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不是老豹子,而是胡天方。
就在这极凶险的最后一刹那间,胡天方忽然收剑,向后倒窜到三丈开外,长身直立,冷冷地看着他。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打法的,竟然向敌人的刀口上撞。我若是收剑再迟一步,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知道。"张峥道,"我也知道,我还能拼的只剩下这条命了。"
"你这条命也只剩下半条。"他忽然转身,大步向前走。天边已升起了光明,黎明已经到来。
"就算我不杀你,你也未必能活得下去。"
张峥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得下去。他的伤真的太重,血也流得太多。
他撕下几片衣服,包紧能包的伤口,然后扶着墙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他要去找大夫,却偏偏摸不到方向。
头重得像灌了铅一样,天和地不停地摇晃,眼前一片越来越沉重的黑色,连前面一棵大树也看不见,直撞在上面。
扶着树干爬起来,只觉得昏眩得更强烈,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想找个人帮忙也找不到。
郊外山林,行人本来就不多。而且就算真的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也看不见。
忽然,他又撞到了一棵树。这棵树却是软的,还会动,会说话。
说的什么他也没听清楚,只听见好象有叫他的名子,声音也很熟悉,他却一时想不起来。
他听见这个人大声叫道:"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你连我都认不出来吗?我是丁灵。"
他用力握紧了丁灵的手,还笑了笑,说:"丁灵,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二)。
秋雨缠绵。
屋顶上弥漫着一层水雾;雨丝如针,密密麻麻地织满了一重重的树枝。
菊花就开在这细雨中,开满了一片山坡,一直开到卧室的窗棂下。
雨的声音,花的香气,这一切令感觉渐渐清醒起来。
张峥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丁灵坐在他的床前,对着他微笑。
他也对他露出微笑,想动,才发觉全身都疼得像刀割一样。
"不要动。"丁灵又紧张又心疼。
张峥便不动了,只是凝视着他的脸。
丁灵叹了口气,忽然俯下身,轻轻趴在他的胸膛上,温柔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张峥也长长叹了口气,"现在,你还怀疑我是杀你妹妹的凶手吗?"
丁灵摇了摇头。
"你当时为什么不这么想?"
"因为你没有解释啊?"丁玲抬起头,看着他。"如果你当时解释的话,我也不会误会你。你为什么有话又不对我说呢?"
"我以为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什么?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两个人都沉默了。
窗外的雨下得更加淋漓而且寒冷。张峥望着窗外的雨,很久,忽然又叹着气道:"我以为你应该了解我,现在看来,你非但不了解我,还很容易惹我生气。"
"你很生气?"
"如果是其他人误会我,我可能还不会这么生气。我会跟他们解释。但是你不同。"
"我哪里不同?"
"你的话,我就气得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张峥冷冷道,"你爱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吧。"
丁灵笑道:"那我也只能送你两个字了。"
"抱歉?"
"活该!"
张峥也笑了。只是一笑又扯得全身都疼痛起来,笑便变成了苦笑。
丁灵立即道:"不准笑。"
张峥不笑了,也笑不出来。
丁灵握着他的手:"是什么人能把你伤成这样?"
张峥没有回答他的话,转了另一个话题。"你有没有去查真正的凶手?"
"心儿的死,一定也和青龙会有关系。"
"哦?"
"青龙会的人抢走了我妹妹的尸体。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一定是想毁尸灭迹。"他看着张峥,"你呢?又有没有去查是什么人在陷害你?"
张峥又沉默了。陷害他的人曾是他的好兄弟,被亲近的人出卖的滋味绝不好受。
"真正想陷害你的人当然不是迟小英。迟小英只不过是他们收买的一个工具。"丁灵道。
"我想不到我的兄弟中竟然也会有被收买的人,他们本都是不怕死的人。"
"不怕死的人也会有弱点。对别人的弱点下手,是青龙会的拿手好戏。"丁灵冷冷地。
张峥忽然道:"我知道迟小英的弱点是什么。"
"是什么?"
"那小子是个孝子,他又正好有一个双目失明的老娘。"
丁灵皱眉,点点头道:"那就难怪他要出卖你了。我若是他,我也会出卖你。"
张峥忽然觉得心情轻松起来了。如果知道自己的兄弟并非成心要出卖他,而是遭人威逼,心里们的滋味自然要舒服得多。
"威逼他的人一定和盗宝案脱不了干系。"
"你应该去问问他。"
"你呢?"张峥看着他。
"我也要去问一个人。"
"谁?"
"赵如飞。"
"你是为了王锐的死那件事?"
丁灵点点头。"他是第一个发现王锐尸体的人,他摆明了是在要我背黑锅。"
"你觉得他可疑?"
"我怀疑王锐是他杀的,他也是青龙会的人。"
一个疑问一个结,这里已经有不少结了。张峥恨不能马上去调查这些事,但是现在他却只能躺在丁灵的床上,连动都不准动。
丁灵要他多休息,伤好之前哪儿也不能去。
他闭着眼睛一会儿,又睁开。
"你怎么还没睡着?"
"你坐在这里,我怎么睡得着?"
"你闭上眼睛睡你的觉,还管我在不在这里?"丁灵笑道。
"那你闭上眼睛,让我看着你试试。你没有感觉?"
"好啊。"丁灵还真的试,闭上了眼睛。
张峥凝视着他的面容,许久,心跳慢慢地快了起来,乱了起来。
闭上眼睛的丁灵,眼中那种绵里藏针,少年老成的感情已经看不见了。他的面孔很漂亮,嘴唇淡红,有点像女孩子。
张峥就躺在他的面前,痴痴地看着他。等他忽然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丁灵已经睁开眼睛,也在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情谊和关怀。
张峥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他温和地笑,说了句:"你看够了没有?"
张峥摇头,手忽然改变了位置,搂住丁灵的脖子,把他拉了下来,拉进怀里。
丁灵没有动作,他们只是默默地相拥着,心里充满了愉快和甜蜜,只觉得一片安详宁静,曾经受到过的所有冤屈,痛苦和悲愤,在此刻都已完全忘却。
情人的怀抱就像一道神奇的魔法,让疲惫得到安慰,让痛苦变为欢乐,将腐朽化为神奇。
第十三章,决别。
天还没有亮,雨还没有停。
迟小英忽然被梦中的一阵敲门声惊醒,立即摸出床头的刀,才大声问:"是谁?"
回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我,我是英绿华。"
迟小英打开了门,英绿华撑着油纸伞立在雨中,浑身上下都几乎湿透了,瑟瑟地发抖。
"迟兄弟--"
"英姑娘,这么早,你怎么来了。什么也别说了,你先进来,我给你生堆火。"
"不用了。"英绿华冷冷地。"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你张大哥在哪里?"
迟小英转过身,不回答。
"你为什么要冤枉他?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绝不会做犯法的事,你说的话一定是撒谎。"
"英姑娘,你不要再说了。"迟小英面露痛苦之色,"我有我难的地方,我真的没办法。但是我欠大哥的,我一定会还。我迟小英这条命不要了,我给他。"
"我们要的不是你的命啊。"英绿华握着他的手,"我们要的是你说实话,只有你才能还他一个清白。"
"我....我......"迟小英犹豫难决。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有人逼你?"英绿华看着他的脸。"是谁?是谁要害你们?"
"你不要问了。英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你不说的话,我不会走的。"
"他不会说的,因为他还要顾自己老娘的命。"门外忽然有人高声冷笑道,声音听起来还好象有几分熟悉。
"是谁?"英绿华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
不过不用她再想,门开了,一个人施施然走进来,锦衣华服,气派不凡,脸上还带着温和可亲的笑容。这张脸她是不会陌生的,她见过很多次,有时候是和张峥一起,有时候是她一个人。
一个黑衣的剑客跟在他的身后,冷冷冰冰的表情,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就像一具活僵尸。
"是...是你,常......"英绿华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英姑娘,别来无恙。"常万春向她微笑施礼。
迟小英挡在了她的前面,狠狠地盯着他们道:"你们来干什么?"
常万春回答得很直接:"来杀你灭口,然后带英姑娘走。"
迟小英一惊。
常万春又慢慢往下说:"你的作用已经用完了,还留着你就成了把柄了。你也怪不得我们,要怪就怪你的老大张峥,那么多杀手都杀不死他,只好连累更多的人去死。"
"那我娘呢?"
"令堂哭哭啼啼地太吵,我已经让她安静了。她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迟小英愣住,全身都立刻变得像死人般冷透,双拳握得咯咯作响。他突然跳起来冲过去:"我跟你们拼了!"
英绿华拖住了他。她也听明白了,气得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常万春道:"你,张峥一直那你当朋友,你竟然是个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朋友?"常万春冷笑。"他不是我的朋友,我常万春只要一个朋友,那就是薛涛。"
他扭头看着薛涛,冷冷道:"除了薛涛,我不会相信任何人。"
迟小英怒叫道:"薛涛也不是你的朋友,他是你养的一条狗。你这种杂种,也只有相信你的狗,因为你已经众叛亲离。"
常万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来的却不应该给要死的人说话的机会。"
迟小英已经先拔出了刀,怒吼着向他冲过来,恨不得一刀将他斩作两段。
"你这个畜生!"
常万春没有动,他身后的薛涛却迎了出来,就见漆黑的剑鞘中陡然飞出一道白光,闪疼人的眼睛。
"铛"的一声,刀锋断了,白光同时消失,没入了迟小英的胸膛中,剑尖从后背露出,血水立即涌出。
迟小英还没有马上死,他看着薛涛的脸,仿佛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薛涛的脸上还是冷冷冰冰,没有一丝表情。
英绿华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呼,几乎跌倒。
这声惊呼惊醒了迟小英,他突然抓住薛涛握剑的手,死死地抓紧,大声呼喊:"英姑娘快跑!快...去告诉大哥,快跑!"
英绿华全身发抖,咬着嘴唇,转身冲进里屋,关上了门。
她转身的时候,常万春还站在她的前面;等她冲进房里之后,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是你?!"她惊惶地张大了眼,再想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英姑娘,在下仰慕已久。"常万春拥紧了她的身子,脸上带着微笑。
英绿华忽然一耳光重重掴在他的脸上,恨恨地盯着他,道:"放开我,伪君子!"
常万春冷笑道:"我是伪君子,你呢?你又是什么?你是不是个婊子?"
他捉住了她的手,抱起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重重地扔到了床上。
"这可是你自找的。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但是那时候,你已经是张峥的女人了。我为了得到你,花了多少心思想把张峥整死。今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他不再说话,他的手已经在她非礼,他的人已经压在了她温热柔软的身体上。
薛涛从门外看见,脸上露出种冷笑的表情,只一下,便转过头,往外走了。
她的身子柔软而丰腴,她的反抗显得那么无力,她充满了能令男人疯狂的诱惑力。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点冷光穿窗而入,立时几乎射击到了他的眉睫。他立即翻身伏倒,"哧"的一声响,冷光钉在了土墙上,光芒闪动,竟然是九根排成一线的银针!
九九针!
常万春的脸上立即露出种惊骇的变化,一跃下床,向门口奔出去。
薛涛就在门外。常万春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走!"
两人就如飞鸟般一掠而去,忽然消失了踪影。
英绿华缩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又匆忙地冲了进来。
看见这个人,英绿华的眼泪忽然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落出来。
"绿华。"冲进来的人正是张峥。屋里的事他已知道了。
他现在又愤怒又痛心。他的手默默地紧握着,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既没有安慰她,也没有责备她。
这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伤害到她。他宁肯自己死十次,也不想伤害到她的心。
他慢慢地走过去,英绿华就扑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你终于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她的身子还在瑟瑟发抖。
张峥拥紧了她,紧得好象再也不会松开。"没事了,别害怕。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他缓缓仰起头,窗外细雨如泪,飘荡到他的脸上。他心中忽然涌动了一种感情,他想回头,但是他终究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后,在窗外,雨仍然如泪,雨仍然飘荡。雨中有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丁灵没有走进这间屋子,这里已不需要他。
雨丝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冷冷清清的雨天,冷冷清清的他,独自离开。
(二)。
雨已经连下了两天两夜,今天非但没有减弱,还反而愈加大了。
成都府的剑南华宇是专门接待过往朝廷命官及贵族的驿馆。馆主郑六爷一早就叫人专门收拾出一间最大的房间,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擦洗了三遍,然后铺上蜀锦,挂满丝绸,摆设得华美雅典,等待贵客大驾。
上面来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位贵客虽然只住一晚,但是极挑剔,要是让他不满意,那大家往后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这位贵客就是原无裘。
他直到傍晚时分才来到这里。来的时候还带着他那辆已经华丽得出了名的马车,身边带着一位从没有人见过的美人。
这位美人不但冰肌玉骨,而且气质冰冷高贵,一身曲线,一身光华,几乎不似这尘世中的俗人,宛若世外仙娥。
入夜后,雨愈急。
原无裘并不介意,他反而喜欢这样的天气。斜靠着小窗听雨声,也是一种格外别致而有心的境界。深巷虽然没有人卖杏花,菊花的香气却更在杏花之上。
卧榻就靠在窗户下。原无裘半畅开一袭宽大的白袍,手中端着沉年的美酒,静静地观望着窗外,神色宁静而安详。
一重重古老的街道和屋脊散布;一柄柄淡白色的油纸伞浮动在人流中,就像河水中漂流的浮萍,自在而落魄。
他有时候是个很典雅的人。他一边享受着黄昏的古街晚景,一边悠然地铭着酒。美人就在他的身畔,任他随呼随唤。
屋中并不冷清。还有两位客人一早就来了,也和他一起在等待那个人。
原无裘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冷气,才淡淡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等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