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没在水中的人一直闭著眼,呼吸渐渐平缓,也不再呻吟出声。
倒是自己的血比想象中更来得有效这一点让我心里轻松了很多。
实际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克住皇畿木真身上所中之毒,毕竟我只在动物身上用过我的血来治外伤。
不过那毒既然对我无效应该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竟然现在才知道自己算是一棵活的灵药仙丹。也不妄那麽多珍奇草药,上古神丹牺牲在我身上,此刻终於体现出一点点价值。
至於怀里的那个玉瓶,我却认定里面绝不会是什麽解药。
且不说皇畿木炎曾说过只有他才有解药,单单是三皇子自离开奉於便一直苦苦支撑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它连缓解毒性都做不到。
再加上我一口吞下时他那张古怪的脸。
这恐怕是舍命救一个根本不想去救之人的固执皇子最後的动摇,他大概是想我这样冷血的怪物说不定还是死了的好。
可是,华阳,这世界上竟真的有甘为别人牺牲一切的人呢。
我一直在想无论那个华罗之前与你如何,综归是个死去了千年的人,何以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
而那个在你眼中如同神一般存在的华罗又究竟为何会为了一个人的死而放弃一切,甚至自毁结界,散尽魂魄。
当日逃出华阳宫的自己,其实并没有打算如何,我一直认定会将魂魄交还给你,仅还是希望走出华阳宫看看你所说的千年之後究竟如何。
而现在,我却越来越害怕自己的动摇。
如果......如果能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我甚至愿意就坐在这乱石之间哪怕一世。
只可惜,我恐怕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封住你的半魂。
很快,我就会离开这里。然後我才能将你的半魂原原本本的还给你。
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完整的华罗,却私心的希望你能从长眠中醒来。
即使这样做会让你千年的努力毁为一旦......
不是为了你,却是为了自己。
我轻轻低下头,这才发现水中的人已经醒来。瓷博的三皇子正一眨不眨的看著我。
我一直奇怪明明这张脸毫无奇特之处,又没有表情变化,到底哪里值得一看?
正当此时,高处却有石子落下。
我站起身,走出洞穴,向上仰望。
水里的人微微动了动,但还是没能站起来。
竟然现在才下来,实在是手脚太慢。我远远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心里冷哼。
果然吴双攀著一根绳索从高处跃下。
这一次他终於没有再拿著那把夸张的大刀。
我站在他面前冷冷看著他。
吴双转了转眼睛,脸开始微微变红。
"呃......好像还好吧......",他挠了挠头,支吾开口,脑袋转来转去终於看见水里面的人。
吴双脸色一变,大步迈了过去,极轻的从淤水中扶起了皇畿木真。他认真审视著受伤少年的伤势,脸色由红转青,突然沈声喝道:"齐九,你怎能这样对他!"
我看著吴双直直怒视著我,根本不想接话。
吴双愤怒的抱起比他高出许多的三皇子,恶狠狠的瞪我一眼,走到岩壁前,仰头大喊:"月飞,放东西下来!"
声音浑实,虽不算震耳,但悠远可闻。
不多时,便从上面坠下一个结实的竹篓,可以坐一人。
吴双皱眉看向怀里一语不发的皇畿木真,轻声道:"你不用担心,上面月飞的医术很厉害,你的伤他一定很快就能治好。"
皇畿木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吴双轻柔的将皇畿木真放入竹篓中,然後拉扯绳索,竹篓便开始升起。
我站在一旁静静看著。
吴双见我一动不动,哼了一声,竟施展轻功与上升的竹篓一起攀上悬崖。
我退後几步,垂下头来。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琴兰不知从哪里找来这样的活宝?
过了大概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个竹篓才又晃悠悠的放了下来。
我待它停稳,便坐了进去,然後拉了拉绳索。
竹篓一动不动停了片刻,终於升了起来。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那个吴双真的不愿救我,我恐怕很难上去,早知道会这样弄巧成拙,我也应该稍稍尊重一点常识。
还没到崖顶便听见那个少年的吼声,"死阿飞,跟你说那个臭屁小孩根本不值得救!你干嘛拦我!"
"笨蛋,那你答应别人的事情就可以不做了?"是个相当好听的陌生声音。
"那也应该先让他在下面饿几天!......到时候我再把他弄上来也算是没有食言吧。可恶,如果不是打赌输给那个死丫头,我理他去死──!"
我仰起头,眯起眼睛。
"......你别忘了是谁把人家弄下去的......"显然是嘲讽的语气,"他没有摔死是你的运气......!"
"哼,那是另一回事!那家夥如果不是这个人护著恐怕早摔成泥,他却让眼睁睁看著别人泡在水里!简直是太过分!"
"喂......这个可是你最讨厌的皇畿家的人......"这是一个带了几分无奈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少罗嗦!比起那个臭小鬼,他可算是好多了!"
"......"
"大锺!听到没有,放他下去啦,别拉了!"少年大声嚷嚷,简直穿透我的耳膜。
......
终於是到了崖顶。
竟有十几个壮年男子聚集在这里,大部分都身强力壮,裸露在外的臂膀或其它地方都或多或少有些伤痕。
虽说看起来站立坐躺举止很是散漫,但是个个天庭饱满,显是有著不错的外家功夫。
我一上来,所有人都静下来打量我。
名叫吴双的少年看了我一眼便不屑的将脸转过一边。此时他的背後又背上了那把蒙布的大刀,不过这一次是斜著的。
皇畿木真正平躺在地上,肩部作了应急处理,绑上了绷带,手臂也使用了平整的木板作了固定。他神色看来很是平静,只是从我出现起就扭过头看著我。
他身旁的青衣男子却最为显眼。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高高瘦瘦的身体在一帮粗壮的男人中间显得略为单薄,皮肤也比其他人的白皙,脚旁放著药箱,斜倚在岩石上是笑非笑的看著我。虽然从外表不能一眼断定年龄,我却直觉的感受到这个男人应该在这一群人中有著相当的地位。
拉我上来的名叫大锺的男人将竹篓放稳後,便撤了手。
我看了他一眼,然後手脚并用爬出竹篓,可能是显得略微有些笨拙,旁边有人露出了笑意。
"看起来也不像有三头六臂的怪物,是个很可爱的小鬼嘛。"有人说笑著开口。
"哼!把救命恩人泡在水里不管的小鬼哪里可爱啦!"吴双咬牙切齿的开口。
我冷冷看他一眼,直接向树林方向走去。
却被那个唤作月飞的男子拦住了去路,"你就是阿九?先披上件衣服吧。"他表情温和,倒是完全没有敌意,亲手将一件灰色的外袍披在我身上。
我看著他,没有拒绝。
他提起药箱,笑著说道,"怎麽也得让我给你上上药吧。"
我抬手一拦,开口道,"不用,只是些轻伤。"
"有人护著当然是轻伤啊,切!什麽态度,连声谢谢也不会说。"吴双憋著嗓子咕嘟。
我微微转头,"那就谢谢天下无双大侠挥刀送我坠谷一游。"
所有人都一呆,然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吴双向我迈出一步,涨红了脸。
我想起自己整晚没有睡觉,在谷底吹风,心里更气,便索性回过头来,盯著吴双的眼睛看了起来。
"你,你看什麽看......"吴双不知我想做什麽,恼羞成怒的问道。
我转过视线盯著他背後那柄裹布的大刀,缓缓出声,"......你的刀露出来了......"
他脸色急变,立刻转头扭身,慌慌张张的卸下刀来仔细察看。
旁边的大汉都憋著气笑。
"你这混蛋竟然说谎!"发现被骗的少年暴跳如雷的吼道。
"我不过想报恩所以才提醒你,天天背著这样的刀,永远也长不高。"我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
这一次,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吴双的脸都气得白了。
他一跃至我身前,狠狠举起了拳头。
"你如果打我就是以大欺小,好不要脸。"我看著这个稍稍比我高的少年吱咧著牙齿,脸上七色纷呈,拳头高举抖了又抖,终於是落不下来。
"......难怪会输给琴兰。"我於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哇啊啊啊啊啊啊......"少年终於尖叫著跃开,冲进树林,背上的长刀直直砍过阻拦,树林里顿时一片狼藉。
这一次所有的大汉都笑得东倒西歪。
"......你一坠下崖就点起了火,难道不怕瓷博二皇子知道你们没死下去杀你?"一片笑声中月飞轻声问我。周围却立时安静下来。
我转过身,看著这个高挑的医者没有说话。
"皇畿木真坠崖前应该是中了剧毒,但现在只是身体受损,毒却已清,这是怎麽回事?"
他微微笑著,笑不入眼底。
皇畿木真扭过头来,深黑的眼眸也看向我。
我低下了头。
"最奇怪的是他的肩伤和扯断的手臂。如果真是泡在水中几个时辰,伤势一定会急剧恶化......现在却非但没有恶化,肩伤居然有愈合的迹象,断骨和筋脉也有如已经医治过一般开始好转......就算是最好的外伤药也很难有这样的奇效。"
我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月飞。
月。
怕也不是普通人。
他看著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在等我的答案。
我面无表情的看向他。
月飞将视线调转到我破损的食指上,他轻轻举起我的右手,微微扭头看向皇畿木真,三皇子的眼睛中亮光一闪。
然後他看向我,轻轻开口,"这手指,怕是给人咬的吧......"
21再遇
我终於冷冷开口,"你既然都已知道,又何必再问。"
月飞认真看著我,沈声道,"是,我是知道。如果你不及时点火,虽能逃过二皇子的追捕,却也没有办法告诉吴双你们尚在人间,所以你不惜赌了一把;皇畿木真的毒定是被你所解,那幻火之毒除了拥有大量幻木的人能克之之外,无人能解,但即使是有了幻木也会终身受制,形同傀儡,而此刻皇畿木真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体内却无积毒,假以时日必能复原;至於他的外伤,本来我就在奇怪为何将他的伤处一直浸没在水中,可是联想到他的毒就可猜到答案,若是你的血能克无人能解之毒,那治愈区区外伤也是很有可能......"
他温和的看向我,"而你得身上伤痕累累却没有半点血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那水中,怕是融了不少你的血吧。"
然後轻轻叹了一口气。
转身看了皇畿木真一眼,又转过头来,"只是,阿九,你为何宁可被吴双误会也不愿解释?这一点却是我怎麽也想不通,你能告诉我吗?"
我看著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善察人心的眼睛,不会让人反感,反而觉得温暖。
我轻轻开口,"如果不是不想欠他一条命,我也不会救他。我若一心救他,恐怕他的毒漫布全身前便已相助,也不会等他受尽折磨再出手。"我看了皇畿木真一眼,他的眼眸深黑一片看不出情绪,我於是转过头,看向月飞,"不过当初他让我在齐家受尽屈辱,我本就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人,当然不会心软。吴双也不算说错,我又何必计较。"
月飞拧起眉头,又想开口。
我却打断他,继续说道,"你们救我上来,我阿九非常感激。只不过事已至此,我想先行离开,要找我的人恐怕不是普通人能够应付,我也不想连累别人。请你代我感谢吴双,阿九这就告辞。"
"你去哪里?"月飞问道。
我直接转身,不再回头,"天下之大,总有阿九该去的地方。"
身後月飞没有阻拦,却是叹息般说了一句话。
"果然如琴兰所说,是个怪异的孩子......只是,那个从绩州追来的孩子莫不是又要扑一场空......?"
我陡然站住。
然後不敢置信的转过身。
月飞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我。
我发现自己全身都开始颤抖,竟是怎麽也说不出话来。
"我就说这个嚣张的小鬼一定有弱点。哼!"
我猛地转身。
原本以为已经离开的吴双竟从附近的一棵树上跳了下来,站稳仰头回望那棵树。
我顺著他的目光看去,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嘴。
齐家三少竟坐在那棵树上,死死的盯著我。
他的眼睛闪闪亮亮,脸色却很是苍白。
"阿九,你果然受了伤,以前从来不曾这样......我离你如此之近,你竟然没有发现......"
我感到身上几乎失去了所有力气,险些站立不稳。
我紧紧盯著齐三,胸口一阵阵窒息。
他离我那麽近,若是以前,我只需轻轻一跃便可以去到他的身边,可现在,却连提步的力气也不再有。
混乱之中,齐三的脸开始模糊,他皱紧眉头似乎是在大声说些什麽,我却再也听不见。
外面传来一阵雨声。
在华阳,几乎从未见过大雨。
华阳宫外只有漫无边际的沙漠。
我总是从高处看向远方,身旁华阳和我讲述有关外面的世界。
"华罗,再过不久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你想先去哪里?"
"华罗,你知道吗,会是一片深蓝,就像天空的颜色,很多很多的水,咸咸的,无边无际的水,那就是大海......"
"华罗,你应该可以说话了呢,为什麽不说话,为什麽不说话......"
"华罗,你到底怎麽了? ......为什麽反而越来越虚弱......那天到底发生了什麽......"
"华罗,我不在身边,你可以去乌,那里有你想见的人,你一定可以见到的人......"
......
"阿九......阿九......"
"阿九,你很难过吗?阿九,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隐约的压抑的呜咽。
我渐渐睁开眼睛,转过头,正是齐三小小的脸。
他见我醒来,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阿九,你醒了!"
我撑起手臂,想坐起。
齐三慌慌张张的端了一碗汤药过来,急急说著,"阿九,你身上到处是伤,不能起来的,先喝了药,这药很灵验的。"
他伸出细细的手臂,将药送到我的面前,很紧张的看著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去接药,只是垂下头。
"阿九......"三少爷无措的看著我。
"你为什麽在这里?"我出声问道,这才发现自己的嗓音非常的嘶哑。
"我,我只是......"三少爷支支吾吾,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我抬起头,直直看向他,"我问你,你怎麽会在这里?"
齐三显然是一惊,他脸色更加白,"阿九,你......你怎麽啦......我......我只是不甘心,所以......"
"所以就躲在树上看我的笑话?"我一字一字说。
他猛地退後一步,手也开始颤抖,"不,不是。"
"那是什麽?那是什麽?你说啊!"我狠狠追问。
少年几乎拿不住药碗,不知所措的看著我,嘴唇也开始发抖,"你......你到底怎麽了......"
我猛地从床上企图站起,却全然使不出力气,又跌回床上。
"阿九!"齐三大叫,想扶住我被我狠狠推开,陶瓷碗终於砸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裂为碎片。
我扑到他身上,狠狠的将他推倒,疯了一般不顾一切的大叫出声。
"我问你为什麽在这里!我问你为什麽不放过我!为什麽要把我困在这里!我为什麽不能离开!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骗我!为什麽戏弄我!为什麽哭!你为什麽哭!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为什麽你还要出现!为什麽不放过我!我做了什麽!告诉我!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