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夏天————白驹

作者:白驹  录入:01-09

他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这种东西有卖吗?"喆明只能揣测他的心意。
他们不再往公车站走而是去了最近的化学用品店,然后是更远一点的店,他们走了很多路,走得腿都酸了却一无所获。他们无法描述那具体是一种什么物质,有什么成分,而售货员显然对发光胺这个名词十分陌生。
"破案用的东西怎么会在市场上有卖呢?"喆明停下来,秦梓然看他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发现一块白色的竖牌--"**区警察署",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往那里走了过去。
正在看报纸的门卫感觉到突然有团阴影笼罩住了他,他抬头看到汗流满面的秦梓然。"有什么事?"他问。"有发光胺吗""发光胺?"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咧了一下嘴,回道:"这里是警署,不是商店。"说完便又低下头去。

喆明在路口的地方等秦梓然,他的腿很酸,他们走了好几条街道。他并不期待有什么收获,却不知为什么要跟着他乱来。
他抬头去看来往的人和车,街道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来来去去的人似乎也总是那些,像是同样的镜头重复了无数遍,他有些茫然地呆立着。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到对面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往这边走,他的思维停顿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他们就在自己正面的方向,他随即转身进了身后的小店。
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父亲在街上是不会认出儿子的,尤其儿子还穿着千人一面的校服,他想。透过小店的玻璃门,他正面看到了父亲身旁那个女子的模样。
浅色上衣深色及膝裙,似乎是她喜欢的风格,黑色长卷发依旧,身上没有其他装饰。
他看到一张与他过世的母亲及其相似的脸。
他站在那里,就像第一次在夜晚的巷口苍白的街灯下见到他们时,一动不动的样子,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剧场,没有了唯美的场景,小店里煮着茶叶蛋,兀自冒着热气和香味,他的舌头上却泛起苦涩的味道。
他们手挽手,谈笑风生,从小店门前走了过去。他看到秦梓然从警署那边走过来,四处张望寻找他的踪迹,他却挪不动自己的脚步。

秦梓然回到家,这是第一次喆明送他进屋,他在进门时抓住了喆明的手,喆明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依赖的表情,不禁有些难受,他送他上楼,帮他安顿好才离开,楼下的厨房十分黑暗,沉闷的感觉。
秦梓然躺在床上,一直到夏日的太阳落下去,天空中的星辰开始亮起来,他听到楼下门响,然后是高跟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他听到母亲叫他的名字,问他吃完饭没,他胡乱嗯了几声,闭上眼睛开始努力入睡,想避免与她谈话。
他再次醒来时周围已经很安静,夜深了的样子,他觉得头有些昏沉沉,他起身去厕所,他经常半夜上厕所从不开灯,他习惯性地往外走,走过母亲卧室,他睡眼朦胧,看到洗手间的门大开着。
他忽然意识有些清醒,停住了。黑暗的洗手间,被洗干净的浴缸外壁,那些血液曾经流淌过的地方,一细条一细条地散发着蓝白色的光。
他的心猛地提起,惊惧一下子充满全身每个细胞,有一股气从丹田处急速窜起,冲出他的喉口,迫使他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突然大亮,母亲披着外衣打开了周围的灯,她看着他,脸上是既惊惧又愤怒的表情,大声呵斥道,"大半夜你乱叫什么!""是发光胺!"秦梓然看她,她皱起了眉头,"什么乱七八糟的!要上厕所快点,我等你。"
秦梓然从洗手间回房,母亲一路看着他,他平静了些,进门之前他停了一下,却并没有更多的举动,随即进屋关上了门。

秦梓然接触到那个秘密是在葬礼之前。他整理父亲的遗物,却并没有发现父亲私人橱柜的钥匙,那个秦梓然曾经打探过的三门橱,证实的确如他所猜测的有两个是父母各自的空间,钥匙只在他们自己手上。然而父亲的钥匙并没找到,里面的东西都需清空,秦梓然找锁匠把锁撬了,他在衣服下面发现了一个铁皮盒子,年久生锈,最初大概是月饼盒之类的东西,打开后是一本蓝色封皮的厚本子,也是年代久远的样子,本子下面是一些单据。
单据也无非是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蓝色封皮的本子看起来却颇有分量,封面烫金的字已经模糊,纸页泛黄,第一页敲着红色印章"奖",显然是许多年前那个年代的产物,他往后翻,看到"**年*月*日,星期*,天气晴"。
这是一本日记。

喆明早晨醒来,张望了一下秦梓然的木窗,已经敞开了,说明他已经起床,今天他们有一整天的繁琐仪式,他请了假,喆明只得独自去上学。
然而等他走出卧室,却发现家明在洗漱,自从他升高三,这是头一次起早,喆明觉得有些不寻常,然而没有说什么,他拿洗漱用具到底楼的洗手池刷牙洗脸,看到父亲在做早饭,一如往常。洗手池正对着窗户,夏日清晨的阳光照射进来,清新温和的感觉。
这是很久以来第一次他们全数到齐吃早饭,父亲也没有急着上楼睡觉,而是坐在桌边看着他们。他对家明说头发太长要修理,叮嘱杰明不要没穿袜子就去上学,至于喆明,他看了半晌说,你的衬衫扣子总扣到第一粒,不热吗?
父亲的表情忽有一种顽童的样子,他隔夜的胡渣还没清理,半只烟刁在嘴边,显出成年男子特有的俊朗的样子。喆明觉得这样的父亲总能受到女子的欢迎,然而在他们面前却从未露出过一星半点有新恋情的迹象,若非无意中的撞见,他还以为父亲是十几年如一日。
然而他很快停止了胡思乱想。这是一个难得的美好的早晨,很少聚在早餐桌上的一家四口,家明不说话,杰明和父亲在闲扯,喆明看着他们,觉得内心很安定。

葬礼过后,秦梓然又恢复到原先的生活作息,跟喆明一起上下学,午休时偶尔去看望仓库后那棵树,功课依旧平平,英语课上打瞌睡的次数有所减少。他的夜晚却不再平静,常常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睡觉前几小时便不再喝水或吃水果,以免半夜上厕所。夏天的夜晚,星空依旧祥和美丽,他常常起身观看,然而最终,视线往往落到对面喆明房间那扇紧闭的木窗上。
有时能看到木窗缝透出一点光亮,应该是不久就要升高中的杰明在熬夜苦读,也许是年龄的关系,家明杰明与他都不甚熟络,他的成长向来都只有喆明而已。
他又想起那日仓库后他用嘴唇轻触喆明的右耳,他只看到渐渐红起来的耳朵,却没有看喆明的表情。
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一起看风景的美好时光。

家明杰明的大考终于要到来,喆明的学期也接近尾声,这家却并没有陷入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氛围,相反,比之过去的沉闷,最近可说和缓不少。父亲已经知晓吴绮丽与家明的事,并没有多大反应,大概是不想这时候横生枝节,也默许了家明晚饭后载吴绮丽去兜风的举动,吴的家长在与女儿长久的抗争中败下阵来,无可奈何。
总之,在大考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们忽然获得了大赦,喜悦自不必说,这样的心情也感染到这家的其他成员,一时间,喆明竟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时光回到了母亲去世之前,那种和熙明朗的氛围里。
晚饭后,他去找秦梓然。两人一起去巷口边的杂货铺买冷饮,铺子门口有两条长凳,专供街坊休息聊天,他们挨坐着,一边喝冷饮一边仰着头看老板搁在高处的小电视机屏幕,放的是本地一档方言节目,谈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的闲事却笑料百出,也许是平时不大接触的关系,两人觉得十分新鲜,看得相当投入。
回去的时候天已黑,两人才发现出来后就一直没说话,眼看快要到家,却似乎已无话可说,便只淡淡道了句晚安。
秦梓然去开家门,却感觉到喆明并未走远,他一回头,呆立了几秒,忽然又走上前拉住喆明的手,喆明回头看她,并没有讶异,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徐徐问道:"还有事?"秦梓然没有说话,借着星光他能看到喆明脸的轮廓,他不禁伸手去触碰,喆明没有避开,反而抬手捂住脸上秦梓然的手。
静谧的夏夜。
"二哥!"杰明的叫声让两人倏地回过神,纷纷抽回自己的手,杰明在家门口朝这边嚷着:"爸叫你回来吃西瓜,再不吃就没啦!"话没说完人影就不见了,大概是回去吃西瓜。喆明提起的心这才放下,匆匆道了声"我先回去了"便转身离开。
秦梓然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也不再逗留,回过身开门进屋。

开门的时候才发现门本来就没关上,他暗自嘀咕自己的粗心大意,可推开门后看到楼梯灯也亮着,不禁有些奇怪,再往上走听到碗筷相碰的声音,走上去到餐室,果然看到母亲已经回来,正在吃晚饭。
父亲死后没人料理家务,母亲雇了钟点工,每日固定时间来做饭洗衣打扫,她也比以前更晚归,今天还不到八点她却已经回家,秦梓然不禁有些疑惑,然而母亲的事他从不过问,她向来是这家中的权威。何况父亲死后家中显得有些寂寥,他甚至有一秒钟因母亲的早归而感觉欣喜。他叫了声"妈",准备回房作功课,她却突然叫住了他。
"梓然,"她抬头看他,用手肘指指旁边地上,"我买了几只西瓜,你去洗一个开来吃吧。"秦梓然低头,果然看到白色大塑料袋里有几只翠绿的小西瓜,他迟疑道:"我不想吃。"母亲看了他一眼,轻声却不容置疑道:"去洗吧,待会儿我也要吃。"说完便低头喝汤。
秦梓然不再反抗,拿了一个西瓜下楼去洗,只有他们两人,他便偷懒只切成两半,各在上面插了一个小勺。回到餐室后他坐在母亲对面的椅子上用小勺挖西瓜吃,他直觉不会只叫他吃西瓜这么简单,便不再急着回房。
"你知道郝华叔叔吗?"她抬头夹了点菜,没有看他,"我初中时候的同学,有几次他送我回家,你应该知道的。"秦梓然心中略微一惊,大约有些明白她要说什么了。她却停住,迟迟不再开口。
秦梓然也不说话,只觉得有几丝怒气从心底窜起,他停下了手中挖西瓜的动作,长呼一口气,身体向后靠上椅背,又抬头直视面前的母亲,半认真半挖苦道:"就是你叫我不要告诉爸的那个。怎么了,你要跟他在一起?"她放下手中碗筷,道:"事实上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他初中毕业后全家移民去了新西兰,前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才回国。"
见秦梓然面色不善,她顿了一下,转而用更轻的声音道:"你迟早要知道的,我们结婚后你和我也要去新西兰,我今天就是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还准备什么?你不是早就想好了?爸一死就迫不及待要跟他在一起了?"秦梓然迅速反击,说完却莫名笑了起来。
她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他,不知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他为何要笑,正不知如何应答,又听到他说:"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他才是我亲生父亲?"
手中的勺子被他大力弯折,怒气在他胸中涌动,脸上的笑容却还在。她更加惊愕,喃喃道,"怎么可能呢?你在说什么疯言疯语?"
他丢掉勺子,笑容忽然消失,道:"我不是爸的儿子,是你跟别人鬼混生的野种,爸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想不开才会自杀,你害死了他,现在不敢再在这里住下去才急着要跟那个人结婚好移民,我说对了吧。"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大喊大叫,冷静异常,吐字清晰,步步紧逼,每个字都像炸弹一样要把她震晕过去。良久,她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被逼迫导致失去家长惯有的风度尊严使她也躁怒起来,她叫:"你爸是得了癌想不开才自杀,这个医院方面也有证明,你要我说几遍才罢休?!"
秦梓然看着她,感觉到她既愤怒又慌乱的情绪,想着她刚刚说的话,继而联想起死去的父亲,忽然觉得十分可笑。他缓缓摇了摇头,站起身,道"我不会走,要走你自己走。"他离开餐桌回房,不再理会她的叫嚷。
是夜的他再次失眠,木窗半开,有蝉声,夜凉如水。父亲的日记看过一遍后便已放置到书箱里,哪天有空他决定烧掉它。早就该和父亲的遗物一起烧掉,秘密这种东西本就该随着人的逝去一起被埋葬,是他自己太愚蠢。

喆明发现了秦梓然的心情不佳,然而他忙于应付期末考,并没有深究,只当他父亲去世不久无法转换心情加上学业压力所致。他暗自决定暑假时和梓然一同出游以便帮助他舒缓紧张情绪。
此后不久就是家明杰明的大考,已经结束期末考在家的喆明便担负起了照顾他们的工作,家明是大人不用操心,杰明却缠着他要送考,他白天在家照爸的吩咐煮了酸梅汤消暑开胃,第一天全程陪伴杰明,后两天因已熟悉场地只需接送,考完后,不只家明杰明,他也松了口气。

这天是返校日,回校拿成绩单,他起得不晚,洗漱后去秦梓然家敲门,想当然地以为秦梓然一定在等他一起去。敲了许久才有人应门,却是钟点工,说梓然一早就出门了。
他觉得有些奇怪,也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从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站了几分钟,调试了一下心情才独自朝公车站走去。
到校后,原本想第一时间到秦梓然的班级看一下,却不知为什么最终没去,直接往自己班去了。全班人都在那里叽叽喳喳聊天,他一个人静静坐着,坐了许久老师才来,拿了成绩单却还不能走,过会儿有全校性休业式和大扫除。扫除完已是中午,他最后几个走,想着秦梓然会不会来找他。这时老师进来说找几个学生做事,他也被叫走了。
谁知处理完那些事已是往常的放学时间,他心知就算秦梓然去找他,发现他不在也不会等那么久,便懒懒地背了包,干脆慢慢踱去车站。在临出校门时他忽然想起仓库后那棵颓败的树,因忙于考试已许久没去看它,不知它怎样了,他于是转身往仓库那边走。
快到的时候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另有人也在附近,他意识到什么,快步走到树边,果然看到秦梓然坐在他常坐的那根红色铁管上。
"不回家?"他问,秦梓然看他一眼,没有作答,他走过去坐到他旁边,抬头看前方那棵树。
今春非彼春
今月非彼月
惟我一人
诚心不变
莫名地,这几句话再次浮现脑海,秦梓然转过头去看喆明,看到他清秀温和的侧脸,头发黑且直,眼睛微眯,睫毛轻轻颤动,耳朵形状十分好看。他张口道,我有话对你说。
喆明的心突地提起,继而觉得后背一下子烘热起来,脸上却还保持着气定神闲的样子,淡淡道,"说什么。"
"你觉得......秦梓然这个人怎么样?"
"好。"
"怎么好?"
"怎么都好"
"他是......你的朋友?"
"当然。"
"好朋友?"
"最好的朋友。"
"那你喜不喜欢......这个......城市......"
喆明终于回头,狐疑地看他,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的用意,秦梓然却偏过头,不再注视对方。良久,喆明才徐徐道,"无所谓喜不喜欢,从我出生起就一直在这里,应该说是很习惯才对。"
"哦。"秦梓然看着前方,突然笑了一下,不再开口。喆明注视了他一会儿,也没有说话。他向来话不多,有时是觉得说话太累,有时是不知该说什么,往往在他思考的时候,时间就去了一大半,然后也就没有了说的必要。
已是傍晚,他们不知不觉在这里坐了很久,夏日的热气开始消退,周围景物的颜色随着暮色的沉重逐渐深沉起来。秦梓然终于站起身,催促喆明回家,喆明应和着起身跟上,就在这时,秦梓然突然站住了,回过头看他,笑意盈盈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喆明下辈子是女的,会不会跟那个叫秦梓然的家伙在一起?"

推书 20234-01-09 :依然未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