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照非点头:"是!可是父皇春秋正盛,不说长命百岁,至少十几二十年总还有的,那时我和言照莘早已决出生死胜负,父皇会妥当善后,此难可免。"
楚心尘又怔了良久,道:"那么等你们决出胜负,他死不死也就无妨了,是不是?"
言照非道:"是,可是心儿……"
楚心尘打断他:"这一战,你究竟打算如何了结?"
言照非默然片刻,涩声道:"也没旁的。万虎山之事,父皇已知是我所为,此时必定已下了决心要立言照莘为储君了,我能做的,不过就是在言照莘登基之前,设法除去他罢了。"
楚心尘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杀莘哥哥一次不够,还要杀他两次?"心乱如麻,心念急转,道:"你说皇帝疏远你,要废你,就是因为你害死了轩哥哥,又涉嫌杀了大哥哥,你若再杀莘哥哥,他岂能饶你?"
言照非道:"他怒自然是怒的,可若是他没了别的儿子可以代替我时,便不饶我,也得饶了!不然,难道将这大好的江山交到旁人手里去么?他是皇帝,不能只依个人喜好,还得顾着这个天下!"
他恨恨说完这一句,眼看着楚心尘呆了一呆,脸色苍白无已,顿觉心中气苦已极,心想他何曾这般关切过自己?人在我这里,却这般想着旁人,想的还是自己最恨的人!冷笑一声道:"心儿,你道你的莘哥哥真是良善之辈么?他……哼,你道我是如何得知他知晓我诈死一事?"
楚心尘道:"你说。"
言照非道:"两个多月前,我逃回梧州不久,就故意命军中传出流言,逼父皇彻查万虎山一事,要他不得不扯出大皇子府或者文家做替死鬼,谁知他却说此案已有眉目,不日便有确证,以他生性,我便知道,他必是确已得知真相了。但我思来想去,都觉得万虎山一事,不曾有丝毫破绽,若说有,唯一的可能,是有内奸。当日出手的那几人除了胡七重外,都跟随我多年,而胡七重是我外公心腹,这些人都绝不会背叛,但留在府中的人若有奸细,根据事后种种迹象推测得知,自也是不难的。于是我便命留在京城的常牧暗中查探,果然查出了一个奸细。"
言若铮得知真相,是因段孤峰书信揭秘,但此事言照非如何能知?便从自家府里入手,却误打误撞地查出了另一人来。
楚心尘心里隐隐不安,道:"那人是谁?"
言照非道:"那人姓秦,是个侍卫,你未必认得。不过我去祁阳将你自言照轩手里夺回,还有你绑架我西去时,他都曾跟着去的,或许你也有印象也未可知。你道他是谁派来的?"
楚心尘不答,他心里已经明白,却总觉迟疑,不敢就相信。
言照非冷笑道:"我原先想的是那奸细必是父皇安插的,结果,却是我的好二哥派来的!他知道我自梧州返回时悄悄带回了吴鄞,而事后吴鄞又失了踪,紧跟着他暗中查探,没多久就查出了我在西院秘密饲养毒蛇等毒物一事。这么一来,哪还有不知道的?"
楚心尘喃喃道:"原来这样!"
言照非道:"是啊!我知道言照莘已经查知此事,便知他不日就会出手,我命常牧对那人明松暗紧,丝毫不许惊动了他,既不让他再给容王府传出什么消息去,可是也绝不让言照莘知道我已有了戒备。可惜你回苏雅族,他没陪着你来,否则我此时多半已要了他的命了。"
楚心尘咬了咬牙,道:"你好狠!"
"我狠?"言照非神情古怪地看着他,半晌,仰天哈哈一笑,道:"还有比我更狠的人呢!我方才说了,这人是跟着去了祁阳的,我设计杀言照轩时,他自然也是跟着去的,那时他可没有提醒言照轩别去送死。言照轩和言照莘,两兄弟不是交情最好的么?若真如此,姓秦的为什么不提醒?若说这事不是言照莘授意而为,我不信!"
楚心尘怒道:"你胡说!你,莘哥哥和轩哥哥感情最好不过,莘哥哥怎么可能会这样做?"
言照非道:"有什么不可能?言照轩一死,跟他争你争皇位的人少了一个不说,文家的势力还尽归了他,这样的好事,是我我也做!还有,大皇兄一案,表面看来,人人都只道是我言照非下的手,可是我自己当然知道不是。这事我本来就一直怀疑是言照莘做的,只是听说那日大皇子府里绝无外人闯入的迹象,这才不能肯定。但那日凤王府中查出奸细之后,我便想,我方自回京,他都安插了奸细在我身边,大皇兄的身边,又焉会没有他的人?若当日值守人员中有他的人,那么,就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他一口气说完,楚心尘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不自禁地升起一股寒意,心想难道当真如此?就为了这个皇位,千般思量,万般计算,兄弟都可以杀得毫不手软,你是这样,难道莘哥哥也是这样的么?不,不会!莘哥哥和轩哥哥都是对自己最好的人,自小到大,三个人从来都是感情最好的兄弟,他这样护着自己,怎么可能会对轩哥哥做出这样的事?
他呆呆不语,言照非只道他过于震惊,忙伸手将他揽入怀里,柔声安慰道:"先别想这么多,你如今这模样也做不了什么事,好歹,总要等孩子先生下是不是?劳神太过,小心伤着孩子,将来后悔莫及!"蓦地里想起方才楚心尘询问是否有法早些生下孩子,只怕就是因此了。思及此处,不由心中一寒,暗想这段时日可千万要看紧了,只要孩子还在,想来不至于就出了事。
楚心尘靠在他怀里,良久,缓缓抬头,向他笑了一笑。
言照非受宠若惊,忙将手上紧了一紧,呐呐道:"心儿……"想不出他为何忽然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心中欢喜满溢,索性不去多想。却不知就在此时,楚心尘已是下定了一个决心。
楚心尘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言照非道:"尽快,省得夜长梦多。"
楚心尘嗯了一声,道:"你们的事,我不想管,我也不喜欢住在这将军府里。"
言照非一怔道:"这事自然不用你管。只是这里有什么不合你心意的么?我让人改了就是。"
楚心尘淡淡一笑,道:"你记性不太好,当年的事,你父皇有份,你外公也有份,今日你却要我住在灭族仇人的府里?"
言照非呆了一呆,无话辨驳,又恐争论下去,他心里更恼,只得道:"你不喜欢这里,那要住到哪里去?"
楚心尘道:"我要回苏雅族的地方。"
言照非皱眉道:"那地方如此荒僻,谁来照顾你?心儿……"
楚心尘道:"我带了那么多人来,怎么会没人照顾?就算没人服侍,我自己有手有脚,一个人也不是不行。"
言照非皱眉不语,心想那些人只怕一早被何鄞带走了,若跟何鄞讨要那些人服侍,岂非等于是将人送入何鄞手里?他沉吟良久,央求道:"这几日胎儿情况还不稳呢,先等几日可好?好歹等稳了一点再说。到时我伤势也总会好一些了,我陪着你去。"
楚心尘略想了一想,点头道:"好!"
他痛快答应,言照非反倒一呆。他只道楚心尘定要不肯,心里忐忑不安,绞尽脑汁,苦思要如何才能说动他,谁知他竟就答应了,莫非……是终于感于自己深情么?他胡思乱想一阵,又惊又喜,忍不住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亲,道:"心儿,你……你真的肯让我陪着你去?那……那我索性留在那边陪你可好?左右最近边关安宁得很,没什么大事呢!"
楚心尘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到时再说。"
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但既然不曾严辞推拒,那么到时自己厚颜一下,想来他也不会就赶了自己走。言照非欣喜万分,笑道:"好心儿,你自小让人服侍惯的,又有身子,哪能少得了人服侍?不如到时我亲自服侍你可好?免得旁人笨手笨脚的,惹你发恼!"说到动情处,柔情荡漾,目光直盯着他柔润唇瓣,低头就想要亲过去,但终于还是不敢,仍是小心翼翼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亲。
楚心尘也并不恼,只淡淡道:"人家笨手笨脚,你便伶俐得很么?"
言照非涎着脸道:"伶俐不伶俐,你且看我这几日如何服侍你。"
楚心尘不置可否,道:"我要歇息,你别吵我。"侧身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心念如潮,忽然间悲从中来,几乎想要放声痛哭,只得死死闭了眼睛,不让泪水落下。
言照非果然不敢再吵他,小心翼翼在他背后躺了下来,只悄悄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了他手。
匆匆过得数日,楚心尘自那日之后,虽然仍是神色淡淡,但竟然不再给他脸色看,言照非欣喜若狂,待他更是如珠如宝,有求必应,绝不敢拂了他半点心意。
玉将军得空便来探视,眼见他这般低声下气,百般讨好楚心尘,只气得暴跳如雷。言照非却连发作的机会都不给他,一见他露出怒容,便护了楚心尘道:"孙儿有些疲累,外公请回,待孙儿伤好再去请安。"
玉将军拿他无法,只得恨恨离去。谁想走出没几步,便有侍卫奔上来,干巴巴地道:"将军,王爷有话要小的带到。王爷说,往后但凡楚小王爷所用一切物事,都要由他先查验过,饮食要两人同用,喝的药,王爷也要自己先喝过了。请将军勿要暗中动手脚。"
玉将军心想你倒知道外公心思,怒极喝道:"楚家的臭小子喝安胎药,他也喝么?"那侍卫闭了闭眼睛,道:"王爷说,也喝!"
玉将军这一回真正是目瞪口呆,无计可施。一来二去,他心知暂时是动不得楚心尘的了,只得忍住了气,每回来时都只看着言照非,和他谈说几句,对楚心尘则只作不见。
138
这一回楚心尘虽然没有大伤,身子却受损不少,足足休养了半月有余,大夫才道情况已大致稳定,他便道要回苏雅族王宫里去。言照非知道不能拦阻,一早便命人悄悄去那边查看收拾过,听他这样说,当即便允了,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两人换过了服侍,在一众侍卫护持下,仍自暗道里出来,悄然赶去苏雅族王城。
一路上马车赶得极慢,惟恐他稍有不适,直到黄昏时分,才终于到了。王宫里已经挑了处最完整的宫殿收拾修整过,虽然匆忙了些,布置得说不上华美,倒也干净舒适,言照非同楚心尘就此住了进去。带来的侍卫则散落居在附近。
第二日一早,两人起来用了早膳,楚心尘便出来往宗庙而去,上过了香,想了一想,又往王陵过去。他在里面走了一圈,仔仔细细,每座陵园都进去看过,言照非居然早已备妥纸钱香烛,只是牲供一时备不得许多,便只带了酒来。于是将纸钱一一烧化,香烛也都点上了,每座坟头都洒过酒水,这才慢慢出来。
楚心尘在王陵入口处站了一会,目光缓缓向四下扫过,道:"怎么这么多人?"
言照非知道他已发现自己暗中安排的人手,道:"最近局势还不稳呢。我要杀言照莘,他何尝不想杀我?何鄞那边也是,他此时尚留在梧州,迟迟不走,不过就是在等待时机罢了,我是断不能容他在此处见到我的。"
说着不觉苦笑一下。何鄞留在梧州,岂止是为了等待时机?这半月来,他日日一得空便往军营跑,说是替皇上慰劳三军,他出手固然十分阔绰,言谈间更是亲切异常,边关将士原本只知有玉将军而不知有皇上,何鄞这么一来,众将士受宠若惊之下,却大都欢欣鼓舞,登时对皇帝感恩戴德起来。虽然何鄞不可能走遍军营,但一传十,十传百,要皇上重视边关将士之名传遍三军,又有何难?虽然军权仍在握,人心却已在微妙变换中。
楚心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一路上经过之处,四下隐蔽处都隐有刀光剑影摇晃,竟似将千军万马都搬了来了,守卫之森严,只怕不在将军府之下。他四下看了看,随意沿着王陵前面小路走去。
言照非道:"心儿,走了一上午了,先回去歇歇可好?"见楚心尘并不理睬,忙又道:"大夫都叫你多歇歇,别一个不小心又伤着孩子。"
楚心尘蹙了蹙眉,停住脚步许久,终于回身往来路走去。
这一日倒是平安无事,第二日、第三日,都过得平静淡然,一无异处。然而第四日的夜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当夜子时,西风狂吹,早已干枯的枝桠被摇晃着发出喀喇喇的声响,王宫深处那仅有的灯火早已熄灭,四下一片沈暗。忽然远远近近地连续传来沉闷的扑通扑通之声,殿门前面的一众侍卫惊了一惊,一人道:"什么声音?"另一人道:"有变,快去瞧瞧!"方要迈出,忽然便扑通一声软倒在地,几乎同时,身边方才还站得挺直的一众伙伴也一一倒下。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幽兰清香,十余名身着夜行衣的蒙面人一闪而至,悄无声息地摸入了殿内,很快便找到了里面最大最气派的一间房屋,推开门进去,晃亮火折子,床上那人素颜如玉,鼻息沉沉,正是楚心尘,但他身旁,却空无一人,竟没有言照非的身影。
为首一人吃了一惊,低喝道:"快四处找找!"
但就在此时,外面已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声。另一人皱了皱眉,低声道:"别找了,言照非早有准备,即刻带人走!"一掀被子,俯身抱起楚心尘,掉头就往外走。
先前那人道:"等等!"扯过挂在床头的外衫盖在楚心尘身上,这才略有些讪讪的道:"外面冷,走吧!"抱着楚心尘的那人默然瞥他一眼,纵身跃出门外,选了个方向便奔,余人一起跟上。
一路上都有将士拦阻,好在人数并不算太多,这些人脸上也都绑了打湿的布巾,显是已知道空中被人布了迷药。来的十数人身手都十分高强,并不恋战,留下一半人手殿后,余人带着楚心尘先行撤走。
众人远远奔出十几里地外,这才在一个山谷里停下,此时楚心尘兀自未醒,抱他的人选了个地方坐下,取出个小瓶,倒了少许粉末托在他鼻下。过得片刻,楚心尘慢慢醒转,迷茫地看着众人。为首那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时扯下面巾,道:"心尘弟弟。"
这人眉目秀雅,俊逸清贵,竟是言照莘!正抱着他的人也扯下面巾,自是严飞卿,道:"小王爷,言照非呢?"
楚心尘道:"就在床下,底下挖了个密室。"
言照莘和严飞卿都是一呆,相顾苦笑,暗想言照非此人也当真了得,任谁一见他不在,总是要先去旁的地方找,却不会即刻去查最近的床底下,虽然认真找起来,也不会找不到,但既然已布下千军万马,又怎会由得你慢慢寻找?只要拖延得片刻,埋伏将士一拥而至,那便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但楚心尘便在他身边,他便不担心楚心尘会将他供出去么?严飞卿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以大殿四周守卫之严密,若只是悄然前去,必定进不了房间,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下迷药,而楚心尘中了迷药之后,自然也就无法说出这秘密,何况以迷药迷倒一两人易,若说迷倒万千将士,若非严飞卿在此,谁能做到?这一手怕也就是以防万一的,偏偏却真用上了,这言照非,也算得算无遗策了。想来那底下的机关也是十分隐秘,楚心尘知道位置,只怕未必知道机关所在,到时他仍有大把时间等候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