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了无痕————水浮灯

作者:水浮灯  录入:01-09

沈安越听越觉得古怪,到了最後才被猛地点醒。心中的疑惑被一点点解开,所有的綫索串联成真相。洛哥哥口中的家主正是当今的皇上,郑氏是当今皇上的皇贵妃,长子是太子殿下也就是眼前的洛哥哥,当初与他夺位的就是福王朱常洵。照这麽说来,沈氏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爹娘其实是自己的舅舅和舅母,自己和逸逸竟然是皇子。这个事实太难让人消化了。
朱常洛见他有所领悟,继续说道:「谁曾想到这两个孩子命大,双双逃过了一劫。但其中一个去了边关之後从此音信全无,另一个机缘巧合下来到了家主长子的身边,信誓旦旦地说著喜欢长子、想要保护长子的话,却不知这只是血融于水兄弟之情作祟。」
「不......」
「那麽告诉我,你爲什麽会喜欢我?」他转过身来,直视著沈安。
这样直接赤裸的目光让他不知所措,他抿著唇怎麽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只因爲当初我出现在你最寂寞的时候,使你对我産生了一种依赖。所以即便不是我,只要在对的时机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就会对他萌生情素。」
「不是的!」他摇头,「我起初也以爲只是一时冲动,可经过十年我明白了。即使师父疼我爱我,但我却想著洛哥哥的温柔,喜欢洛哥哥对我的关心。不是其他人,只因爲是洛哥哥。」
「我温柔?关心你?你当真以爲身爲皇室正统继承者的我会对一个流落民间的皇子有半分兄弟之情?」他冷笑了一声,「聪明如你,十年过去了难道会不明白我当初爲什麽会带你离开?爲什麽会对你如此用心?」
「我明白。」他的心有点刺痛,「可我心甘情愿。」
「即使现在知晓了你我乃是血亲手足?」
「我只是沈逸。」
「傻孩子。」他叹气,「你留在我身边,我只会尽可能多的利用你,直到失去了价值後把你踢开。」
「那就让我守到被洛哥哥踢开的那一天吧!」
他低下头,向著朱常洛行了一个臣子之礼。朱常洛面色复杂,却不再多言半分。
陷入僵局的谈话被一个突然闯入的小小身影打破。
「由校,谁准你进来的?」朱常洛大声叱喝道。
显然没料到父王会出现在这里的朱由校孱弱瘦小的身影一抖,呆在了原地进不得,退也不得。一见旁边还有个沈安,便躲到了他的身後,後者竟鬼使神差地将他护了起来,仿佛在告诉他不要害怕地抚著他的头。
朱常洛皱了皱眉头:「滚出去!」
从言语上来看,朱常洛并不喜欢这个孩子。朱由校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被父王如此训斥,他朝著朱常洛行了个礼,却不忘多看了一眼沈安,之後才悻悻地退了出去。
「他......」
「劣子不可教。」他叹了口气,放软了语调,「你也出去吧!今天好好休息。房间还是原来那间,仍旧是十年前的样子。」
沈安听出了朱常洛的话外之音,喜色毫无掩饰地爬上脸庞。

万历四十三年端午节前夕,太子朱常洛所居住的慈庆宫中闯进了一名手持木棍的男子,逢人便打,吓得宫中所有人四处逃窜。当值的沈安闻讯赶到,不消片刻便将该人拿下。事後审讯,沈安查得此案与郑贵妃有所牵连,瞬即将这个完全可以致郑贵妃于死地的消息上报给朱常洛。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待到朱常洛有所行动,郑贵妃先後来到万历帝及朱常洛面前哭述无辜。爲包庇郑氏的万历帝将朱常洛传至驾前,迫使朱常洛将那名持木棍的男子以疯癫定罪斩首,并将两名与此案有关的太监秘密处死。此事史称「梃击案」,乃「明宫三案」之一。
「可恶!」朱常洛拍案而起,震得案上杯中茶水微撒。
「洛哥哥切勿大动肝火。」沈安劝解道,「如今,我们只得韬光养晦,一切从长计议。皇上此时护得了那妖妇,那麽以後呢?终有一天,当皇上成爲太上皇之时,那妖妇还有几日风光?」
「那妖妇不会等到那一天。」朱常洛难掩担忧地说,「今日有梃击,明日难保不会有其他。」
「洛哥哥请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会让那妖妇动你半分。」
「逸,有没有想过认祖归宗?」朱常洛突然说道。
沈安没有多想地摇头:「那样我就失去了随时守在你身边的身份。」
朱常洛不以爲意地笑了笑:「可你能守我到几时?」
「到我死的那一天。」
「那我们一起死吧!」朱常洛忽然开起了玩笑,语气中却不无自暴自弃之意。
沈安不应话,心中却是涟漪层层。
梃击一案了结之後,郑贵妃频繁地赠送朱常洛财物美女,而朱常洛竟反常地一一接收。纵情声色犬马的结果是将壮年之身渐渐拖成多病之体。在这件事上,知他心思的沈安曾多次劝说於他,却被他恶语斥回。不过,自此郑贵妃一系再无任何异动,紫禁城中倒是相安无事了近六年。
万历四十八年,神宗朱翊钧驾崩,朱常洛即位,史称泰昌帝。
一登皇位的他立即实施了一些行之有效有的改革。罢免矿税,重金犒赏边关将士,补充官缺,改变神宗时浙党专权的局面,赢得了百姓和朝臣的称道。但繁忙国事上的过分劳心劳力终於让他那前期被酒色掏空的身体承受不住,一病不起。
沈安忧心忡忡得再也无法顾及君臣之礼,紧紧地守在朱常洛身边。接过司礼监秉笔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奉上的汤药,沈安将朱常洛扶起,一口一口地喂著他喝,却没有注意到跪在龙榻不远处崔文升眼中的狠毒。
服下一碗汤药後,朱常洛撤退寝宫中的所有人,将沈安唤到床上坐下。
「洛哥哥,你不会有事的。」突如其来的病来如山倒让他由心地恐惧。
「傻孩子。」朱常洛苍白而瘦弱的手抚著他的头,「我没那麽容易倒下。」
「我......我......」
朱常洛将手探出自己的枕下摸索了一阵,接著拉过沈安的手将一件物事交给他。沈安摊开手一看,在眼眶中打转了许久的眼泪终於簌簌地落了下来。
「爲什麽......」
他一直以爲这支簪子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早被不知丢去何处。
「记不记得那日分开时我说过什麽?」见沈安露出迷茫的神色,朱常洛缓缓地说,「当时我说,能和弟弟一起游玩戏耍一直是我的心愿。」
沈安浑身一震。
「弟弟给我的礼物,我怎麽可能随手丢弃?」他边说边拿起玉灵簪爲他盘髻插上,「嗯,很适合你。」
沈安随即扑进他的怀中,肆意地大哭起来。
「帝王无爱。」他轻轻地说,「这是君王之道的前提。不论亲人之间,友人之间还是爱人之间,都只能无爱。一旦有了,便是帝王殉国之时。所以,逸,我没办法回应你的任何感情。」
「但我是不同的,对不对?」沈安擡起头,凝视著眼前的人。
朱常洛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点了头。沈安这才破涕爲笑,把脸深深地埋进洛哥哥的怀中。

夜半时分,朱常洛突然上吐下泻,病情加重。沈安焦急万分,却苦於不精医道而束手无策。在这异常时刻,朱常洛竟然将沈安召至榻前,意图派遣出宫爲他寻人。
「我不走!」沈安气急败坏地叫道,「这种时候我怎麽能走?」
「鬼医此时就在京城之内,我只是让你去寻人爲我治病而已。」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著。
「京城虽然不大,但真正找起人来总也需要几天时间。」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万一他们趁机......」
「这里是皇宫,朕是皇帝,你当是什麽?」语气微怒,「还是说朕离开你就什麽都不是?」
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他都不会自称「朕」。如今听到这个字,沈安更是心惊胆战,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洛哥哥,对不起。」
朱常洛轻轻地叹了一声,许下承诺:「我会等你回来,一定会。」
当夜,沈安带著一队锦衣卫离开皇宫,在京城中找寻鬼医的踪影。
朱常洛独自躺在偌大的寝宫内,欲睡未眠地看著床边轻纱舞动,半遮不遮冰冷宫中的凄凉。
在此时特地将沈逸调走,就是不想让他成爲宫闱斗争下的牺牲品。从服下那碗汤药後的病情加重他就知道,那女人等不及了。本以爲她至少会等到新局面稳定後才下手,获取更大的利益。但女人始终是女人,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唐代的武则天一样目光长远。所以今晚他放手一博,看看这女人敢如何对他。不管是胜是败,他心底最重要的人已经远离了危险,他也没什麽好顾虑的了。
想起沈逸,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脸上漫溢著温情。这个他初次见面便喜欢上的孩子,爲他充满著阴谋诡计的阴暗生活注入了些许阳光。当听说自己还有两个流落民间的弟弟时,他就很想见见他们。他们不同于其他皇子,一出生就注定了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再如何的亲密也会在各自母亲间的针锋相对中慢慢疏离。也许他能在这两个弟弟身上找到渴望已久的亲情,带著这样的想法他潜进了沈长远将军的府邸,见到了一个和他一样因爲得不到父亲疼爱而躲在角落哭泣的孩子。曾几何时的相同经历让他忘记原本只是想先偷看一下的目的,出声唤起了孩子的注意。那一天的玩耍,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记忆,也是他深藏心底已久的回忆。分开之时,孩子将一支簪子赠予自己,而自己也将贴身的玉佩回赠。殊不知,他们的将来却因爲这一支小小的簪子再度有了交集。
当他回到行宫时,被眼尖的谋臣看到了插在发髻上的玉灵簪。与沈家有电渊源的谋臣随时大喜地将玉灵簪及碧玉簪的关系及秘密一一向他说了个明白,让他在心中暗暗地制定了一个计划。只是计划还没开始实施,郑妖妇的黑手就已伸向了沈氏一家。当他赶到已经是废墟的沈家时,已经什麽都不剩下了。後来一听说有个小孩被群凶神恶煞的人带走,他想也没有想地就动用了密探四处寻找那个孩子的下落。理智上希望那个孩子是拥有碧玉簪的沈安,可情感上却希望那个侥幸活下来的是赠予他玉灵簪的沈逸,矛盾的心理一直纠缠到他同时看到两个孩子。情感终於战胜了理智,他冷漠地任由官差带走可能持有天大秘密的孩子,救下了那个能给他快乐的沈逸。第一次,他失控了。
他向当地官府明示暗示地搜查另外那个孩子身上的东西,可惜除了一支碧玉簪的仿冒品外一无所获。之後,他完全可以再将那个孩子救下,只是一想到沈逸可能因爲他而离开自己时,他还是起了私心将一个四岁大的孩子发配去了遥远的边关,并以谎言留下了沈逸。
同年,他大婚。多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孩子不再被允许进入自己的寝宫。他看到了孩子眼中的落寞,却无能爲力。刚被册立爲太子的他爲了保住这个位置,不得不在郑贵妃的眼皮底下装出胆小怯懦的性格。只有如此,才能让郑贵妃对自己失去戒心,让她觉得自己虽然身爲太子却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及利益,也容易爲她所掌控,简单地成爲她的傀儡。所以他纳了很多的妃子,接受了郑贵妃送来的美女,使自己假意沈迷於酒色。那时那刻,他绝对不能让郑贵妃发现自己的在意,更不能让郑贵妃对沈逸的身份存在任何置疑,那样他就输掉了一切。
沈逸对自己的感情,他微微能察觉出一点,但他无法回应,只能置若罔闻地让沈逸孤寂地躲在角落用著倍受伤害的眼神偷偷看著他。由校的出生将沈逸彻底地逼离了自己身边,让他一度以爲後者将彻底走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不喜欢由校,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更别说让他啓蒙读书。
他从来不敢想沈逸回到他身边这件恍若梦境的事,因而当见到十八岁的沈逸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根本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恢复理智的他故作冷漠,一而再再而三试探於他,最後不出意料地试出了他的真心话。然而该留该放,他犹豫许久,直到由校突然地闯入并因爲自己的叱駡躲到沈逸身後时,他的心就爲他做了决定。第二次,因爲相同的人,他再度失控,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他果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做不到无爱无情。
「啓禀皇上,鸿胪寺丞李可灼在殿外求见。」
他微皱起眉:「问他何事。」
「李大人说有仙方献上,药到病除。」
他冷哼一声,料想郑妖妇是迫不及待了。
「宣。」
殿门开啓,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他的面前跪下。
「臣鸿胪寺丞李可灼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他瞥都不瞥这人一眼,「李爱卿深夜进宫,该当何罪?」
「臣惶恐。」本已站起的身子立刻又跪了下去,「皇上近日龙体欠恙,臣感若己身。今日得一仙方灵药,便忘记宫禁,心急地将之献上,解皇上之忧。」
「这麽说来,朕反倒应该谢谢李爱卿了?」
「皇上乃我等百姓之天,龙体关乎江山社稷,爲皇上分忧解难实爲臣分内之职。」
「好了,把你那灵药留下,出去吧!」他实在厌烦这类毫无意义的恭维话。
「皇上何不试试这方子灵不灵?」
「大胆!你一个小小的鸿胪寺丞竟敢忘记身份,教朕如何做事?」
「臣......臣是想,若真灵验,臣可多去索上几服。」
「你的意思是朕应有尽有的御药房配不出你所谓仙方?」
本就体虚的他,此时说起话来没多少气力,不过却让人産生阴寒之感。
「臣不敢。」
「不敢就退下!」
「是。」
直到殿门再度紧闭,他才拿起李可灼留下的两颗红色药丸细细看来。
这是毒药?看起来不像,却有一股撩人心肺的异香。再说,精明的郑妖妇会如此不智地用下毒来谋害自己吗?

泰昌元年九月初一的夜晚,诡异般的静寂。平日里唱得欢快的小虫子们今个儿似乎都失去了鸣叫的兴致。无云无星无月的夜空,死一般的漆黑,失去柔和月光的洒落,大地也毫无生气,使人萌生置身酆都城的错觉。
此时的他眼前蒙蒙一片,似乎是看得到也似乎看不到。他只知道面前有一个身影在左右晃动,耳中不断充斥著的是那个身影发出的声音。
「你也有今天!」女人尖锐的笑声与言语简直能够刺穿他的耳朵,「你以爲装模作样地让他人以爲你已经吃下药丸我就没辙了吗?你以爲真的不吃那几颗药丸就没事了吗?朱常洛,你还是棋差一招。」
「怎......」他瘫软在龙榻之上。
「怎麽会这样,是吗?」女人替他说完,「这世上有一种毒叫『美酒佳肴』,但美酒非毒,佳肴非毒。佳肴入菜,三尺垂涎,美酒入坛,更添香浓,二者合之则杀人无形。我知道你绝对不会食用我送过来的任何东西,所以这样的毒药最适合我下手。先是崔文升那添了佳肴的泻药,然後是李可灼这加了美酒的红丸。任你再怎麽心细,只要闻了它,你的病状就会如腹泻者一般直到药石无灵,魂归西天。哈!仙方,真真是升仙的方子。」
「你!」他很想起身怒駡,却力不从心,出气多入气少
「放心,由校我和李选侍会替你好好照顾。他就像当年不得先皇宠爱的你,只要给他点虚僞的温暖,还怕他不乖乖地听我们的话?」
女人肆无忌惮地狂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是也该走了,我会安分守纪地在寝宫内等候皇上驾崩的消息。永别了,皇上。」
带著止不住的得意,女人的身影渐渐离他远去。
这次是他彻底地败了。
闭上眼睛,他静静地躺著,感受著生命一点点的消逝,浮现在脑中不舍的是他。独自在庭院角落中哭泣的他,身逢大难再见自己的他,带著悲伤眼神偷偷看著自己妻儿伴身的他,发誓永远守护自己愿意同生共死的他,时时在身旁劝慰不得志自己的他,不离一刻守在生病的自己身旁的他,一颦一笑一悲一苦,自己竟然记得无比清晰。他死了,他会如何?真的会跟著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吗?但这并不是他的希望。他要他活著,可他不会听他的,要怎麽样......
「洛哥哥!」
这是幻听吗?爲什麽如此真实?
「洛哥哥,你怎麽了?」声音如此焦急,如此担忧。
他拼命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这个方才还惦记著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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