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白驹

作者:白驹  录入:01-09
十七岁夏天

夏日傍晚的阳光沉沉地投落到地上,石板路显出坑坑洼洼的丑陋模样,两旁红色砖头的房子呈现出火烧一样耀眼的颜色,到处是起油锅炒菜的味道,邻居的女人们凑在一起捡豆角,他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看到他穿着学校的制服一个人走在这回家的路上,李家的女人招呼他,"喆明,梓然没和你一起?"提到梓然的名字,他总是习惯性地紧张,他说没有,张家女人笑,"你和梓然可是形影不离,今天这是怎么了,太阳可没从西边出来啊。"张家的小不点在一旁怪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人们轻笑起来,他更加慌张,低着头快步往前。
到家门口,父亲正洗手做饭,他轻声说我回来了,父亲恩了一声便不再答理他。屋里家明和杰明已经在埋头做作业,两人都是理化尖子,都有一副理科生的漠然表情。见他进来,家明只是看了他一眼,杰明叫了声哥哥,便继续埋头书山题海。他又有一种沉闷的感觉,这种感觉似乎每天傍晚都会出现,这是什么呢?他抬头看天窗,有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在跳跃,也许是一只顽皮的鸟,他想。
他拎着书包上楼,木质楼梯发出沉闷的响声,年久失修的样子,却依旧牢固。他回到他和杰明共有的卧室,家明因为是老大而得以独享一间房间。他将书包安置好,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所面对的地方正是窗户,而窗户所对着的是邻居家的阁楼,清晨和傍晚,那两扇木窗总是敞开着,他便以此来判断秦梓然是否已经起床,或者观看他洗完澡的模样。
他这样想着对面窗户里突地闪出一个人影,傍晚回家没穿上衣的秦梓然,习惯性的往这边张望,他像往常一样看到喆明在那里看他,他做出气愤的样子,用口型说"你偷窥我",喆明的心一阵打鼓,嘴角却荡漾着笑意。秦梓然既而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松懈下来,温和地看着他。
他紧张得不知所以,杰明却在此时来解了围,"吃饭了,哥,"他在屋外嚷,喆明因此得以有正当的理由离场,他走下木质楼梯,父亲和家明杰明已坐在桌边等待,他们看到他脸上的神色舒缓不少,与刚放学时几乎判若两人,不禁有些疑惑。父亲说声吃饭,他们便动起筷子来,不再互相答理,席间只有碗筷相碰的轻微声响,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埋头吃饭。
喆明看到父亲摆在一边的钥匙包敞开着,成排的钥匙之间挂着一个心型吊坠。他一向无意刺探父亲的隐私,然而他是如此的心思细密,望着父亲依旧未发福的挺拔的身材和刚毅的脸,忽又有沉闷的感觉从心底泛起。
家明和杰明迅速扒完饭又回到了写字台前,一个高三,一个初三,都是奋战的时刻。天气渐热,不够宽敞的卧室闷热起来,他们便将战场转移到底楼厨房兼餐室。父亲显然对他们的行为比较赞赏,他微皱着眉转向喆明,"明年你也高三了,趁现时多用点功吧。"喆明便再也坐不住,他一想羞于拿自己与两个兄弟比较,他们思维敏捷,头脑很灵,家明拿过全市物理竞赛第一名,杰明则对数学情有独钟,所知所学已超出课本许多。相比之下,他自己实在是成绩平平,他三口两口扒完剩下的饭,上楼洗澡去了。
浴室热气弥漫,花洒发出它独有的声音,他的整个人都在水珠和水汽之中。家明有深夜洗澡的习惯,杰明则是一放学就要清理自己,晚饭后的时段理所当然成了他的。他站在水中,听着水流混着时间一起流走的声音,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还没有淋浴室的时候,母亲用一个大木盆帮他们兄弟三个洗澡,杰明像只小鸭子在水里扑腾。那只木盆去了哪里呢,似乎母亲去世以后就没再见过,因为自从了淋浴,只有母亲还偶尔用它洗衣服。
洗手间的门在此时突然喀啦响了,家明的身影冒出来,他来上厕所。喆明不悦地皱眉,"为什么不上爸那屋?""你没锁门。"家明回答地有些牛头不对马嘴,"那为什么不敲门?"喆明又问,他只得道:"对不起。"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又不是女人。"他洗手出去了,喆明却为他的最后一句话耿耿于怀,他不知道家明的意思是"我又不是女人"还是"你又不是女人"。
他拧掉水龙头擦干身体,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皮肤很白,身体细瘦,五官清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样的字句特别敏感?

秦梓然倒在床上,阁楼的木窗敞开着,傍晚的风吹到身上,清凉的感觉。楼下切菜炒菜的声音已经消失,准备吃晚饭了吗,他挣扎着坐起来,头依旧昏昏沉沉。他扭头望窗外,喆明的房间依旧黑暗,对面房子的墙壁却呈现出火焰燃烧一样的颜色,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去望西边的落日,只剩下半个在地平线以上了,周边的云都被染成了金红色。傍晚时出现的红色总是让人觉得荒凉,然而还是很美,他想。
风吹得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听到门响,看到母亲站在门口,"穿好衣服吃饭吧。"她穿灰色套装,内衬干净的白衬衣,仪容一丝不苟,即使是做完家务后也并没有蓬头垢面的迹象。秦梓然套上衬衫,扣齐扣子,下楼到餐桌边。父亲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长条形的餐桌,三人各据一方。他们家是分食制,每个人面前都有自己的大盘小碟,互不干扰。他低头喝汤,听到母亲问:"好喝吗?"他毫不赏脸,道,"难喝。"抬头看到母亲微皱的眉,他似乎觉得有些解气,又追加一句,"实在勉强的话,还是换回爸做饭吧,很久没吃顿像样的了。"
母亲眉头忽地舒展开,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男人要会做饭干什么?"她随即低头吃饭,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什么表情。秦梓然也不再说话,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父亲的手,颤抖地厉害,他有些心悸,抬头看他,却看到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他忽然觉得没什么胃口。
夜晚,他看着喆明房间里的灯暗下去才熄灯上床。夏日将至,他开半扇窗睡觉,看见夜幕里的星辰,那样美好宁静,便有舒缓祥和之感。他半梦半醒,听到父母卧室里传来的响动,他知道是父亲在打母亲,她正为餐桌上的话付出代价。然而并没有叫喊吵闹的声音,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打架,为了不惊动邻里和儿子,向来只动手不动口。
秦梓然很清楚,他想象着他们的样子,想努力搜寻一点沉重的心情,却禁不住哑然失笑,他用被子蒙上脸,心想,真是宁静的夜晚。

喆明看到床前的闹钟,6:15,他穿衣叠被,叫杰明起床,自己洗漱,父亲已经在做早饭,他还穿着睡衣,睡眼朦胧,他纯粹只为兄弟三人服务,因为他自己的上班时间是9点,他只做这一件事,然后便去睡回笼觉。
家明自从上了高三便染上了睡懒觉的恶习,经常迟到,喆明懒得去叫醒他,反正由于是尖子生,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更关键的是,如果叫醒了他,他会与自己同时出门,搭同一辆公车,因为他们在同一个学校,而如果这样的话喆明将失去与秦梓然独处的机会。
他校服衬衫的扣子扣到第一粒,运动鞋陈旧却干净,他迅速解决掉早饭,6:40分准时出门,秦梓然也已经打点好一切在家门口等他,他们照例一起步行去公车站。李家女人送孩子上幼儿园,看到他们,必定会打招呼,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喆明觉得心里很安定。他们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在一起,7岁时和17岁时并没有太大分别,秦梓然总是比他高一个头,剃着清爽的板寸,眉目疏朗大气,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话语渐少。他自己也不爱说话,然而和秦梓然在一起,他觉得心里十分平静,

秦梓然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从初中开始他的身高就一直在很多男生之上,他喜欢坐最后一个,有统领全局的感觉,他坐姿放肆,用挑衅的眼神看讲台上的老师,英语课的时候总是睡觉。他期中的成绩是二A, 二B,二C,一D,唯一的D就是英语。衣着端庄的英语老师有天鹅一样幽雅的脖颈,口语是纯正的伦敦音,她第一千零一次看到这个总在她的课上睡着的男孩,她停下正在读的课文,一字一句地说,"我提醒大家,语言是一门艺术,认真地学习一门语言,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享受。"她继续读课文,其他人莫名其妙,只有秦梓然听懂了,然而他并没有抬起头开始认真上课,他把脸埋在臂弯里,轻哼了一声,心里说,拿腔捏调的女人。

喆明看到自己期中的成绩,三A,三B,一C,他有些气馁,家明一直到现在成绩几乎总是全A, 高三年级期中前100名的榜单已经张贴出来,家明依旧是第一,他去厕所时必定会经过高三的教室,有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却总是加一句"你哥很厉害啊。",他看到家明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从后门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回头做作业,他嗯了一声,快步离开了。

这天是阴天,从早晨起空气里就一直有潮湿沉闷的气味,会不会下雨呢,走廊里种的绿色植物枝蔓坚韧地伸展,叶片翠绿地刺眼,他想起仓库后面的那棵颓败的树,真是不同的光景。
他在厕所门口与秦梓然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彼此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对方的侧面,他们像是有默契一样,逐渐不再在校园里显露出互相熟知的样子,也许是有些心虚,因为那一天的事。
喆明的耳朵开始烧起来,这表明他内心有羞怯之感,可是他和别人很不同,无论内心有多大起伏,他的脸上永远是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细微变化。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与别人之间总像是有冰冷的墙壁阻隔着,没法感知到真实的想法和热度,秦梓然是他的长相随,也或许只是因为从小就认识,互相已经习惯,其实他知道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吗?或许也未必。
由此,他忽觉有些感伤,在家中少言寡语却有一大群狐朋狗友的家明,总是没心没肺敌我不分的杰明,他总是忍不住与他们相比较,比较的结果是令自己更觉孤独,然而人的性格里有些东西是却无法改变的,他不能变成他们。
对于这一点他很清楚,所以大多时候他安于现实,也从未尝试过要改变自己,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生活在他眼里就是如此。

秦梓然听到隔壁有奇怪的响动,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房间的天花板,他跳下床,声音还在继续,他走出房间,脚步几乎悄无声息,他走在昏暗的走廊里,一边揉他睡得惺忪的双眼,一直走到父母卧室,声音陡然变得清晰,他去触碰银色的门把手,门却忽然打开一条缝,就着微暗的光,他看到胡桃木雕花的大床,金色刺绣的被子里纠缠的两个身体,其中一张脸是母亲的,另一个却并不是父亲。
他站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他正要张口说话,却有一股力从背后撞开了他,他看到父亲的脚踢开了门,走了进去,随即,他又听到沉闷的击打沙袋的声音,伴随着东西掉到地上的声响,却依旧没有叫喊吵闹的声音。
他觉得有些热,他看到脚上的拖鞋,有可爱的鸭子图形,是他小时候穿过的。地板和门是黑色暗纹的木材,走廊里光线暗淡,"秦梓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似乎是透过天花板传来的声音,在空空的走廊里响起了回音,是谁?

"秦梓然。"同桌摇他的手臂,"上课了。"
他缓缓抬起头,睡眼朦胧,恍惚中看到数学老师严厉的脸,他疑惑地看了眼同桌,"英语课早就结束了,你这家伙,又睡了一节课加一个下课的时间。"他听到同桌在叨念。
数学老师转身写板书,秦梓然揉了揉眼角,长呼了一口气,从课桌里拿出了数学书。教室里的灯光亮得有些诡异,他觉得眼睛睁不开,转头去望窗外,校园里的松树长得又高又密,针叶已经伸展到窗玻璃上了。他想起仓库后面的那棵颓败的树,从来没有长出过叶子,永远黯淡枯瘦却依旧挺立的奇怪的树,又一年的夏天快要来临,它还会再次发芽吗?

过了一个星期秦梓然才想起把不算好看的成绩单带回家,他开门进屋上楼,进屋之前把成绩单投进了自家信箱,这是他一贯的做法,木板楼梯在他脚下砰砰地响,他看到父亲在二楼的餐厅里拖地。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穿淡色格子衬衫,袖子卷到手腕,秦梓然已然比他高出一大截,他四十岁,依旧是公司里最普通的职员,没什么特殊爱好,闲时总做家务。
"妈没回来吗?"秦梓然问,父亲抬头看他,有些复杂的眼神,秦梓然忽然有心虚的感觉,自然不是因为考试的缘故,他们都清楚他的斤两,也从未因为不怎么好看的成绩单而责骂他,那么,那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呢?秦梓然没法看清。
"她今天有重要会议,叫我们不要等她。"父亲坐到餐桌边,饭菜已经做好,是他拿手的菜。秦梓然前些日子想的事情,今天突然实现,不禁有些高兴,他们各自吃着,他忽然觉得餐桌上的气氛比往常好很多。原本是三个点,互相之间绷得异常紧张,这回剪掉了一个,另两个便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于是想找些话说,搜罗了半天却发现并没有值得讨论的话题,他的父亲是个没什么特别爱好的人,对他喜欢的篮球明星和汽车杂志都一知半解,比较坚持的唯一习惯是看电视新闻,秦梓然对此却甚少感兴趣。
秦梓然由此发现他们之间很少有像像样样的谈话,各自有各自的世界,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看到父亲瘦峭的脸,想到最近正在变得越来越频繁的打斗的声音,穿灰色套装仪容一丝不苟的母亲,看起来是如此端庄,谁又能想到她的那些背叛行为呢?
许多年前无意中看到的一幕,再一次的梦见,不知有什么意味,他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父亲,没有表情的脸,看不出任何迹象。

喆明坐在那根黑色的铁管边,秦梓然在离他一米远的红色铁管上,那些铁管子在这里已经堆了很久,锈得厉害,唯有他们经常坐的地方显出光洁的样子。他们都望着那棵枯败的树,它下面的泥地上有几株野花。
梦见很久以前的事是什么意思呢,喆明不是释梦专家。他低头去看脚下的水泥地,手托着下巴。是他首先发现了这里,他喜欢安静,美术课写生的时候他就在很少有人光顾的废弃仓库后面画这棵颓败的树,不久以后,秦梓然也知道了这里,这里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然而大多时候,他们只是从嘈杂的午休教室里逃出来,坐在这些铁管子上,观察这棵树,以及树的后面学校的围墙外,被阳光照射的居民楼,很少互相说话。
风很大,秦梓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喆明模糊的身影,他的校服衬衫总是洗得很干净,扣子扣到第一粒,他从小时候开始就一直这样,洁净而规矩。秦梓然不敢正眼看他,那天的事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他知道喆明也一定感觉到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使得他们的言行都拘谨起来。
喆明的耳朵又开始烧起来。他的右耳残留着秦梓然嘴唇的痕迹。某天下午放学后不肯回家的秦梓然,在仓库后面用自己的嘴唇触碰他的耳朵,看到它如预料一样慢慢地红起来,秦梓然有种恶作剧成功似的兴奋。
喆明心里是什么想法呢,秦梓然此刻却有些忧伤,他们经常隔着两家的木窗互相对视,他却像一湖永远波澜不惊的水,看不到底。
风很大,他们听到不远处操场上,紧凑的,呼啸而起的巨大风声,秦梓然说,风在吹口哨啊,喆明抬头看操场的方向,他的头发被吹乱了,他说,是啊,它总是这样。

喆明第一次见到她,是因为补课晚回家。天已经黑了,她穿深色滚边及膝裙,浅色上衣还有短靴,黑色长卷发垂到蝴蝶骨以下。她背对着他,和父亲在那辆二手车边交谈,露出亲密的样子。
苍白的街灯照着他们,很和谐的一对,喆明想起父亲钥匙包里的心形吊坠,镶嵌着粉色仿钻,他在女同学的时尚杂志上瞥到过一眼,那不是男人会买给自己的东西。

推书 20234-01-09 :依然未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