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妻子,就这么半靠在这块岩石之上,被剑所伤的左胸上仍然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人却早就失去了呼吸,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一剑穿胸,透心而过,是何等的痛苦?但这样的表情没有出现在他妻子的脸上,甚至还保留着死前从未对他露出的不可思议的微笑。
那代表着什么,他本不想探究,可心思怎么也无法束缚住。
东方漓,这个烙印在骨头里的名字。
他痛苦,他憎恨,他被这些负面的情绪折磨得无法喘息。他想发泄,他要发泄。
斗了二十馀年,争了二十馀年,在他想通了一切之后,东方漓竟然将宫主之位传给了年仅十六岁的独子,自己失了踪迹。
怎么能够?怎么可以?他不相信!他就不相信他逼不出东方漓逼来!
「杀了他,上官家就是你的。」他平静地说,「现在的你很容易做到。」
上官煜摇头:「我对他有情。」
「那么毁了他的一切,让他成为你独一无二的所有物。」他残忍地说着。
上官煜还是摇头:「我不想毁了他的清澈。」
上官明德一声冷哼:「但这是你唯一能留住他的方法。」
他在陈述事实,上官煜清楚地知道,所以这句话如湖中投石一般引起阵阵涟漪。
「话已至此,这是我能容忍的底限。」
「爹。」他叫住正要离开的上官明德,「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复仇的工具亦或是娘的替代品?」
风中的身影一定,回过头来:「这个问题有这么重要吗?你是我的儿子,上官煜。守卫上官家是我的,也是你的责任。」
语毕,上官明德转身离开。
彻骨的寒风侵袭着薄衣之下的身躯,也煎熬着内心的灵魂。
难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难道他们之间注定了不得相守?
「后来呢?」
上官煜借着酒意狂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后来?还有后来吗?」他笑得张狂却让人觉得无奈悲伤,「如那男人所愿,我毁了他的繁若宫,我逼他上了悬崖,明明知道他不会跟着我回来,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跌下去,落下万丈深渊,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的翻飞白衣,他的飞扬长发。他就像是桎梏不得的冰雪精灵,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留下的,只有那块紧紧拽在手中的白绸衣袖。」
其实他早就知道不管他怎么选择,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一样。他们的身份终究是两个极端,想要彼此时靠近注定要牺牲另一方。但是,在向武林各大门派奉上繁若宫阵势图时,在给东方祑递上那杯融有化功散时,在悬崖之上他们生死离别时,他还是偷偷地幻想着东方祑或许会为他留下,可触及到他那双再度回归漠然的眼眸时,他就知道什么都没有了,两年的亲密无间已经彻底成了过眼云烟,宛如昙花一现。
既然如此选择的是他自己,亲手毁了这一切的是他自己,所以他根本没有资格谈后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真真是个笑话!
「借口!」青年不留情面地骂道。
上官煜凌厉的目光扫过青年,让他不由自主地全身打了个冷颤。
「你说什么?」语音慢,却威严。
「为什么牺牲的一定要是他?明明就是你看不透,放不开,抛不掉,凭什么希望他为你的私心留下?」青年愤恨地吼道,「他明明暗示过你他的隐退之心,你却不自觉,这怨得了谁?」
「你说什么?」上官煜面如死灰。
「为什么他先前要你避难离开?为什么他后来又跟你说起白莲?为什么他那么希望你了解白莲所指?聪明如你怎会没发现?还是说你早就明了,却故作不知?退让了一步的他,你还要如何?难不成真的要他放弃所有自尊地成为你的禁脔你才甘愿?」
压抑的气氛肆无忌惮地扩充着自己的领地,空气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凝滞在两人之间。周围安静得即使落下一枚针也犹如重金落地铿锵于耳。
「也许你说得对,我负了他。」上官煜放缓了语调,「所以纵使他还活着,却始终都不肯来见我。」
听这语气,难道上官煜一直都知道师父仍在人间?青年听到这里,脑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个想法。
「你真的后悔了。」
上官煜一声长叹后:「或许吧!」
就这么短短的一瞬间,青年有股拥他入怀得的冲动,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不过仅仅是短短的一瞬间,一切也可能改变。
「好了,故事听完了。」青年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不知上官盟主何时打算动手呢?」
「动手?」上官煜不明所以地反问。
「难道不是?」青年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堂堂盟主大人会心情好到和陌生人分享自己的回忆?将自己的伤疤撕扯开来,任人嘲笑?你不过是闷太久了,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即便是如此,事后你也绝对不会落下自己的把柄在他人手上。常言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所以,你不灭了我这个活口才真会让我吃惊。」青年了然地说道,「其实昨日你本可以也打算要了我的命,不知什么原因却让你选择暂时放过了我。不过我想,今天我可没好运到有人酒醉之中还能来充英雄。」
他指的当然是那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秦夜。
青年没有半点大难临头的自觉,轻松地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气喝了下去。到下口时才猛然想起,这里面盛的不是醒神的茶水,而是醉人的美酒。就这样来不及阻止地被美酒硬生生地呛了一口,眼泪都涌了上来。咳嗽间,忽感一只温厚的手掌抵上他的掌心,正打算输入的真气为他顺气通络。
青年一惊,连忙收回手来,有些愧疚地看着同样一脸吃惊的上官煜,说道:「不......不能输真气给我。我的经脉承受不起你的真气运转。」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解释起来,「这是以前顽疾落下的病根。」
对面的人释然地笑了笑,温柔得让青年仿佛在梦境一般。趁着青年不察,他又拉过了他的手,将他带入自己的怀抱。令青年倍觉舒畅起来,也渐渐地依赖上了那份温暖。
突然,察觉不对的青年醒觉了一切,挣扎了起来。
「作什么?放开我!」
他怎么不知道他们有这么亲密的关系?这种莫名其妙地转变让他产生恐慌。
上官煜全身因酒气的缘故,散发着烫人的温度。而这份热度毫无保留地通过肢体的接触,传给了怀中的青年。自口鼻中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耳边,让他耳根通红充血,脸上也少不了得阵阵红云浮现。
「上官煜,我警告你!」青年不耐烦地叫喊道。
要死!这两天到底陪这个人疯几回?还有完没完啊!
「你还是肯来了,子祑」上官煜的沙哑声音透露出他的痛苦与挣扎。
子祑?东方祑?青年的动作一滞。
「对不起......我......」
「你认错人了!」青年死命地推开那两只在他身上胡乱游动的手。
「不会错。子祑,我知道是你。就算你能蛮过秦夜,也别想蛮过我。」上官煜闷闷地笑了起来,「就算外表如何改变,你给我的感觉也永远不会变,你的眸同样那么清澈。」
说着,他在青年的脖颈间落下了一个个印记。
彻彻底底的疯子!
青年一边心底狂骂起对方来,一边手也没停着地使劲推开他的狼吻。
「子祑!不要拒绝我。」
「谁有闲工夫陪你发疯啊!」青年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你给我清醒一点,看看你面前的到底是谁!」
上官煜轻点他的鼻尖,笑道:「你就是子祑。」
「你!」青年第一个念头是想晕倒。
姐姐,你在哪里啊!秦大哥,怎么需要你的时候就偏偏不出现?燕桓楚,宋归真,沉尘衣,莫少生......还有谁是认识的?抽个空来帮帮忙吧!青年在内心呐喊道。
殊不知,飞雁山庄内传来接二连三的喷嚏声。
奇怪?如今不是盛夏吗?仆人们纳闷了好一下。
「别以为你喝醉酒就能随便发酒疯!我没空......」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他又眼疾手快地拍掉了向他袭来的那只不安分的手。
「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能做出如此巧夺天工细致入微的人皮面具来,哪天定要去拜会拜会。」
青年听罢,不觉略带疑惑地审视起上官煜来。
说他清醒吧,却又认人不清,对他疯言疯语甚至动手动脚纠缠不休。
说他酒醉吧,却又懂得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颇有几分清醒之姿。
古怪得很,难不成这狡猾的狐狸又在跟自己耍心眼?莫要着了他的道去。
可青年哪里知道,上官煜真真是醉了,才放任自己的感觉涌如澎湃大海,而不加阻拦。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看到偃殇时内心翻腾根本无法言喻的感觉,长久以来一直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丝丝地蔓延开来。理智上虽然告诉他,那是个与意中人毫无瓜葛的人,可感情上却抗拒不了自己想要靠近拥抱他的冲动。偃殇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不会允许自己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那将会是致命的弱点。
杀,将可能成为自己弱点的未成形事物抹灭,但若这人真的就是当年坠崖的子祑,自己岂不是又要再一次送掉心爱之人的性命?他还能否再承受另一个五年甚至一生的折磨?
不杀,倘若他不是子祑,却是图谋者故意设计自己的陷阱......
杀,亦或不杀,犹如当年禁地之内的抉择,搅得他心烦意乱,左右的矛盾让他滞留不前。
庆幸的是,秦夜的出现让事情有了一个缓冲,他也乐得个顺水推舟,暂时逃避了问题。呵,没想到他上官煜也会有逃的一天。
与他相别不过十几个时辰,他就会开始想他。即使他记不得他的音容笑貌,却能在脑中清晰地回想出他的感觉,他的清雅,出尘,飘逸,似亭亭池上的白莲,一如当年的子祑。偶尔却又多了份子祑所不具备的俏皮与灵动,让他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谁。
后来,他们又见了面。上官煜就是上官煜,逃避不是他的作风,所以这次他选择了面对。他不断以言语试探着他,告诉他相关的往事,试图从他神情变化中察觉出半点蛛丝马迹来证明自己的想法。偃殇的反应是他意料中的激动,但那是为友人或者其它什么人愤怒的情感,不是为自己,不是为子祑本身。
呵呵,他真是醉了,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地想证明些什么。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哎!真是不假。
「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年已经失去耐性,不愿再与这一天甚至一时辰一个样的人玩你猜我猜大家猜的把戏。
「我想得很简单......」
上官煜嘴角扯起一个幅度,看得青年一身发毛,经验告诉他,这样的笑容之后绝对没什么好事发生。果然,一眨眼的工夫,上官煜的脸在他眼前急速放大。在青年还来不及撇开头时,两片温润的柔软无间隙地贴上自己的双唇,不予以一丝退路地,霸道地在他口中索求着甜蜜。
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乱了分寸,没了反抗地任对方得逞似地挑逗着自己青涩的舌尖。
好不容易有了个呼吸的空档,还没缓上一口气,又被对方紧追不放地袭来,压迫得几乎让他窒息。前后两天,他接连两次体验了窒息的定义。前一次,虽然濒死,他却没多少害怕的成分,反正人顶多也就是死法的不同罢了。而后一次,充斥着他的是惊恐!是慌乱!是欢娱......是喜悦?让他不忍割舍,死而无憾。
「嗯......唔......」
禁不住的细细呻吟从唇齿间漏出,让青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这竟然是自己的声音?不是痛苦,仿佛带着欣喜?
就在青年真的以为自己会命丧上官煜之手时,对方终于放开了他。手摩挲着他的脸颊,为他整理着落下的几缕秀发,温柔得令脸上已泛起阵阵红晕的偃殇几乎落泪。
他不是该因为受辱而愤怒,龇牙咧嘴相对吗?为何现在自己能想起的却是刚才一幕幕静止的,移动的,慢动作的画面,溢满着他的所有思想?
他与上官煜对望着,英气的脸庞上,本是深邃的眼眸中散发着一种名为炙热的情感,让他内心一阵动容。似乎......或许......他能明白师父曾经心动的原由。
「子祑啊子祑,你为何还不肯承认?」上官煜伸手就往青年脸上捏去,「这面具也该摘下来了。」
一声呼唤让本有些飘飘然地青年如雷轰顶,血色全失,心如针刺般疼痛。
他刚才在想什么?他怎么就忘了这个侮辱了自己的人,不仅是他该憎恨的人,更是师父的心系之人啊!
「子祑?」
青年显得异常的安静,任由着上官煜的手在自己脸上抚弄。
慢慢地、静静地,那只手停了下来。
青年自嘲地笑了起来:「现在总该知道了吧?」
上官煜脸上的表情叫做失望,而偃殇此刻的表情叫苦涩。
「不是他......」上官煜猛地一下放开青年,让后者没准备地踉跄了一下。
前后的对比让青年看清了现实。
不是始终不是!偃殇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
「我该杀了你......」上官煜失神地说道。
「如果你想的话......」
偃殇很惊讶自己竟然会说这样毫不经考虑的话。他从来都爱惜着自己的生命。虽自知不久人世,看破生死,却也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事物轻易放弃人生的他竟然会被一个他本该憎恨的人的情绪所影响。
乱了,一切都乱了。
太过安静,一刻锺的时间里,他们就这么对望着,谁都没有打破这份沉寂的打算。
第六章
「主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此时插入。
「什么事?」
上官煜紧锁起眉头。却邪是不会无缘无故叫他的,尤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主厅那里出了事。」
却邪的声音不缓不急,可见事情并非太过严重。
虽然上官煜知道,但对面的青年可不这么想。
在他眼中,却邪是个冷漠的人,所以就他的理解,这人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有焦急的情绪出现。主厅出事?那么姐姐呢?
想着想着,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往门外冲去。
他快,上官煜比他更快。一个箭步迎在青年前头,趁后者还在错愕之际,将他揉进怀中,一个轻点,跃上屋顶,往主厅方向飞奔而去。
如果这时上官煜低下头的话,就会发现青年的表情中除了错愕,还有一份羞涩。只是当时的他,只故着一路前跑。
「姐姐!」
青年等不及上官煜的落地,便朝厅内大喊起来,目光四处搜索起那抹熟悉的黄色身影。
「公子,你上哪去了,害我好找!」碧音责怪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青年连忙回头,挣脱掉上官煜禁锢的手,扑向碧音,却没发现碧音此刻的脸色有多么的古怪。
「我听说这里出了事,很担心姐姐......」
碧音收拾好情绪地笑着:「碧音会有什么事?该担心的还不是公子?」她越过青年,望向他身后,「这位是?」
「在下上官煜。」
「原来是上官盟主,小女子这厢有礼了。」碧音只是一个欠身颔首。
上官煜也不介意,他回头扫了下主厅之内倒得横七竖八的人群,询问道:「不知姑娘能否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事,只不过是酒喝多了,醉的醉,吐的吐,东西吃多了,撑的撑,拉的拉。回头找大夫开了方子调理一下就没事了。」说完,碧音竟忍俊不禁起来。
上官煜听罢,却是眉头大皱,沉声道:「还请姑娘开方。」
碧音带这几分欣赏之色地上下打量起上官煜:「你怎知我会?」
「姑娘是这数百人中唯一安然之人,即不是下毒之人,就对解毒颇有一套手段。」
「你又怎知我不是那下毒之人?」碧音心下又给这位盟主打了个高分。
「姑娘天资聪颖,怎会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上官煜真不愧是上官煜。」她赞赏道。
「抬举。」上官煜回礼道,「碧姑娘......」
「错!我不姓碧!我叫碧音。」碧音笑着说。
「那么碧音姑娘,事不宜迟......」
「解毒的方子我交给燕呆子张罗去了。」
燕呆子?一旁的青年会意地一笑,结果招来碧音的一阵白眼。
「既然如此,不知碧音姑娘可否借步说话?」上官煜一抬手指向内厅,嘴上虽然是询问的话语,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