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西风劲刮,严飞卿一早制好迷药,子夜时分便在上风口散发出去,果然将护卫将士大半迷倒,但大半毕竟不是全部,言照非带出来的将士也果然了得,一发觉不对,立时便有对策,这时虽已知道言照非下落,但再回去也绝无可能得手,只怕反要陷入其中。
身后不远处已隐隐传来马蹄声,严飞卿皱了皱眉,暗道来得好快!道:"不能再拖延了,照莘,我们赶紧走。"
言照莘也知此时要杀言照非已是不能,虽然不甘,也只得道:"好!"自他手上接过楚心尘,早有人自附近树下牵出七八匹马,他抱着人跃了上去,低声道:"心尘弟弟,马行颠簸,你忍耐片刻。"一抖缰绳,喝声:"走!"七八匹马甩开四蹄,泼剌剌地直向前方奔去。
奔出半夜,直到晨光渐露,众人才在一处密林里停下,略作歇息。
楚心尘已经面色苍白,只觉下腹隐隐作痛,胸口烦恶已极,言照莘抱着他一跃下马,寻了个避风之处坐下,焦急地道:"很难受么?"
楚心尘伏在他怀里,半天不动,许久才摇了摇头,道:"莘哥哥,你怎么来了?"
言照莘接过一人递来的绞好的手巾给他擦脸,道:"我不放心你。我在京里,日日夜夜都担心你,实在忍不得了,就来了。"
楚心尘嗯了一声,想问他忽然到此,京城那边怎么办?但想他既然敢来,总会有妥当安排,也就不问。
严飞卿道:"照莘,我们即刻回京。"言照莘默然不语。严飞卿候了片刻,道:"我知道你想杀言照非,可是不行,这一回我是真遇上对手了,江湖手段我有,但行军打仗,我确然不是他敌手。照莘,皇上派了何鄞来,就是说他也已知道万虎山之事是言照非所为了,你不必自己冒险,皇上会替你解决他。"
言照莘道:"我知道,但我不想等太久,我需要尽快解决他,你知道我有理由。"
严飞卿默然。楚心尘想问他什么理由,想了一想,有没有理由两人都是你死我活,谁不想对方早死?那也没什么好问的。
言照莘道:"而且我可以打赌保证,父皇会设法压制他,但绝不会亲手杀他。此人,他但有一线生机,我都要寝食难安。"
严飞卿无言许久,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会设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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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莘苦笑道:"飞卿,是我为难你了。"严飞卿道:"罢了。"提了袋清水递给楚心尘,让他喝了几口,转头向身旁一人道:"方兄,此去有劳了。"那人抱拳道:"分内之事,先生客气!"
那人是个三十上下、相貌端正的汉子,正是扮作贴身小厮跟随言照莘入宫,又在万虎山上连接吴儆六箭,终于博下言照莘一命的方成璧,他生长于江湖,尤其熟悉西去一路,言照莘匆忙自京赶至梧州,全靠他引路,穿过崇山峻岭,悄然而至,这才不曾惊动了言照非。这时回去,自然还要靠他引路。
言照莘一怔。严飞卿道:"这里是人家的地方,我先送你回京,言照非的事,我会另外设法。"目光转向楚心尘,皱了皱眉,过去替他搭脉,片刻,向言照莘道:"积郁于心,伤神太过,还曾受过伤,动了胎气,他如今情况不太好,这一路赶过去,都是险路,他未必撑得住。"
言照莘道:"总不能再将他送回去给言照非,我们走慢些。"
楚心尘垂首淡淡不发一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严飞卿凝视他片刻,道:"好!先说好,真有什么事,以我医术,保你没问题,只是孩子,还要靠你自己小心。"楚心尘淡淡道:"好!"
严飞卿意外地看着他平淡的神色,目光转向他隆起的肚腹,片刻的惊讶不解之后,似是悟到了什么,愣了愣,目中浮起怜悯之意,瞥了言照莘一眼,不自禁地得意一笑,心想,言照莘,你真是对我不起,有些事,我且不告诉你,等你自己发现罢,看你到时要如何自处!
言照莘道:"飞卿,怎么?"
严飞卿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伸手扶起楚心尘,道:"我带他罢,好歹我身手还比你好着一些。"言照莘也不反对,道:"好,我那几招不比花拳绣腿好,哪能跟你比?"
严飞卿似笑非笑,白他一眼,道:"你这人有个难得的好处,倒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这是明说他就是花拳绣腿了,言照莘讪讪一笑,也不辨驳,众人一起上了马,果然放慢了速度,往山高水深处走去。
严飞卿抱着楚心尘,道:"你刺杀言照非,他没为难你罢?"楚心尘摇了摇头。严飞卿道:"他对你倒是真好。"
楚心尘不答,片刻才道:"我知道了。"严飞卿点头道:"我知道你知道了,否则你怎么可能会日日和他一起却不再刺杀他?"
楚心尘点头。两人不必明说,就知对方所指。言照莘苦笑着瞥了严飞卿一眼,心里颇为烦恼,可是要怪他却又无从怪起。严飞卿毫不理睬,看也不看他一眼,楚心尘会否得知父母被赐死真相,这事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重点,虽然言照莘曾特意拜托过他,但他尽力了,便觉问心无愧。
他低头问楚心尘:"你有何打算?"楚心尘淡淡道:"我该有何打算?"
严飞卿道:"先把孩子生下再说,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你不必太忧心。"楚心尘摇头道:"我没有忧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严飞卿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想了一想,终于还是没说,只低低嗯了一声。
言照莘道:"心尘弟弟,这事你要怪我,莘哥哥无话可说。"
楚心尘道:"我不怪你。"他并不知言照莘隐瞒此事,多半还是为他考虑,但即便只是为了言若铮,为人子女,这一份心,他也不能责怪。
言照莘又惊又喜,道:"心尘弟弟,你真不怪我?"
楚心尘道:"不怪。"可是不怪你,不等于原谅皇帝!
严飞卿拍了拍他,柔声哄道:"昨夜怕是没睡好,你累了就闭上眼睛再歇歇。"楚心尘点头,果然闭上眼睛,虽然未必睡得着,但这时懒得再说话,索性闭目装睡。
一路果然道路十分坎坷险峻,偶尔遇上断涧,严飞卿还要下马,由得骏马自行跃过,自己再抱着楚心尘小心纵身掠过,他轻功高明,长长一段路下来,也颇觉疲累。
中午时分一行人在一处山谷里修整过,各自用过干粮清水,便又匆匆起程,严飞卿恐楚心尘吃不消,便给他用了安神的丹丸,让他睡了过去。
入夜时分众人在另一处山谷停下,这时离梧州已远,此处又十分偏僻,众人都松懈下来,暗想言照非再有本事,也不会追到此处来了,当下就定了在此处歇息。
言照莘在避风处选了块还算干净平整的岩石,用带来的披风和裘皮大衣厚厚铺了,这才让严飞卿抱着刚刚醒来的楚心尘坐下。自有人去打了几只野味,并几尾大鱼,一起烧烤起来,就着干粮清水,众人这时心下轻松,那几名江湖汉子言笑豪迈,一行人谈谈说说,虽然无酒,仍是颇不寂寞。
夜深时歇下,严飞卿抱了楚心尘躺在披风裘皮铺就的褥子上,言照莘躺在一边岩石上,虽然石冷风寒,但想着心上人就在身边,此行虽然杀不得言照非,能将他带回,已是万幸,心中欢喜满足,也就不觉其苦,一躺下便沉沉睡去。
天色微明时分,忽然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响传来,那几名江湖汉子身手既高,睡觉都极是警醒,登时惊醒过来,一跃而起将言照莘等三人护在其中,定睛看去,只见一小群蜜蜂正振翅飞来,几人刚松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蜜蜂,但蓦地里便醒悟过来,此时正是腊月,如何会有蜜蜂?
这时言照莘等三人也惊醒过来,便听得不远处已有纷杂的脚步声响起,愈来愈响,渐渐潮水般的身影涌现,成千上万的兵士自山谷两头涌将过来,挤得水泄不通。
竟然会在此时追上来?!言照莘和严飞卿又是惊怒又是不解,无暇多想,四下查看退路,但两侧通路都已被兵马堵死,哪有路可去?
方成璧蓦地里仰天一阵长啸,跟着道:"王爷勿慌,且先抵挡一阵,再寻出路。"带着其余几名高手分开守在三人两侧。
山谷一侧,远远地出现了言照非骑马的身影,他冷冷扫了言照莘一眼,道:"心儿,他们走不了了,你快过来这边,别一不小心伤了你。"
楚心尘并不迟疑,断然摇头。言照莘虽处危难,也不由又惊又喜,道:"心尘弟弟,你站在后面,别出手就是,言照非带来的人不敢伤你的。"
言照非又急又怒,沈声喝道:"心儿,他们不可能冲得出去的,你过来,我便只杀言照莘一人,其余人,我都可以放过,如何?"
方成璧当即道:"小王爷,不必顾忌我们。我们既已跟了容王爷出来,便绝无弃他不顾之理。"楚心尘微微一笑,道:"方大哥真是好汉子。"向言照莘道:"我同你们一起。"说过这句,便再无话说。他出去不出去,言照非的人都绝不敢伤了他分毫,除了言照非更加麻烦一些,其中并无更多区别,他欠言照莘良多,当此危难之时,无力相救,起码不能离弃。
言照非皱了皱眉,一挥手:"杀!"两边将士喊声震天,同时涌上。
若是对方之中没有楚心尘,那么乱箭一射,或者绕到山谷两边峭壁上方,乱石滚落,这一战便可轻松了结,但此时却是无可奈何,只得按下心中焦急和怒火,命将士上前砍杀。好在对方身手再好,处此绝境,也绝不可能脱身。
严飞卿和方成璧带着余人将言照莘、楚心尘护在身后,在崖壁前围成一个半圈,各挥兵器,大砍大杀,奋力抵挡涌来的重重惊涛骇浪,虽知未必能抵挡多久,总不能就此束手待毙。
战况惨烈,兵士一批批倒下,后面的人却绝不畏惧,仍是前赴后继,浪潮般一拨一拨地涌上,容不得前头的人稍有后退,即便压上的结果,就是在那暂时还十分坚实的半圈前化作模糊的血肉。
言照非远远看着,只是皱眉不语,严飞卿等人的做法,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这样应对,固然压力较小,但死守一处,要如何突围?难道他们在等待救兵?
他想起方成璧方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长啸,虽说武林高手兴发之时放声而啸,实属平常,但其时战局未开,这一阵啸声却不免来得古怪,难道是在召唤同伴?
可是自几人劫走楚心尘,到此时已过了一日一夜,若有后应,早该会合了才对!
正思疑间,忽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岩石自崖壁上方滚落下来,伴着凄厉惨呼声,十余名士兵被砸得血肉横飞,紧跟着第二块、第三块大石落下,砸死更多兵士的同时,竟而将一边的通路暂时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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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照非愕然抬头,只见一侧崖壁上方站了一名身高体壮的大汉,正奔到另一头如前推下巨石,轰隆隆一声响,又是一阵血肉横飞,那人伸手又要去推第二、第三块石头,言照非迅速取下背后弓箭,拉弓引箭,大喝一声,箭如流星,直奔那大汉,那大汉咧嘴一笑,甩手接住。
言照非这一箭不可谓不厉害,无奈两下里相隔太远,又是自下而上,射到时气力早竭,那大汉身手却高,自不放在眼里。轰隆隆声响,巨石又被推下,将另一边通路也暂时阻住,被阻在里面的近百兵士登时惊慌失措,临近言照莘等人的拼命抵挡身前的敌人,后面的便不由自主地向上看去,只见那大汉正扯了一根长长的藤蔓垂入山谷。
言照非登时明白过来。这山谷两侧崖壁都高达十余丈,任你怎样的高手也不能一跃而上,但有藤蔓相助,以底下这些人的身手,果然脱身不难!他为今日之事颇费苦心,好容易将言照莘收入网中,成败都在此举,怎能由得人逃走?这时他已驱马赶近,一仰头,拉弓如满月,呼呼声响中,五箭连珠发射!
四周将士立时响起震天彩声,那大汉瞳孔收缩,一脚踩在藤蔓上以免被底下的人不慎扯下,双手挥舞接住前面两箭,仰身让过上方一箭,同时手中双箭一磕,碰飞第四箭,但他为了踩住藤蔓,钉在原处不敢稍让,第五箭角度又过于刁钻,终于避不过,射在他小腿上。
大汉一声不吭,脚下竟不曾稍动,他俯身一抖藤蔓,喝声:"走!"
底下当大汉垂下藤蔓,言照莘便道:"方兄弟,麻烦你带我心尘弟弟先走。"楚心尘摇头道:"莘哥哥,该你先走。"这时被阻住的通路外侧兵士已开始翻越巨石过来,他在此处,这些兵士总会有所顾忌,言照莘却正是他们第一个要杀的人。
言照莘不会不知这一点,却仍是微微笑道:"你先走。"方成璧心道此时争论无益,亦不争这一时半刻,当下道:"好!"揽住楚心尘,足尖一点,跃上半空,气力尽时伸手一揽,抓住那藤蔓,顶上大汉暴喝一声,双手尽力一甩,将二人提了上来。
方成璧一到上面,将楚心尘放在岩石后,自己往那大汉身侧一站,为他护卫。言照非五箭再发,都被他一一接住,朗笑声中,五箭贯力掷向底下,惨呼声连声响起,五箭竟贯穿了十几名兵士。言照非脸色阴沉,他听吴儆提过,知道这大汉就是在万虎山连接他六箭之人,此时他箭上功力自还不能和吴儆相比,方成璧既连吴儆的箭都能连接六箭,他已不必再试。
那大汉早将藤蔓再度放下,严飞卿揽住言照莘纵身而起,一般抓住藤蔓,被那大汉拽了上去。跟着藤蔓再放下两次,谷底余下的四人也都上来了。言照莘道:"快走。"方成璧回身将那大汉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行,道:"小业,你指路。"严飞卿抱了楚心尘,另有人负了言照莘,剩余三人殿后。
那大汉道:"好!"不住口地指点着众人攀岩越壁,眨眼在险山峻岩中失去了踪影,竟然比方成璧还熟悉路途。
奔出许久,方成璧将那大汉放下,伸手快如闪电地拔了他腿上利箭,撕了衣襟为他包扎伤口。那大汉翻身跪倒,伏在言照莘面前,道:"王爷,属下知罪,愿领罪责。"
这时楚心尘已经认出这大汉,竟是当日跟在言照轩身边的唐业,晋王府里第一高手,却不知为何,竟对言照莘自称属下。
言照莘淡淡道:"罢了,他在近处罢?你领我去见见他。"
唐业犹豫良久,磕巴巴地道:"王爷,他已不记得前事,王爷您,您……"
言照莘怔了一怔,目光转向严飞卿,心知这其中绝然少不了他的份儿。严飞卿妩媚一笑,毫不回避地回视。言照莘皱紧眉峰,良久,目光中不豫之色才终于褪去,轻叹一声,道:"罢了,我许久没见他,很是想念,你领我去吧。"
唐业低声道:"是!"起身往前奔去。言照莘和众人随后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