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岩!"站在後面的张伯沈声打断。
唤作丁岩的男子吓得回过头去,又立刻转过头来,深深埋头下去。
我看向站的很远的张伯。这个人年龄较长,算是齐家的老仆,平时也很受尊敬。
"但是有一件事,确实是阿九的错。"
我举步穿过众人,笔直走到面色深沈的张伯面前。
他眼里惊异一闪而过。
我仰头看了他许久,直到所有人都感到怪异,才大声道:"初进内院时,不小心踢坏了三少爷的门。虽然自己钉过,却是乱钉一气。张伯没有责怪,默默将门又重新安好。阿九一直没有开口道歉。实际我一直非常感激。"
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人惊讶的看了我许久,满是皱纹的脸终於露出些许笑容,温和道,"你这孩子,倒是心细。那门你钉得很好,我不过稍作修理,尽自己的本分而已。"
见我歪著头看著他,张伯神情一敛,皱起眉头,抬起满是茧的大手,拍了拍我的头,低声说道:"其实我也知晓你这孩子不过是别扭性子,那日的事并非你的责任。唉,老爷去世,齐家历经磨难,到处受人欺凌。我一个老头子明明知道你受了委屈,但还是没有说话。"说到这里竟显出一丝悲愤,"想我齐家曾是如何的荣耀!竟会落到要个无辜娃子来承担罪责......实在是愧对老爷夫人的托付......"
说著渐渐涌起激愤,深凹著的眼睛弥漫起一阵仇恨,穿越众人遥遥看去。
我仔细看著他的表情,没有回头。
"张伯......"几个较年轻的仆人恐怕并没有理解张伯的深意,只是多少受到感染,也红了眼睛。
我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终於有人走到了我的身後,轻轻扯住我的衣衫。
微微转过身,肿著脸的三少爷正静静的看著我。
"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各自做各自的事儿吧......"小秋也走了过来。她的脸依旧雪白,到了近旁仔仔细细的看了三少爷一眼,却没有再看我,"三少爷待会一定要敷上药膏......小秋先退下了。"说著便低下头转身走了出去。
不多时,人们便全部散开。
张伯皱著眉示意那个年轻人一起离开。
齐三回过头看著最後还未离开的两人,似乎是想说什麽,却没有说出口。
"三少爷,我先去备些水,少许便回内院。"
三少爷快速回过头来。
我看了看他的脸,叹了口气,"是我不好,还是快些让吴双用些药吧。"语毕便转过身去。
"阿九......"
我听到极细微的声音,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身後也没了声音。
心里不禁叹了一口气,终於提步离开。
安静了几日。
我们不在府中的这段时日内院有了一些变化。
院中那口死井已经彻底变为了平地。旁边的空地上也洒了些细土,并铺了一层大小相似的彩色卵石。
三少爷每日除了练字,也开始做一些基本的身体锻炼,比如强身用的拳法和蹲马步之类。
他显然也希望我一起做,但是被我毫不犹豫的拒绝。现在三少爷记字的速度已经快了很多,书写也似模似样,偶尔还会画上几幅极具抽象意味的水墨画。
虽说我一般都跟在身边,但是真正的交谈并不多见。
齐三尽可能做其它的事情来转移他的焦躁。我却清楚眼前的少年心里一直不平静。
常常出现的吴双有时会带回二少爷渐渐好转的消息,见到三少爷开始习武也很是热心的在一旁提点,并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或者搞怪。甚至好几次认真地问我是不是应该也学一点剑法之类防身之用。
直到他第三次提起还是被我冷漠以对,才显出一丝不耐。
"阿九,我倒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麽能耐?"
一旁满头大汗作些奇怪动作的三少爷见到这边的怪异气氛也停了下来。
我面无表情的站著,没有说话。
吴双将背上的大刀卸了下来,用力插在地上,沈声道,"臭小鬼,不要以为不说话本大爷就拿你没办法!从那时到现在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你死活给句明白话,要不我们用刀说话!"
我冷冷看著面前一脸土匪样的矮个子,两个人死死对视。
齐三皱著眉走了过来。
"我不会用刀。"我看了齐三一眼,冷冷开口。
"那剑呢?"
"不会。"
"棍鞭斧戟,随便你!"
"......"我一语不发的看著面前瞪著眼睛不依不饶的少年。
"......阿九......阿九应该都不会......"齐三小心翼翼的插嘴。
吴双狠狠白了他一眼,恶声恶气的说,"让他自己说!"
我有些好笑,应声道,"就象三少爷说的,我什麽也不会。"
吴双的脸扭曲了一下,仰头吼了一声,然後黑著脸看了我半晌,"听说你刚来齐家时甚至不认识字......平时拽的要死实际是什麽也不会......倒是这张脸相当会唬人......竟然把我们全给骗了......"说著咬了咬牙,很不甘心的叫道,"喂,阿九......你好歹说点什麽吧......你知不知道你这种闷死人的性子很要人命的啊。"
我看著他的眼睛,许久,才轻声问道,"又有什麽事发生了吗?"
37悲伤
吴双凝著脸看著我,眼睛闪出一丝笑意。
"至少人是不笨。"
三少爷瞪了他一眼。
我站在树边静静等著下文。
"算啦,和你们这样的小鬼也不必拐弯抹角。"吴双大大咧咧的叉著腰,眼睛转了一转,"只是这宅子恐怕是住不久了,呵呵,你们心里也该有个准备。"
我微微一怔。
三少爷也是一愣,却很快就变了脸色。
"你可不要乱说!"
吴双看了齐三一眼,表情有些古怪,沈声道,"是不是乱说你问问你二哥不就是了?"
三少爷抬手擦去汗水,咬牙看了我一眼,"阿九,我先去换件衣服。"便飞快地冲进了内院。
我见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前,便走到木桶旁将备用的清水绢布和凉好的清茶一一收起。
这时才发现小小木桶的水面上竟落了一片枯叶。
仰起头,记忆中绿绿葱葱的大树已经变了样子,星星点点的淡黄在风中摇曳。
几乎一瞬间忘记了一边的还未离开的人,轻轻取出湿润的落叶捏在手心。
始终也没有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可是,莲芜那麽远,除了翻山还必须穿越沙漠......"
"那座山不算高,为兄每次去琴都会经过。说到沙漠,只要备好行装也只需三天便可以穿过,而且那沙漠是乌到琴国的必经之路,来往商贩众多,中间还有几处驿站。"
"可是还要渡河......"
"三弟,你还不曾坐过大船吧?姚河算是琴的一条大河,两旁的风光极为秀丽,你见了必定很喜欢。"
齐三的脸一下青一下白,狠狠咬住嘴唇。
二少爷似是没有注意到齐三的神情,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向站在远处的我看来。
"阿九应该也没有去过吧?现在正值秋季,虽说这里天气还有些温热,但是向北已经很凉爽了。如果没有算错,再过些日子便是菊花盛开的时节,到时途经姚河,两岸漫山的金菊可是非常的喜人......"
我静静站立,面对那张刚刚脱了病容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可是......这里不也挺好吗......怎麽突然要搬走呢......?"齐三终究还是很不甘心,便接著问。
一旁小秋柔声道,"三少爷,其实二少爷一直就想搬走。这里气候闷湿,对二少爷的身体一直不好,而且买卖商货也多有不便。我们齐家的生意能维持下来,半成以上还得靠贩运到琴国,来回颠簸很是辛苦......"
这时齐二微微抬手,小秋便会意的收了口。
"现在三弟大了,自家人说话也不必避讳。"齐二缓缓站起,慢步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束起的长发在日光下轻轻舞动,几缕银丝好似透明般闪亮。
如同初见时湖水一般沈静的声音远远响起。
"这里原来就不是齐家的老宅,但是我和你自幼便住在这里,若不是因为些缘由我也不会离开。"他背对著我们,微微顿了一顿,"齐原之前禀告过我,他在不久之前也曾对你提到过你大哥的事情......想你多少也会明白,这里说是齐府,最初却不过是个困住我们父亲的牢笼。我齐家世代侍奉乌王,现在乌已不在,瓷博的皇族与我们齐家也有些过节......留在此处终究有些後患。"
齐三一颤,皱紧了眉头,神色也严肃起来。
"阿九也应该知道些事情......"
我抬起头来,看著窗前雪白的人影。
齐二微微侧过头来,却是看不清表情,话中夹了笑意,"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感谢你帮助我们齐家过了数次劫难。若不是你,三弟那倔性子怕是一辈子也会赖在内院。"
齐三看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
"其实这宅子里一直没有与三弟年龄相近的人,我也是过了很久才觉察到这一点,便打算招个书童......一来可以给我添个下手,二来也可以给三弟找个玩伴。恰有幸遇到了阿九......这几个月来,三弟真正成长了许多,也开始读书习武。虽然还有所欠缺,但是如果持续努力,将来必能有所作为。"
他转过身来,注视著齐三的脸,欣慰一笑。
齐三显然十分惊讶,睁大眼睛,抿著嘴看向自己的兄长,渐渐低下头去,脸颊染上红晕。
"......小秋,你去将东西取来。"
小秋看了齐二一眼,低头应声而去。
一时三人都没有说话。
三少爷因为受到了肯定,心绪有些激动,一直低著头。
窗边的人逆著光,眼睛却渐渐明亮,直直向我看来。
我一直没有说话,也始终没有避开那道视线。
或者这个人真的具有那样的力量,明明是相当引人注意的视线,却不会让人反感。
只因为它太温和,太善意。
甚至让人心痛。
看得久了,心也更加难受。不知不觉便抬手捂住了胸口。
实在是不明白,我明明与这个人毫无关系,为何却可以如此清楚的感受到那双眼睛中深不见底的悲伤?
难道仅仅是因为华阳的数句追忆之词?
我咬牙低下了头。
"如果来得及,或者可以见到莲芜的初雪。"
我和齐三闻声都抬起头来。
"雪吗......?"
小小三少爷眼睛一亮,似乎有一丝惊喜。
齐二朝他看去,细长的眼睛弯到一定弧度,嘴角也勾起。
三少爷几步走了过去,拉起齐二的衣衫,轻声问,"真的可以看到雪吗?"
齐二忍住笑意,"对了,三弟未曾见过呢。"
齐三渐渐露出很久不见的孩子般的样子,安静了片刻,突然小步跑了过来,"阿九,这几日正读了写雪景的诗,非常的美丽,说是如同花瓣一样,漫天飞舞,你可见过?"
我看著他红扑扑的脸,轻声道,"不曾见过。"
三少爷立刻道,"那便一起去看吧!"
我默然直立,一动不动的看著眼前的眼睛,直到它渐渐暗淡,直到它浮现不安,直到它显出慌乱......却始终没有答应。
"虽不曾见过,却听说过。"许久之後,我才轻轻挣开那只手,向若有所思地齐二看去,轻声道,"‘南琴北月,一个是花都,一个是冰雪之城'。说起莲芜,已是琴中,很是遥远,车马之行也需一月有余,却传说非常美丽。‘四季都有鲜花绽放,秋菊冬梅,春兰夏莲。水乡富泽,民风淳朴,百姓大都精通乐理,善於歌舞。'"
二少爷的眼中流光溢彩,明亮如镜。
"阿九......"
我没有理会三少爷有些颤抖的声音,向门前走去,只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然後转身向齐三看去。
齐三的脸早已由红变白,仅是勉强做笑:"阿九知道的果然比我要多......"
"你错了,我只是听人说过,但从未见过,并不算清楚。"
齐三的脸更加苍白,身体也紧绷。
"......阿九,你难道不想去?"
终於有人问到,正是那个有著一双看透人心的眼睛的人。
齐三极快的看了齐二一眼,立刻大步迈了过来,却生生停住
──
"是。"我沈声道。
独自出了秋院,几个仆人见到我稍稍示意,态度与之前显然不同。
我大步向内院走去,经过客房,来到墙边,纵身跃起,便翻墙而过。
胸口的应该已经痊愈的旧伤隐隐作痛。
一时浑身脱力,颓然坐下。
墙角满是青苔,眼前已是後山。
抬头便看见那棵高高的杨树,却再也找不到哪怕一朵白花。
莲芜,莲芜,不过是莲芜!
若是琴像传说中那样美丽
我会如何?
──
所以一定不能去。
路上要月余。
一路都很美丽。
却要经过大漠。
不过是来时经过了一次的沙漠,向东才是真正的沙的国度。
我感到身体有些发抖。
这次回齐府,一直没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实际是早就忘了去克制,或者是干脆的放任自己......我的时间从来不多。
脑海里不断浮现三少爷悲伤的眼。
多少日子,一直如此。哪怕是刻意掩藏,我也一眼可以看出。
身体的话怎样的伤都无所谓,只要不死便没有关系。
但是心却不同。
我的心从来就不完整,哪里容许我一次又一次去撼动它?
华阳,你可知道,刚才你所说过的话从我口里一字不差的说出时,我是怎样一种心情?
你实在太过愚蠢。
──或者应该说是太过聪明。
只那一瞬,你险些达到了目的。
而我,那一刻,真的,开始恨你。
太阳不知不觉西落东升。
全身几乎都有了湿意,便站了起来。
我想了很久,终於有了决定。
转身看著矮墙,顿了一顿。
昨日一直有人在墙的那一边来回踱步。
却终究没有翻身过来。
三少爷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若走了便不会回来,所以他没有勇气让人过来看上一眼。
二少爷则是一直很清明。
怕是也知道了不少事情。
所以夜里他说了一句话,齐三便没有再傻站在那里。
我有些好笑,竟是这个人最能猜透我这个没有表情的怪物的心思。
他如何肯定我一定很快就会回去,这恐怕真的是个谜。
不过我也从未想过要不告而别。
昨天越墙过来只是一时情急,我阿九就算要逃,也会当著别人的面逃,逃个人尽皆知,最好是被狠狠骂上一通,再踢他几脚然後闪人。
不然我一肚子怨气如何发泄?
心里苦苦一笑便越墙过去。
该来的始终躲不过。
走了几步便看见吴双背著大刀立在树下。
还有一个人。
转身进屋,那个傻瓜竟站在我的床边。
几个月前藏在床栏隔板下的小小包裹被他打开,有什麽东西死死拽在手里。
一旁的小小木柜也被打开。
地上满满一地的纸糊的面具。
我一动不动看著三少爷的背影,无话可说。
他仿佛石柱一样站了很久。
直到我无法再忍将他的肩用力掰了过来。
他的表情吓了我一大跳。
──
明明一脸干涸的泪痕,却僵硬的咧著嘴。
心里狠狠一颤。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残忍,却始终不愿放手。
恍惚之中便已经将他搂在怀里,死劲将三少爷的脸按在自己的肩上,轻声道,"我不後悔,就算你再痛苦再难过也不後悔!"
齐三开始发抖。
我闭上眼睛,"你已经遵守约定,不用再这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