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如花,粲然如梦,岂容一室寂寥,自是儿女事能叫英雄断肠、才人折心。
从飞花那双开始浮上水雾的眸子里看出去,尽管无数次见过不眠的夜,都不如今晚的风凉月美,仿佛被遗忘的过去开始染上淡淡绯红,与其为仇恨难解、恩怨难消活着,总不比快意江湖自由来去快活,而这快活,其实又千千万万比不上,当这个男人找到自己时,那种一瞬间的惊喜可以反复回味一生的幸福。
逝芳站在窗外没有去打扰两人,只是静静地站着,等。
第八章之三
扬方这个人,他是真的活过吗?
他真的存在过吗?
为什么我感觉不到?
我感觉不到…………
***
「逝芳公子………逝芳公子!」低沉的声音,略微加重了语气。
逝芳肩膀震动一下,才发现坐在对面的中年男子正看着他,对方沈稳温和的视线正好意地看着他。
「扬总管,逝芳让您看笑话了。」
「哪里。」扬清呷了一口茶,但是一双精明内敛的眼睛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逝芳,「公子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是过于劳累了吗?」
被扬清关怀的眼神和语气这样一问,逝芳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一开纸扇,顿时遮去不自然的表情,「哪里………我才要对扬总管说声抱歉,您大老远地跑来和我坐在这里,若是在在下的寒香馆就罢了,在这种风月之地,要是引起夫人的误会可就是逝芳的不是了。」为了避开东方泰的耳目,他和扬清见面是非常秘密的,他还特地易容过。
「我想不会的,我和内人之间……」扬清顿了一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绝对信赖的。」
信赖………绝对信赖………若是没有深刻的情感,就不会有这么深的羁绊,也不会有这么强的信赖感吧?
可是,我是不信任何人的……因为我不真正活着,逝芳坐在那里,看着那个中年男子。
两人陷入沉默中,伴着外面的沙沙雨声,还有逝芳轻轻挥动纸扇的细微声响。
扬清只是静静地端着茶杯。
当两人之间的事情谈完之后本该立刻离开,以往他们都是如此,几乎连聊一句私话的时间都没有,今天他们是约在某间绣坊的隔间碰面,前几次两人为了不让人起疑,都是彼此匆匆离去,但是今天谈完之后,老天却很不凑巧地下起了雨,两人只好暂时坐在房里等雨停。
这种安静与东方璾在的时候不一样,是一种完全的安静,逝芳想,如果是东方璾坐在前面的话,两个人一定有些话好聊吧,不管话题愉不愉快,也许会依照平常的经验会吵起来也说不定,但是绝对不会这样陷入绝对的安静中,甚至有点尴尬。
逝芳偷眼看着他时,发觉他老了,白发缠上他记忆中的乌黑,记忆中的稳重气质更形精敛而看不出神情,宛如花冈岩一样深刻的俊逸轮廓也有些许皱纹,却无损他坚毅凛然的气质。
高傲而强悍活着的扬清,他的父亲,在扬方的记忆里,从那时候开始扬清便不曾抱过他,看见的父亲侧面永远是严肃而冷静,要扬方永远像自己一样抬头挺胸地活着,不管一个小孩子是不是真正做的到,当扬方受伤病痛的时候,也从不见他摸过自己的头,不曾在病榻昏沈中见父亲来探望自己,顶多是一句「好好休息」便走了。
扬清不管自己的儿子发生什么,他从不过问也不从去照顾,他只是沉默而确实地,将两人甚至三人份的工作做完,那时候扬烈他们还不足担当重任,所以常常书房的灯是一直点到天初白的时候,才见熄灭。
长年为东方家默默付出一切而不求回报的男子,只为了一份知己之情所以二十年来守住东方家,甚至……爱东方璾甚过爱自己的儿子,
逝芳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脸,忽尔又笑了起来,他作什么?早就不是扬方的脸了,以前相似的地方就不多了,现在自然全然不像。
但是记忆中,这个男人就是扬方的……
他就是我的「父亲」……
扬清将茶杯放回桌上,「逝芳公子,我想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有些私人的话想同你说………」
***
雨很大,打在身上很冷,但是如果有一个人与自己互相拥抱,也许就不会冷了,也不会寂寞。
他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路过,却停下了脚。
房里两个人,正在热情拥抱,逝芳看着那一对沉浸在热恋中的男女。
飞花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也许是他看过最美艳迷人的女人也说,但是不管她以往嬉笑怒骂是何等娇俏邪魅,都不比她现在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的美丽。
宛如白雪映着蔷薇的肌肤,一双修长如玉的双腿,柔软的水蛇腰贴附着男人身体,乌黑微湿的秀发披散摇晃,樱唇粉舌娇声细软,迷离眼里放荡撩人眼神连逝芳看了都会觉得有些心跳不稳。
好漂亮的身体,女人的身体就是这么美吗?好象软得没有一根骨头,却又没有一处骨肉均匀,白嫩胸口柔软高耸,以前她穿著衣服的时候虽然总是酥胸半露,可是从未让逝芳觉得会有一种目不转睛的感觉。
他歪着头………宋女萝这家伙虽然看似体型瘦弱,但是毕竟是男人,这样压在飞花身上………呃……好象很重………
他被东方璾压着不到一刻就已经觉得呼吸困难了,他的胸口抵着东方璾的胸口,总觉得两人的肋骨快要打起来了。
女孩子真美,真漂亮,身体白白软软的,以前他听说女人的胸口很像白馒头,说实在的,真正瞧见了女人的胸口之后,逝芳真心觉得白馒头算什么,那男人的胸口不就是像烧饼一样干瘪瘪又硬梆梆的?
难怪常听一些歌伎谈笑间,说男人很喜欢将脑袋埋在女人胸口,女人的身体看起来就是那么迷人,男人爱女人也是正常的。
东方璾爱叶玥也是正常的。
***
『我想已经有很多人向公子说过,你很像一个过往的人吧?』
『是的………很多人都告诉我,我像一个您认识的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还以为你的举止是刻意装出来的。』
『您觉得不像吗?』
『是太像了。』扬清一笑:『你和我三年前过世的长子很像。』
逝芳心里抽痛了一下,说这句话的时候,扬清的表情也不见得有一丝一毫的悲伤难过之情,好象只是在陈述一件往事而已。『是吗?我倒不觉得,不过贵庄主好象是因为这样,才和逝芳有所干系的。』
扬清定定看着微笑的逝芳一会儿,起身看着窗外,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庄主他似乎现在对您很感兴趣,而且将你当作了他。』
『那是逝芳的荣幸。』
少年微笑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安静地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挥动扇子的速度,略略快了。
看来也不是完全无意。
***
他那一生多舛,伤痛不断,连爱也无所终的苦命孩子,至今想来都令扬清心头绞痛不已,而一千多个日子里,东方璾封闭自己,自己沉浸在过往思念中的样子,他再清楚不过。
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而东方璾同时失去了这两个对象,于是他沉默了。
他不知道那一千个夜里,东方璾想叶玥较多还是方儿较多,但是就算只有一次,都让扬清觉得方儿不枉此生,而且东方璾必然想了不止一次、两次、三次……
寂寞间春去秋来,从深夜到天明,反反复覆地想了很多次。
他不怪东方璾沉浸在回忆里,因为这人间能与东方璾对话的人,太少太少了,与其和话不投机的人讲话,东方璾更宁可坐在凉亭里赏莲花,伴着一杯杯冷酒和冷月。
想了很多次后,有好几次,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扬清。
但是一千个静悄悄的夜里,东方璾毕竟还是没有问出来。
扬清想过,要是东方璾真的问起,他不会隐瞒。
那是他唯一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做的事,就是原原本本地将那份心情传达给东方璾明白透彻,就算被人当作惊世骇俗,或是被人轻蔑不容伦常,扬清都不在乎。比起失去扬方的痛苦,这些世间的言语算什么呢?
对于东方璾来说,明白方儿心情的冲击,应该比不上失去方儿的痛苦,也绝对不亚于失去玥夫人,因为扬清知道,东方璾是将方儿的遗物那么小心翼翼地收藏,等待有一天报仇雪恨的时机来临,全靠着报仇支持着东方璾,撑起一身傲骨,堂堂地出现在人前。
但是他却陷入了一种挣扎。
这样真的好吗?
这样真的可以吗?
春花秋落,明年再开,夕阳西下,明日再来,东方璾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不会因为被安慰或抚慰就忘了伤痛,唯有新的感情能让他忘记伤痛,唯有热恋能治愈他的心伤,东方璾应该再去爱新的对象,那个人也许有一天会出现,重新照亮东方璾的黑夜。
可是他不想扬方那么快被取代,他不希望那孩子的微笑在东方璾的生命中淡去,曾经被誉为东方桃花盛开的容貌,扬清私心希望东方璾能永远记住扬方,就像每年桃花盛开时,提醒东方璾,曾有那么一个人,跟他在一起时宛如站在桃花树下,那个人对东方璾微笑时的表情,就算是东方璾会心痛,也比扬方被遗忘来得好。
扬方死后,扬清才知道,他多疼爱那个孩子,疼爱到希望甚至希望扬方投注所有心力的男人永远得不到新的幸福。
所以当东方璾第一次从寒香馆回来后,扬清就敏锐地感觉东方璾有了改变,他像回复了青春的龙神,正迫不及待的想要破除寂寞的禁锢而高飞,他的生命随着时间开始流动,生气和笑意逐渐回到以往如玉石般漂亮却无生命的表情,眼神也不再看向远方,而是真真切切地停留在眼前。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不是一个会讲究前世来生的人,他无法相信一个人会再次复活,无法相信上天给了方儿一条生路,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给他们补偿他的机会。
有了这种希冀,失望时会更痛苦。
所以他想不透,那个叫做逝芳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
扬烈说:「他唱歌的表情。」
东方无谢说:「他挥动扇子的样子。」
东方云说:「他说话的表情。」
飞轻说:「他笑的样子。」
妻子说:「他简直和方儿一个模样。」
东方璾像是要将一千个夜里冰封的热情全部倾倒出来,完全陷入了对逝芳的一种迷恋与痴狂中,眼里心中言语间,都染上了逝芳的影子,逝芳重新给他了生命,以往需要两个人一起给他的,他仿佛都在逝芳身上得到。
他不知道该阻止还是袖手旁观,当他真正看到这个微笑的少年后。
他和方儿很像,但是又有那么一点不同。
他像逝芳,但是又有点不像,他不像扬方,是心甘情愿属于东方璾的,他不属于任何人,但是连发丝飘过他眼帘时,那眯起眼睛的细微表情都和扬方那么相像。
酷似某人又不是,看似属于某个人却又不是,逝芳身上的特质吸引着东方璾去接近他,去得到他。
而逝芳在言谈之中看似无情洒脱,其实也不是全然无意,只是他心里似乎有什么疙瘩或伤口,阻止他对东方璾流露太多的好感,或着压抑自己被东方璾吸引的感觉,每当谈起东方璾时,扬清总看见逝芳眼里闪过爱恨交加的复杂眼神。
相爱的人,总觉得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吸引彼此朝彼此而去,即使被拉离原有轨道也不在乎,东方璾已经开始偏离他的轨道,朝他想要前进的方向而去,离开无月山庄只是一个前兆。
这世间正在不断地改变,时间的沙漏被人反转过来,开始继续流动了。
但是他是无月山庄人们追随的目标,这一点不会改变。
***
『公子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逝芳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要有什么打算,过一天是一天,为了不无聊所以要找些乐子来玩,得过且过,他没想过太远的事情。他别过脸去:『这……我也不知道……因为我觉得这世间太无聊了,作什么都没意思………』
扬清笑了一声:『这种太过老实的的个性也很像呢!那,要不要暂时跟着东方璾,你不会寂寞的。』
『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您是不是也该回答一个呢?』
『请说。』
『我和那个人,真的那么像吗?那您怎么看我的?』小人,普通人,还是有一部份触动了心中之痛?
『逝芳公子,我听说你有一个外甥,那你怎么不了解父母心呢?』扬清始终看着窗外,让逝芳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即使多一天也好,我希望他活着,而现在我希望他永远活在东方璾心里,那就够了……』
话是这么说,逝芳却看到,水滴从扬清脸上滑下,不小心看还以为雨滴喷到扬清脸上。像岩石一样刚硬坚强的父亲,视哭泣为软弱的父亲,也会有为殇子流泪的时候吗?
可是,他不知道。
他不敢问。
以前的扬方,真的活过吗?
***
「你真是的,偷看人家相好这么有趣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狐狸般的眼睛看着他,小小的身体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
「你不躺在你的摇篮里,又爬出来欺负人了。」逝芳可以想见,老实的扬烈八成刚刚又受魁欺负了,不然就是变成冤大头破财消灾。
魁只是嘻嘻地笑:「好玩嘛!」他牵起逝芳的手,拉他离开:「男人和女人做那种事,站在外面看太没礼貌了,有事明天再说吗?」
逝芳被他拉着走回房间,他一边走,一边觉得雨滴打在身上。
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被人拥抱过。
记忆中的扬方,从来没有这么冷感觉,却也没有像烈火焚身一样的燥热感,他只是静静地活着,即使他在注视着东方璾时,也不曾像现在一样,有着忽冷忽热的感觉。
扬方这个人,真的活过吗?
还是只是逝芳的一场梦?
还是其实这都是扬方的一场梦,梦里成了逝芳圆扬方的梦,逝芳又梦见了扬方躺在黄泉之下,闭着眼睛作这场梦。
他曾说过他不知道要作什么。
因为不管他作什么,都会成功,毫无挑战的乐趣。
就像赌场中的高手,只要骰子丢出那一瞬间,已经知道结果。
最后他只好赌命,因为他不知道他活着要作什么,只有玩命才让他觉得生命受威胁,受威胁所以他活着,但是起码活着。
但是扬方却从来没有这种想法,
那个人真的活过吗?
还是只是所有人的一场大梦?
只是东方璾的一场梦?
东方璾,你告诉我,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扬方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到底该不该存在?
逝芳又该不该存在?
我想离开你,却发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使得我向你走去……
如果说男人爱女人才是正常的,宋女萝爱飞花,飞花爱宋女萝才是对的,那扬方算什么?
我又算什么?
这种情感,连同从未经历过的,火辣的疼痛与刺骨的寒冷,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什么……
醉花阴第九章之一
山馆内院,站在长廊上的东方璾拔出手上的暗箭,血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他不在意轻轻一掷,金属声微响即停,而血流声不绝。
不全是东方璾的。
当那个五官过份端正漂亮的男人微微泛起笑意时,那双血眼在月光照耀下,发出冷静地近乎残酷的目光,至少此刻在他面前的人们全这么觉得。
他们大多已经无法站着了,有些勉强靠着树干才能直立,以东方璾为中心半径数尺内,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全是今晚奉命要来取走东方璾性命的人,可是他们现在却命在旦夕。
东方璾倒提着犹染着血迹的刀,缓缓踏下阶梯,,每踏出一步,刺客背上那种寒意便深一层,现在的东方璾发出来的戾气和杀意已经像隆冬冰雪一样,重重压在他们心头,冷得让他们绝望。
他们这些人奉南柯之命前来刺杀孤身在山馆里的东方璾,原本他们把握十足,因为五年前一部份追杀扬方和叶玥的同伴保证他们已经将整个山馆摸得一清二楚,东方璾即使神通广大也是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