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说到那个「他」,师父总是柔情似水。这一观察结果让青年心中一片翻腾,就似心爱的东西被人夺走了般阵阵失落涌在心头。
「我想我知道它的所在。」
青年自嘴角边心不甘情不愿地挤出这句话。
当两人站在易落轩前时,青年察觉到师父的神色十分复杂,顺着师父的视线瞧去,落入目中的是上官煜落款的那二字笔墨。
「哎!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师父的话轻悠地乘着风飘入青年耳中,心里如万针齐刺一般难受得紧。
看着师父推开房门,似早已知道里面没有人一般点起了油灯,青年也大胆地跟着进了屋子。进屋时,已见师父取下了那张画像。就着灯光,青年细细地赏析起来。
漫天繁星点点映衬的明月之下,夏风习习吹拂起水波的荡漾。恬静悠闲的河滨边上垂荫绿柳旁倚着个白衫翻动黑发飘飘双手环抱的青年,嘴角边那抹静谧浅淡的微笑似能融化一切般的柔情温馨。
「那年,我十九。」师父忽然说道,「他约了我到这片杨柳树下,说是有样东西要给我,送我当二十岁生日的礼物。就让我等他一会,结果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时辰。」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轻笑了一声,「其实那时我早已知晓他身在近处,只是想着他的惊喜也不好惊扰到他。于是,当他出现时,递上我手的正是眼前这张油墨仍未干透的画像。」他的手抚上边角落笔的八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青年一震,低头瞧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青年喃喃地跟着念道。
轻轻的八个字却重如泰山般压在青年的心头上,怎么也摆脱不掉。
不对,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青年无法形容出那股笼罩在自己心里的不协调。
这时,他转而凄然一笑:「就这八个字让我动了情,却也害苦了我。」言语中无不是哀伤。他慢慢地卷起画轴,就仿佛是在收起自己的情感一般依依不舍。接着,他运劲于手,正打算毁去那画。
「师父!」青年惊恐地叫了起来,「您这是要做什么!」
他一手抢过那幅画,却在抢过后发愣了起来。
「殇儿拦我作甚?」他说得很是轻松,洒脱得仿佛看破了红尘眷念,「事到如今我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牵扯,毁去这幅画也只是为了一个心愿。也罢,殇儿若是喜欢,就赠予你吧!」
「师父。」青年摇头,「师父并非看透,不过是在逼自己做个选择。」
被看破心思的他一震,直视着徒儿那双清澈的双眸一叹:「殇儿从来都是如此清明,为师说不过你。」
「既然如此,为何师父不再给他......」青年的心一阵揪痛,「给他一个机会?我看他并非无情......」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轻抚着徒儿的头,「往事已矣,再如何也是一道伤疤。即便此刻原谅于他,我也不会再交出我的信任。这样的情,好吗?」不待青年回答,他继续说道,「为师已决定从此归隐,不再过问世间琐事。为师现在问你,若是你在这的俗事一了,可愿随师父而去?」
他拨开青年额前的几缕乌丝,将它们别至耳后。
「徒儿......徒儿......」离开这里的建议让青年心中五味陈杂。
他饱含深意地凝望着青年,无奈地叹了一声:「痴儿啊痴儿,为何仍如此执着,为何尚未看透?」
「师父......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的是你,可心却永远清明得很。也罢,事情也需要一个了结。为师不再逼你就是。但你要记住一点,不要冲动,什么事都会有一退之路。」他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为师......」
「师父......不要走......」青年不舍地呼唤着。
他不舍地将青年抱了个满怀,如获珍宝紧紧地拥着他好会才放开。于临走之时,将一锦囊塞入偃殇怀中,吩咐道:「当你真的觉得退无可退之时,可以打开它来,相信它会对你有所帮助。」
青年朦朦地点点头,目送师父的越檐离去。
他低下头,突然大喊:「师父,画......」要怎么处置?
后面的几个字还在喉下,只觉面前人影一闪,手中的画早被不知何人抢去,随着师父的去路跟上。
那是上官煜吧?
他刚如此想时,一个欣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知何时,我这里成了偃公子的客房了,竟然能如此来去自如?」一个带着戏谑语调却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无庸置疑地,此人正是上官盟主上官煜。
上官煜在这里?那刚才的是谁?
心中转了千百转的同时,却也不忘反唇相讥。
「区区在下这无名之辈,怎敢鹊巢鸠占?怕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
「哦?士别少时,偃公子说话仍如此尖酸刻薄,这样的小弟,在下可认不起。」
为什么觉得现在的上官煜有点不太一样?
「盟主这样威名的大哥,区区在下也高攀不上。」
「那么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来问你,那幅画去了哪里?」
青年老神在在地靠坐于椅上,一副事不关己地模样,好整以暇地看着上官煜:「盟主在说笑吧?您自个儿房间里的物事摆设,主人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怎么却来问我这个外人?是不是有那么点本末倒置的意思?」
「那也倒不是这么个说法。」画像离位,这上官煜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看样子是有慢慢跟青年耗着的打算,挑衅般的眼光在青年脸上来回游走,「只是我这屋子也不知是走了什么桃花运儿,近日常常有人到访,还尽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本就不是个理。可如今倒好,连房中的物事都让那人拿了走做订情信物,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不知情的还以为易落轩的主人有某方面的癖好呢!」
「你!」青年一时气急而上,好不容易才压下情绪,「就你那破画,请在下拿,在下也得掂量掂量才是。」
上官煜不疾不徐地回敬道:「我也没敢想过请得动您老人家。」
「既然如此,上官盟主也该不再为难在下才是。」青年啧啧有声道。
「怎么好说为难二字?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句名言还请偃公子记牢了。」
青年一挑眉:「我该将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奉还给上官盟主。再附加一句,巧取豪夺非君子所为。」
「偃公子的意思是说在下巧取豪夺,占物己用?」
青年耸耸肩,两手分别左右一摊:「盟主大人真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也。现在东西已经物归原主,上官盟主也就不用太挂心了。」
「物归原主?」上官煜嗤之以鼻,「偃公子是不是弄错了对象?听说那是我房间里的摆设,主人再怎么说也是在下吧?什么时候换了个主人也不通知在下呢?」
「那画是当年上官盟主亲手为东方宫主所作,又是上官盟主亲手递予东方宫主作生辰之礼,自然他的主人便是东方宫主。」
「你都知道了什么?」上官煜渐渐敛去了笑意,眸中寒光闪烁。
青年避而不答。
「他来过。」
这是一个肯定句。
「他不想见你!」
说这句话很得意。
上官煜冷哼一声:「他当然不想见我,我又何尝想见到他?」
这话在青年的耳中听起来像极了酸葡萄的气话,极为刺耳。
「怎么?想象五年前一样赶尽杀绝,以示立威吗?」
「我说过的,别挑战我的底限。」
语气平淡且无奇,却让青年感到无比压力。
说话的同时,上官煜已经离开门槛的位置,慢慢向青年逼近。后者如临危的刺猬,死死盯着他,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而上官煜此时却诡异地笑了起来,俊逸的容貌顿时充满着魅惑的味道。
看着不断向自己压来的身影,青年本能地害怕起来。站起身来试图向后退去,却没想到心中越是慌乱,动作就越不利索,最后竟被椅脚绊个正着,反倒实实在在地摔回了椅上。还想挣扎起身时,发现已是为时过晚,对方早将他的退路一一封住,如入天罗地网般无路可逃,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羔羊。脸上慌张惊恐的表情一览无遗,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
「不......不要过来!」
脑中浮现出昨夜险些被掐死的遭遇,登时让他全身发冷,如风中落叶般时时颤抖着。
「你也会知道怕?」
上官煜很满意自己看到的景象,玩味地反问道。
被人这么一激,本来脑中是一片空白的青年反而清醒了过来。他恶狠狠地瞪着上官煜,眼中都快喷出火来。因为此时的上官煜与自己之间几乎可以用零距离来表示。他的两只手分别支撑在自己椅子的左右把手上,而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庞简直是快要贴到自己脸上来了,而自己只能被动地感受着他那带有淡淡异味的呼吸气息。
「你......喝了酒?」
无怪乎他今天的言行举止如此这般的古怪失常。今天一个两个都是怎么了?
「无趣!」
上官煜似乎放弃了继续戏弄青年的打算,猛地坐向了离青年最近的一张靠椅上。像是要把自己弄得清醒些似的,甩了甩头后,双手分别划过左右鬓边整理了下头发。接着重重地吐了口气,把恼人的酒味一点不漏地往青年的方向散播去。
青年不悦地皱起眉头,却没用手捂住鼻子,只是正坐起了身子,顺手倒了杯放在桌上的茶水递了过去。
上官煜好笑地对他说:「你该不会打算将我灌醉吧?」
青年一愣,拿回杯子放在鼻下一闻,不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马上放回了杯子。
「原来上官盟主还有拿茶壶当酒壶的癖好。」
本以为上官煜会与自己抬杠,却无料对方一言不发,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弄得他浑身不自在,正要发作时,却听到对方的叹息,于是又硬生生地将要说的话压了回去。
「你真的像极了他。」
上官煜用满溢爱意的柔情目光凝视着青年的清澈双眸。
都不知道这到底是第几次被人这么说了,青年也懒得争辩,只得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知道吗?就连这个表情,也像极了万分。」上官煜说着说着还将手伸向青年,本来两人坐得就近,一个伸手就能触及,他的指尖擦过青年的眼角,又柔又轻,「惟独属于我的表情,只有我才见得到的表情。」
就在上官煜碰到他的那一瞬间,青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心头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导致了所有感官包括神经的麻痹。
「为什么......为什么要负他?」心迷离间,无时不刻徘徊于心头的疑问已毫无顾忌地出了口,「既然你的心里仍然有他,为何还要背弃他?明明情之所系的两人,为何要两处分飞?」
「想听故事吗?小鬼。」
「不准叫我小鬼!我已经二十了。」青年格开他的手,心情欠佳地吼道。
被吼的那人闷闷地笑了起来:「是啊!二十不小了。我就是在二十岁那年遇见的他。那年,他也才十九。五年前的他和你一样高,就到我这里。」他比了比自己的鼻下,「若是他真的活着,现在该到我鬓边了吧!」
「我没兴趣听你扯东扯西!」青年粗暴地打算他的话,「我只要答案!」
上官煜没理会他的打断,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年,那男人为了老大老二还有繁若宫的事,久郁成疾,终于病倒在了床上。还算那男人有心,想得到还有我这么个儿子。那是我第一次离开这座小院,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我那素未谋面的爹,更是第一次见到我所谓的兄长。」
青年察觉到上官煜每次提到自己父亲时,从来不会叫「爹」,只用「那男人」来表示。看来,他真的如百晓生所说的不得上官明德的疼爱。这是为什么?照常理来说,父母最疼的莫过于自己最小的孩子。为什么这位如今的天之骄子会有这样遭人离弃的过去?
在上官煜的讲述下,故事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年,柳回枫为上官明德诞下了第三子,取名煜。此子甚得双亲的宠爱,常常惹得两位哥哥与之争风吃醋。当小公子满月时,双亲还特地宴请四方好友为之庆贺,光是酒席就不下二百桌。就在大家吃得铺天盖地,喝得昏天暗地时,繁若宫主东方漓趁乱掳走了小公子,并逼上官明德上天山寻子。爱子心切的上官明德决定独上天山,却在临行前被妻子以迷药迷倒足足三日。当他清醒过来赶往天山时,迎接他的是妻子当胸被刺一剑早已断气的悲剧。
庆幸的是,幼子并无大碍,只是被东方漓抱在怀中,玩耍得正欢,一点也没有为人子的自觉。但毕竟那只是个未满一岁的孩子,哪里会知道自己已早早地失去了母爱?
当上官明德自东方漓手中抢过小公子时,小公子竟死活不肯放开扯住东方漓的手,气得上官明德几乎要将这无辜的小生命丢到悬崖之下。回到飞雁山庄的上官明德毫无意外地立誓毁灭繁若宫,诛杀东方漓。于是,以飞雁山庄为首的正派势力同以繁若宫马首是瞻的邪派一党在江湖上形成了两相对峙的局面,谁也除不了谁,谁也无法坐大。这种情况持续了将近二十年,直到飞雁内部力量明争暗斗的继承权问题被激化了,上官明德不得不以「谁铲除了繁若宫,谁就是下任家主」的诺言来暂时缓和这个矛盾。谁曾想,这反而让上官明德意识到,大儿子和二儿子并不是盟主的最佳人选。大儿子刚愎自用且有勇无谋,不是块做盟主运筹帷幄的料。而二儿子虽然文武兼备,本是最好人选。却心计过重,做事可以不择手段,令人心寒。自然而然地,上官明德想起了二十年前被自己遗弃于别院的三公子。
当年之所以上官明德会将幼子离弃,主要原因还是在他那传承了过于相似亡妻的双眸,让上官明德每见一次,就伤心一次。他将幼子移到了别院,衣食住样样少不了,只是再也没有去看过幼子一眼,一晃眼就过了二十年。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听他的叔父说的。
当他事隔二十年后再见到自己的亲儿时,吃惊的不再是上官煜那双酷似亡妻的双眸,也不是他俊逸且充满男性魅力的脸庞,更不是他挺拔飒爽的身姿,而是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与内敛深沉,犹如深潭暗流,表面上波澜不兴,实则波涛汹涌。他的言语间透露的是雄韬伟略,他的谈吐中说明的是鸿鹄之志。这样的他确实是盟主的最佳人选,缺少的只是机会。所以当上官煜在他床榻前自动请缨时,他想也没想地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因为他想看看,这个差点被他彻底放弃的儿子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在上官煜在许下一年之期的诺言后,就离开山庄不知所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包括了上官明德。谁也没有想到,离庄的当天,上官煜就全力赶往繁若宫。本打算悄悄潜入天山总坛,伺机暗杀东方祑,导致繁若宫群龙无首后,再慢慢地瓦解他们的势力各个击破。
如果当时这个计划被上官家的人知道了,大概有人会说他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以卵击石。因为在上官家有个不为外人知的秘密,繁若宫两代宫主的武功招招都是上官家武学的克星,这也是为什么长久以来,上官明德想除繁若却一直拿东方漓没办法的原因。
上官煜很想冷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注定的。多亏了那个所谓父亲的刻意疏远,他没有机会学到上官家的传家武学。反是机缘巧合下拜了一位来历不明却身怀上乘武功的人为师,学尽了他想学的。虽然他不敢说以他的武功一定会是东方祑的对手,但毕竟他有了对付东方祑的前提。
繁若宫里没有多如米的奇珍异宝或者盖世绝学,却多的是江湖上失踪已久性情孤僻的奇人隐士,这样的地方什么没有?而办成这间类似于成人收养院的宫主东方漓本人,据说除了是个绝顶高手外,还是个精通五行八卦,知晓歧黄之术,善用百毒夺命的能人。因此,上官煜在这里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得很。
「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心使得万年的船最后竟然载在一个黑衣人的手上。」上官煜说得忿忿不平。
「黑衣人?」偃殇奇道。
「可不是?当你在邪派总坛发现自己师父的身影,而且还狠狠地挨了一掌差点送命,你会做何感想?」
瞧他说话时那一副愤恨的模样,似乎事已至今仍未对之释怀。
话说当日,上官煜正在据说是东方祑居住的天莲小憩边上徘徊,思考着如何突破那据说是设在这间院落四周的,据说是东方漓亲自摆下的伏羲八卦阵。就在此时,借着悠悠的月光,他发现自天莲小憩中闪出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并以极其迅捷的速度往据说是繁若宫所谓的禁地飞奔而去。不用怀疑,以上几个「据说」都来源于那个长舌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秦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