略吃了些。让那侍卫收拾下去,他的药已熬好送来,楚心尘的一时却还未好。他也不忙就喝,只让人先放着等凉。

  等得好一会楚心尘的药才送来,又等凉得差不多了,言照非这才扶了楚心尘起来,端了药碗给他,微微笑道:"又要陪你喝药啦,只是这时咱们喝的药不一样。"等楚心尘接了,这才端起自己的药碗,早已凉得一丝热气也无了,那股子苦涩腥味倒是愈发浓了。他若无其事地喝了,边喝边目不转睛地看楚心尘。

  原来他到现在还记得以前陪自己喝药的事。楚心尘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道:"凤王爷,你待我再好,你我之间的仇怨,也是无法勾消的了。"

  言照非怔怔不语。

  楚心尘道:"就算杀我父母的是皇帝,起因却在你身上。我自己的事,哼,不提也罢了,父母的仇,你却要我如何放手?"

  言照非道:"你要如何才能原谅?"

  楚心尘道:"除非你亲手杀了皇帝。"

  言照非浑身一震。楚心尘偏头看着他,笑意讥刺,道:"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你做得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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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不到!"

  得不到楚心尘的原谅,固然要凄伤哀痛,可是若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言氏王朝的帝王,这样人神共愤的人伦大罪,他一介凡夫俗子要如何承受?楚心尘要他弑君弑父,要的,其实不是别的,就是要他一生一世都陷入这样的痛苦和绝望。

  楚心尘毫不惊奇他的回答,轻轻道:"你自己不能弑父,又凭什么要我放下杀父杀母的仇恨?所以言照非,无论你怎么待我,我都永远,永远,永远不会原谅你!"

  言照非痴痴地看着他,半晌,缓缓垂下头,低低道:"我知道,只是我现在,除了对你好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也没有别的可做的了。"

  那一夜楚心尘睡得安详,言照非却片刻不能入眠,手里紧紧握着他手,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身边的这个人,再不是自己留得住的了,终有一日,他会远远地弃了自己而去。

  他恍惚想起许久之前,楚心尘尚失忆时,便因了父母之事和自己闹翻,那时自己伤痛凄苦之余,却在心里发了誓,无论如何,只要活着,便绝不放了他去,要看到了最后,老天对二人有几分的怜悯。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心里一早便已知道,两人的结,早已非人力可解。

  他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拖延,幻想着某一天奇迹会忽然出现。可是老天爷没有怜悯他,他始终没有等到奇迹的到来,于是这结,便只能继续存在,随时日的流逝而愈见纠缠,终至无解。

  第二日一早,何鄞以钦差身份登门拜访,求见凤王言照非。他深知,人是已露了面没错,可是既然没有当场抓住,他回了将军府,重重防护之中,要再派人暗中将他"请"出,那是绝不可能的了,此时此地,唯有上门明"请"一途。

  事已至此,言照非当然不会再躲避,当下大大方方地就在自己房里接见了他。

  何鄞到来时,他躺在床上,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何大人。"脸色苍白,颇显憔悴,可是风采不减。何鄞半跪行礼,道:"见过凤王殿下。"

  言照非道:"大人请起。来人,看座。"候何鄞起身坐下,道:"大人来此,有何见教?"

  何鄞心想我所为何来,你我心知肚明,却还要这般故做姿态!但言照非不肯直言,他也不好就说破,当下笑吟吟道:"万虎山一事,皇上只道王爷不幸,伤心欲绝,谁知不久前却忽然听说王爷大难不死,正好端端的,皇上得知,当时可不知多欢喜呢,故此特命微臣来此迎接,回京父子相聚。原本昨晚就该见到的,谁知微臣去得迟了一步,凤王已自苏氏宗庙里退走了,令微臣好不遗憾。"

  言照非心下冷笑,心下昨晚本王若无此安排,此刻已然在押解途中了!心下发狠,脸上笑容一片温雅从容,道:"那日之事,真是险到了极处,幸而落水不久便为人所救,这才捡回一命。本该即刻回京,以解父皇忧心的,无奈听说万虎山之事始终不曾得解,刺客既然还逍遥在外,本王怕还会被人追杀,只得先暗中逃回梧州,再图对策,却叫父皇担心,真是该死。至于昨夜,刺客头一回出手,本王已受伤颇重,后来刺客又再出手,本王为防万一,只得匆匆退走,不想却和大人错过了。"

  何鄞道:"事出有因,皇上得知王爷无恙,只有欢喜,断不会再责怪的。昨夜之事,原也是微臣自己来得迟了,和王爷不相干。王爷,皇上委实想念得紧了,这就让人收拾收拾,随微臣回京见驾吧。"

  言照非道:"本王自是盼着去的,只是……"他轻叹一声,将被子拉下些许,露出胸口渗着大片血迹的白布,道:"只是本王伤势太重,此刻委实是有心无力,受不起长途奔波,只好等伤好再回京向父皇请罪了。"

  何鄞暗自皱眉,昨夜他的人看着言照非受伤,情况如何心里是有数的,伤势确实不轻,但也不会太重,只是言照非硬要说重,不肯上京,他也无可奈何,总不能非要拆开查看,他要看言照非也不会允。他来之前已想过言照非或会使出此招,此时果然,可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无计应对。

  他沉吟片刻,道:"应该的。那么凤王伤好之前,微臣怕是要叨扰了,好歹微臣也略懂些岐黄之术,每日帮着来瞧瞧,总不会更坏。"

  这话是说,他要近身监视,决不容自己再推脱了!言照非毫无惊怒之色,含笑道:"如此最好不过。大人足智多谋,素为父皇倚重,本王也早想和大人多多亲近了。"说着就要命人去收拾房屋。

  他笑容温煦,可是眼中殊无笑意,反而有冷芒一闪。何鄞微微一惊,顿时明白过来。他若就此退走还好,若真要住下,言照非又岂会由得自己揭穿真相?以他手段,更不会留情,必是要寻个时机干干脆脆地除了自己。人在他府里,到时皇上便明知是他动的手,可是他要寻个推脱的法儿,又有什么难的?

  他勉强压下心中寒意,改口道:"还是不了,微臣从未来过边城,也该四处去瞧瞧,关心一下边境安危。"

  言照非也不挽留,道:"如此,本王就不勉强了,大人若有所需,请尽管来府里说一声。"何鄞道:"多谢凤王爷!微臣来此,还有一事,听说羽王府的楚小王爷,如今是在此处?"

  言照非点头道:"不错。"何鄞道:"皇上前些日子将他赐给了容王爷,凤王爷想必也有听闻,此时他住此间,总是不妥,便交微臣带回如何?"

  言照非神色自若,道:"是有听闻。只是数月之前,父皇便已将人赐了给我,虽然不曾郑重其事,诏告天下,但大人素来最得父皇信任,想必是知道这事的。父皇不知我无恙,这才将人转赐二哥,他若知我活着,又怎会将我府里的人赐了人?何大人,你说呢?"

  何鄞苦笑,这事他也早已料到言照非会有此说,楚心尘既入他手,他怎肯再放?便是没有理由,他也会编出个理由来。当下也不惊奇,起身道:"凤王爷,还请好生养伤,早日解了皇上思念之苦,微臣先行告辞!"

  言照非道:"何大人,请恕本王不能相送,不过大人临走之前,本王有一言想请大人转告我父皇。"

  何鄞道:"王爷请讲。"

  言照非道:"请何大人转告我父皇,羽王叔夫妇,他已赐死了,过往恩怨,还请父皇担待,就此放过了他后人,由得他留在我处,我自会好生看顾,绝不会有甚差池。"

  何鄞一怔,心想皇上赐死楚立秋夫妇之后,本就没有为难楚心尘的打算,这才将人送去了容王府,他这时却忽然特地这么一说,那是什么意思?怕皇上执意要将人带回容王府么?但当日将他赐给容王爷,大半还是为了逼出言照非,这时人已现身,哪里还会为他费甚心机?

  他心里奇怪,面上丝毫不露,躬身道:"是!微臣必定尽快转告皇上。"

  言照非点了点头,脸上露出苦笑,道:"多谢大人。"

  何鄞告退出去,良久,床后有人泪流满面,扶着床梁缓步走出。言照非道:"你听见了?"

  楚心尘无言点头。言照非坐起身来,牵了他手按着在床上坐下,轻叹道:"或许这事上,言照莘反而是对的,我不该让你知道真相。可是你那样恨我,我又实在很难受,来不及多想,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楚心尘道:"我没有你们那样的心计,不懂你们那些思量,如今我只知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不帮我,我自己动手。"

  言照非摇头道:"你杀不了他,你也不能杀他。"

  楚心尘冷笑道:"杀不了,最多把命给了他又怎样?不能杀他?他是皇帝,也曾疼过我,不过如今这些,还算得什么?此仇我决不能不报!"

  言照非道:"你不能杀他,这个时候,谁都可以死,甚至我也可以,只有他不可以死。"他苦笑一下,道:"如今的形势,或许你还不是太清楚,简而言之,就是我和言照莘棋逢敌手,胶着不下。这个局面,目前只有他才能稳得住,一旦他死,我和言照莘为了争储,彼此手段使尽,早已没了退路,为求活命,必定立即挥戈相向,拼个你死我活,胜者生,败者亡。以我和他的势力,这一战若真打了起来,你说,会如何?"

  楚心尘登时呆了。他心思素来单纯,哪里想过这些?先前言照非说他杀不得,只道他指的是言若铮身为帝王,自己不该以下犯上之意,却不料其中竟还有这等纠葛。事到如今,甚么君臣之念,尊长礼教,他都已抛下,但诺大国家,万千百姓,怎能全然不念?心乱如麻,一时怔住。

  言照非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只有一半算是我言氏王朝的人,可好歹也有一半不是吗?这一战若打了起来,百姓如何,国家如何?赭国新君段孤峰胸怀天下,正虎视眈眈,这一战若起,眨眼便是亡国之祸。心儿,你忍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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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心尘茫然许久,道:"我不杀他,他也总有一天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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