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看第二眼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具尸体,女人的尸体。
捕头要他认一认,有没有见过这个女人?
女尸是从张峥的房里搜出来的,衣衫不整,面孔已经变形,尸体都有点发臭了。不过,还是能看得出来这生应该是个漂亮的少女。
楼主还是沉默地坐着,抽着他的大烟筒。一具尸体,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张峥,然后是与张峥同来的两个人。
看见丁灵的时候,他的脸色倒好象变了变。只是变化太过渺小,也没有人能察觉到。
张峥,丁灵和叶小川进来看到这副情况,也很迷惑不解。
楼口立着一个衣着华丽气派的中年男人,下巴上一串略显得长了的胡子,腰上斜插两把公门刀,一看就是个班头类的人。
他就是省府衙门里的总捕头狄峰。张峥不过是县衙的捕头,这比较起来,还差了一级。
"狄头。"张峥向他楫手,"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他没有跟狄峰寒暄,他急着想知道这里什么状况。
狄峰也没有跟他寒暄,立即叫人一根铁链把他挂上。"带回衙门。"
"我犯了什么罪?"张峥问他,"你为什么要锁我?"
"你自己心里明白。"他冷笑道,"执法犯法,罪加一等。张老弟,先奸后杀可是杀头的大罪。你胆子可真不小。"
"你说什么先奸后杀?"
狄峰一伸手指着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冷冷道:"这个女人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真是个意外的收获。原来你不但敢私吞贼赃,杀人放火也是行家。"
"这个女人是谁?"张峥看着地上尸体。
"问我?问你自己!"
张峥手上锁着锁链,走过去俯身蹲下,双手慢慢撩开白布的一头来。
白布掀起,他看见了女尸的脸,一张鱼肚般苍白松弛,五官已经变形的脸。这本来是一张很美丽的面孔,他不能不认得,不能说不熟悉。
他已经怔住了。
一个人突然冲了过来,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心儿?!"
"干什么的?"几个官差拦在他的前面。
"滚!"叶小川一掌就把其中一个人打出了老远,冲过去,抱住了那具女尸。
"心儿,心儿,这是怎么回事?你睁开眼睛啊,心儿......"女尸的身上发出种令人恶心的尸臭,但是他不在乎,他紧紧地抱着丁心,诚惶诚恐地呼唤她的名字。
他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眼睛里有闪亮的水珠的滚动,慢慢地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他突然抬头盯着狄峰,眼睛里发出闪闪的光,大声问:"是谁杀了她?是谁?"
狄峰给他吓了一跳,指着张峥说:"是..他,就是他。"
叶小川蓦然回首,盯着张峥:"是--你!"
他突然跳起来,一翻手,抽出了旁边一个官差腰上的配刀,向张峥就直劈过来。"混蛋!我要杀了你!"
本来在他们之间的五六个官差,立马往两边散开,散得比鸟兽还快。
张峥的双手刚刚被一根铁链锁住,又连一个字也来不及说,他只能后退,尽全力闪避。
丁灵就立在张峥的身后,一直沉默着。两个人就从他的身边打过去,他也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好象已经痴了,忽然慢慢地走了,走过前面的官差,走过狄峰,走到丁心面前,忽然跪倒下去,呆看着,站不起来。
"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在做梦,心儿,你怎么会死了呢?"过了很久,他才说了几句话,说给自己听。
说完,眼泪也落了下来,忽然就失声痛哭起来。
叶小川现在简直是在拼命,只求一刀砍中对方,出招间全不留余地。至于砍出去之后自己会怎么样,他完全不去想了。
他已经疯狂了,全身都燃烧着愤恨的怒火,他的心里已只有一个字--杀!
张峥连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也没有法子解释。
世上有很多事本就不在于解释,而在于信与不信。一个人若是不相信你,就算把证据全塞进他的而眼睛里,他也还是看不见。
他又一刀挥出手,张峥两手一合,竟使出少林寺的上乘秘技--立地成佛,将他的刀刃夹在双掌之间。
他拔刀,刀不动。再想拔时,腹下已挨了重重一脚,被踢得飞了出去,撞在小楼的破木门上,又和门板一起摔了出去。
这一脚很不轻。
张峥是被他逼进入了死地,不得不出重手。不过这一脚踢出去后,他心里又后悔了。
在一旁看着的官差们,一个个都看得目瞪口呆。狄峰的脸色也变白了,很有点挂不住。
丁灵一直俯倒在地上痛哭,现在才缓缓抬头,看着张峥。
他依旧沉默着,他眼中的神情令人心碎。张峥的心还没有碎,他的心已经先碎了。
他的眼泪渐渐风干,全身都变得好象冰雪般冰冷起来。他一步步向张峥走过来,张峥看着他缓慢地走近,似乎想说话,又无从开口。
"我......"c
"你还有什么遗言?"丁灵只有这么一句。他的眼神就像冰山雪原一般寒冷。
张峥怔住。"连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么?她是我亲妹妹!"丁灵指着丁心的尸体,"她怎么会死在你的地方?还有我的兄弟,你就在我的面前把他打成重伤。我怎么相信你啊?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张峥忽然镇静下来,不大算解释了。听了这样的话,他只觉得悲愤,只觉得心痛。
但是他没有激动,他反而出奇的镇静下来了。
"好,好。"他冷笑道:"如果你认为是我干的,那就是我干的。你想杀我报仇吗?"
丁灵的嘴唇颤抖起来,咬着牙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话未毕,他的右手已突然击出,掌过生风,快如风驰电掣,竟连满地的衰草也被这股劲风刮动了。
这一掌的力量已经惊人,然而速度却更快。张峥只看见他的手一动,就立即觉得咽喉有如触着冰雪。
这一切掌的凶狠无情必杀,竟使得张峥完全没有闪避的余地。
狄峰的脸上已露出了阴恻恻的冷笑。但是却想不到这一掌竟在最后一刻猝然停顿。
张峥面不改色,只是看着丁灵的脸。
丁灵的脸上泪还在流,他伸手抹去,冷冷地问:"你知道我不会杀你?"
"我说过,我很少看错人。"
"你就不怕我真的动手?"丁灵痛恨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不会真的下手。"
"如果要死,我宁愿死在你的手上。"张峥凝视着他,眼中含着情。
丁灵的眼中含的却是恨,他忽然转身,背对着他,冷冷地说:"这件事我会查下去。不要让我查到我妹妹的死和你有任何关系,否则,下次我一定会杀了你。"
张峥没有说话。他们的心里都对彼此产生了怨恨和悲愤,多言不如无言。
他转身看着狄峰,狄峰吓得一跳,后退了好几步。
"狄头,我跟你回省衙。"张峥冷冷地。"王法一定要还我一个公道。"
"啊...那,那好,我们走吧。"狄峰又惊又喜。
这时候,叶小川又回来了。
他脚下踉跄,就好象个喝醉的酒鬼,从门外吐进来。只不过他吐的不是酒,而是血。
"姓张的,你他娘的......我跟你拼了。"他两只眼血红,大叫着向张峥扑过来,揪住了张峥的衣服。
张峥没有动,冷冷地站着。他的力气却已用尽,慢慢滑倒在张峥的脚下,昏了过去。
张峥没有再看他,也没有再看丁灵。他跟这群官差一起离开了。
活人可以带走,死人却反而带不走。丁心在丁灵的怀里像沉眠的孩子般安静,没有人敢过去要,捕快们也只有放弃,就当是还给家属了吧。
丁灵静静地守着她,悲伤着,很久没有再动一下。
一双脚忽然出现在丁灵的面前,一双瘦小,干瘪,还沾着干泥的黑靴子。丁灵抬头,就看见了一张尖削,黄瘦的脸,就像一个古板的老学究,又有点像一只饥饿的黄鼠狼。
丁灵看着他,他也看着丁灵,目光冷漠而讥讽。
"你想干什么?"丁灵问他。
"丁公子是吗?有个大人物要我替他问候你一句话。"老楼主淡淡道。
"谁?"
"你应该知道是谁。他要我问你,你是要自己去见他呢,还是要他亲自来找你?"
丁灵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问:"你是恶魔岭的人?"
老楼主冷笑道:"我是青龙会的人。要不是看在你主子的面子上,你也活不到今天。把你怀里的尸体交给我,你快点走吧。"
"你要我妹妹想干什么?"
"这你最好不要多问。"老楼主吸着他的大烟筒,一双小小的眼睛仿佛在发着光。"你只要把尸体交给我就行了。还有人在等着你呢。"
很少有人听见老楼主开口说这么多话,也很少有人看见他站起来过,更少有人看见他出过手。
"你想要我妹妹,可以,但你至少也应该拿件东西来跟我换。"丁灵说。
"丁公子想要什么?"
"你的命!"丁灵冷冷道,"想动我妹妹,你就准备把你的命交出来。"
"丁公子的脾气,道上早就无人不知了。只是,要一个人对付我们这么多人,我看你是交呢,还是不交?"
所有小楼的住客都走出来了,一个个神情冷冰就像僵尸一样,把丁灵围在了中间。
这些平日里从不互相交谈,互相关注的房客们,此时竟然都用一种同样的眼光看着丁灵,每个人的嘴角都带着种阴恻恻的笑意。
他们的目的就是让这具死尸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就好象世上从来也没有过丁心这个人一样。
死尸就是现场的第一证据。有时候死人也能开口,骷髅也会说话,不能不防。但是如果没有死尸呢?
所以丁心这个人就从这个世上彻底地消失了。没有人能阻止,丁灵也不能。
(二)。
张峥被押去了省府大牢。
第二天上堂受审,审的却是另外一件案子。
坐堂的知府老爷是个出了名的糊涂蛋,坐在旁边陪审的人是张峥的老朋友,六扇门四大名捕之一的常万春。
任何时候只要看见常万春,就一定能看见薛涛站在他的身边。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形影不离。
常万春并不是张峥特别好的朋友,但是两人相识却有十几年了。相互之间都有很佩服对方的地方。
张峥一被带上堂,常万春就走下来,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说:"张兄弟,你的事发了。"
"连你也认定是我杀了丁心?"
"丁心?"常万春摇了摇头,"那件人命案先放下,你这里还有更重要的案子要交待。"
"什么案子?"
常万春还没有回答,上面的大老爷就一拍惊堂木,厉声吼:"张峥,你还跟我装蒜?还不快招!"
张峥还是没明白:"大人,你到底要我招什么?"
常万春叹息不已,说:"兄弟,你要是缺银子,有难处,大可向我开口。你何必要动那十八件王府失宝的主意?"
"十八件王府失宝?"张峥怔住。
大老爷在上面惊堂木拍得震天响。"张峥,本官问你,你是什么时候把那十六件宝物掉了包的?你把东西藏到哪儿去了?快给我从实招来。"
张峥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十六件追回来的宝物已经被掉了包了。
狄峰带着几个人抱出一堆檀香木制的盒子。这些盒子张峥当然认得,正是他追回来的十六宝。只是盒子里装的已不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这些人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一扔,盒子里摔出来的全都是些贝壳鹅卵石之类的东西。
张峥终于明白了。
"这十六宝被人换成了这些东西,你们以为是我做的?"
"你和你的兄弟们送到衙门里来的就是这些东西,你怎么交代?"
"我的兄弟们呢?"
"已经全都蹲进去了,就等着你了。"狄峰从旁冷笑道。
官老爷冷着一张马脸,说:"经过本官的三次审问,终于有个人肯站出来招供,把你给供出来了。来人,带证人上来。"
带上来的证人叫做迟小英,是张峥手下年龄最轻的一个兄弟,也是最冲动,最嫉恶如仇的一个。是他的好兄弟。
他的兄弟全是与他同生共死,铁打出来的男儿,他怎么也想不到其中竟然会有人陷害他,有人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来对付他。
迟小英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眼尖的人就会看见他的眼睛是红红的,嘴唇一直咬得很紧。
他站在这个堂上的目的,是为了指证张峥,指证他调换了那十六件失宝,而他所有的兄弟都是他的同谋,他们约好一起分赃。
官老爷问:"那张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迟小英回答说:"因为他和怡红院的红牌英绿华姑娘有私情,他急着凑钱给英姑娘赎身......"
他还没有说完,张峥已经冲过去,一巴掌重重掴在他的脸上。
他张峥活了二十五年,堂堂正正,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侮辱他,还有他的弟兄。
迟小英的嘴里流出了血,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笔直地。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里一直强忍着泪水。
"张峥,人证物证具在,本官可没有冤枉你。你还敢不服?"
张峥还就是不服。
"你招了,本官就让你画押,给你宽大处理。你若不招,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先打你一百大板子,重重地打,打死为止。"
俗话说得好:衙门一家亲,有理说不清。招不招都是死路一条。
张峥就是不招,别说打板子,杀头都不招。
一个人交朋友瞎了眼,还不如早点被打死了更好。
可是官府却并没有打他,反而下令把他收了监。之后他才明白了,先前狄峰带人去抄他的家,并不是知道他家里有丁心的尸体,而是为了搜查那十六件掉了包的货。
这是意外吗?还是人为?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青龙会和恶魔岭所办不到的?
第十一章,神秘的人。
夜深,人静,灯火昏黄。
月亮细如眉梢。连这细如眉梢的月亮也忽然被黑云掩去。
整座牢房只有外面的门口上挂着一盏灯笼,灯火本来就不明亮,忽然一阵阴风吹过,灯笼熄了。
黑暗中隐隐传来一种好象夜猫的脚步般柔软的声息,这种声息不是普通人能听得见的。只有经过了严酷训练的感官,拥有极为敏锐的直觉的人,才能感觉到。用眼睛更看不到。
两个当班的衙差正在打平伙。他们要守到明天早饭后才有人来接他们的班,两个人就凑银子买了两瓶二锅头,几颗卤鸭头,现在正吃得酒酣耳热,少不了要发一堆牢骚。
"他娘的,那个叫春香的婊子睡一夜要十两银子。老子一个月才挣几两?这一睡我一个月白干了。真他娘什么世道!"
"十两不算贵啦。那个姓英的女人,那才叫贵呢。"另一个嘴里喷着酒,"你白干一年都睡不起她。我说啊,干脆,你把你屋里那个也卖到怡红院去,挣钱多。"
"她?哈哈。"第一个人干笑得很大声。"那也要她卖得脱嘛。老子什么运气,人家接婆娘,那就是婆娘;老子接婆娘就是头母猪。比老子长得还拽实。"
两个人都喝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忽然有刀光一闪,两道血光飞溅进充斥腐烂潮湿气味的牢房里。两颗头颅骨碌碌滚下地来,滚远了。
这两个人的眼睛,以后也不用再睁了。
四只脚,漆黑的靴子,像猫一样悄然踏着地下的血迹,向前摸索。
靠近张峥的牢房时,两人互使了个眼色,一人忽然挥刀斩断牢房上的铁锁,另一人即刻飞身,窜入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