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伤已经基本无碍,虽没了武功眼睛却还是显得精悍,仿佛一团烈火。不过即使是对著一直绕著他转的吴双他也几乎从不开口,只是不知从哪里又找回了自己的爱马,总是冷冷站在一边漠然的注视。
对於这位身份特殊的皇子,在已经成为瓷博领土的乌郡就算是齐原也不可能开口让他离开。
高贵的皇子又开始锦衣玉食,目空一切,高不可攀。只是偶尔看到我会显得若有所思,但一察觉到我的视线便扭过头去。如此倔强傲慢的一个人却不会让人讨厌,这也算是他的特质。
我做的一切应该人人都不可理解,但是终究没有人再继续追问。
其实我想他们说不定正希望由我开口去问清真相。
只可惜阿九并不在意。
......或者是我找到了更想去问的人,那个人应该就在齐府。
这几日小小的齐三虽是极力隐藏,可还是显得十分不安。
实际他的心思我已经基本可以猜到,可我什麽也没有说,至今为止也从未提起当初离开齐家时的事情。
我所能做的只是安安静静跟他回到齐家。
一行人果然傍晚到了绩州。皇畿木真这才骑马离开。吴双却留了下来。
穿过街巷来到齐府的大门前,马车又停了下来。
"三少爷回来了!"
齐三拉起我的手走下马车。
我看见很多的熟面孔时感到片刻的眩晕,但很快便站直了身体。
眼里充满泪水的小秋快步走了上来,将齐三抱进怀里仔细端详,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少爷,大家都很担心你......"
齐三没有挣扎却咬住了嘴唇,他死死拽住我的手毫不放松。
小秋微微松开手臂看向我,挤出笑容,"阿九,总管之前就送了信回来......是我们错怪了你,希望你不要介怀......"
齐三的脸立时变得很难看,想要开口被我拦住,我看向表情各异的众人,轻声道,"阿九不会介意。"
小秋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又露出笑容,"总之安全回来就好,外面终究比不得家里,少爷一定吃了不少苦,家里已经备好了宴席,都是三少爷爱吃的菜,赶快进屋吧。"
说著便领著众人进了齐府。
齐三直到我轻轻拉了他一下才青著脸迈进齐家。
"齐三,你家看起来不错啊......啊呀呀,这麽多的好吃的东西,真是有口福~~~~翡翠虾环、兰花春笋、清蒸鲩鱼、醉排骨、香露全鸡、生炒海蚌、素八珍......唔唔唔......好吃,好吃......"
整个桌上就只吴双狼吞虎咽,赞不绝口。
"这位是吴大夫吧......少爷在外可多亏您的照顾......"小秋对这个怎麽看怎麽像个饿死鬼投胎的少年勉强用了敬语,眼睛却一直向拿著筷子一动也不动的齐三看去。
我则是老老实实坐在三少爷旁边,一口一口不紧不慢的吃著。
这麽大一张桌子只有我和齐三和吴双三个人,小秋和齐原站在一边。倒是有点奇怪怎麽入府这麽久还是没有看见齐家家主。
说起来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这个人,直道那天遇袭齐原出现。
突然三少爷狠狠将竹筷扣在桌上,猛地站起身来。
我转头向他看去。
......从未见过这孩子这般样子,他的眼睛深黑一片,表情十分严厉,却是微微颤抖的手臂显示出极深的愤怒。
小秋一惊之下竟显得有些害怕,勉强做出大人姿态,冷静下来,"三少爷,你......怎麽突然......"
吴双也停下了筷子。
齐三死死盯著小秋的脸,一字一字问道,"......二哥在哪里......"
我轻轻放下筷子,朝小秋看去。
她的脸突然变白,勉强挤出笑容,"三少爷,二少爷他现在并不在府里......"眼睛却显得模糊。
齐三盯著她看了很久,沈声道,"那他现在在哪里?"
小秋似乎开始紧张,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他出门......"
"砰──!"的一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後退了一步。
一桌佳肴全都摔到了地上,整个桌子被掀翻,到处是瓷器滚落和碎裂的声音。
这一次连我都暗暗吃了一惊。
三少爷全身都散发出一股冷气,他一动不动的站著,眼睛抓住小秋死死不放。
"你-说-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小秋惊恐的捂住了嘴。不仅是她,恐怕一向温和害羞的三少爷现在这副样子谁也未曾见过。
吴双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
我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一旁的齐管家叹了一口气,走了过来,轻轻扶起桌子,皱眉看了我一眼,然後才温和的对齐三说,"三少爷,小秋不是有意瞒你,这也是二少爷的嘱咐。"齐三一震,更加生气,涨红脸向他看去,齐原安抚的看了小秋一眼,神色忧愁的说,"不过我也不赞同二少爷的做法。其实,那日你们离开後不久,二少爷就病倒了。"
我睁大眼睛向他看去。
齐三也是一惊。
小秋垂下头来,表情很是悲伤。
"他病得很重,现在正在秋院。"齐原的声音极其低沈。
34千年
恍惚之间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我一直以为眼前的人虽然看似柔弱,实则应该非常的坚强。
其实他与皇畿木真年龄相仿,但是看来更加要年长。相比之下,这个人在我看来甚至算个长辈。他从来都显得温和有理,成熟内敛,就算看来并不耀眼,却是相当有一家之长的风范。所以我离开齐家时,即使这个人看似痛苦,我还是有些恨他。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仅仅不到一个月他竟变成这个样子。连我这个险些丧命伤势未愈的人都比他看起来好上太多。
他的脸惨白无色,嘴唇乌青,连脸也有些凹陷,原本长长的青丝现在竟掺入了许多白发。静静的躺在软床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人气,仿佛将要死去。
"怎麽会这样?......二哥......!"齐三不敢相信的扑了过去,跪在床头。他像个孩子般惊恐不安,仔仔细细端详齐二的脸。
"为什麽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齐三红了眼睛,扭过头看向小秋。
小秋抹去眼泪,轻声说,"三少爷......你一走的那天夜里,二少爷就病倒了,最初还强忍著病支撑,吃了药也不见好转......"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我一惊,那里面竟然有极深的怨恨。
"过了几日突然要总管出门将你们追回来,然後又过了几日便收到了回信......"这次是死死盯著我的脸,眼前的女子恨恨看了我半晌,终於咬了咬牙转过头看向齐三,大声道,"从那时起他便倒了下去,而且无论我怎麽劝也不肯吃药,眼看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却还天天问我你们什麽时候回来!直到再收到齐原的信......怎麽也不见好转,只要醒来便反复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们他现在的状况!三少爷......!"
小秋扑腾一声跪倒在地上,悲愤哭泣道,"三少爷,我知道你生二少爷的气。可你知不知道那天的事谁也没有办法!二少爷一直苦苦支撑齐家,偏偏因为那个孩子惹上了皇畿的皇子,那皇子要我们演戏将他赶出齐家,否则这几十口人命就统统不保!你要少爷如何去选?!当初你牵马逃走,二少爷怎麽会不知道,他为了让你真正死心没有阻你,还吩咐管家偷偷跟著,你却和些你根本不认识的人直接逃走?!你可想过他有多麽担心,多麽难过!"
小秋撕声力竭,泪流满面,全不顾及三少爷的脸层层变白。
我扭过头去,看向吴双。
这个少年皱紧眉头,沈声发话,"先不要再说,让我看看他的病情。"
小秋捂著胸口深深抽泣,终於站了起来,毫不信任的看向吴双。
吴双叹了一口气,只身走了过去,轻轻掀开棉被,执起齐二的右手。
......竟瘦得如此厉害......
我咬住嘴唇不忍再看。
就算小秋没有说出,她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齐原自我重伤之後便一直留在山上,那封信里无非写明了原因。
这个人与我并没有多少交集,怎麽会......猛然一惊......难道......这怎麽可能?!
我直直向床上的人看去,手脚冰凉,不能动弹。
吴双紧紧皱眉,神情严肃,将他的手轻轻放回後便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才对齐三和小秋道,"心阳虚衰,阴寒内盛,虽可用人参、附子、炮姜益气温阳,熟地、紫河车、菟丝子、枸杞子补肾益气填精,茯苓、远志安神止悸,但是终究治标不治本。"
又见三少爷面色惊恐,微微放松表情,安慰道,"不过他既然是担心你们,你现在也平安到家,应该会开始好转。"
小秋也面色变缓。
齐三轻轻站起,又仔细看了齐二一阵子,才发出声音,"都是我不好,二哥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都很平安,你要快点好起来......"哽咽了一下,不禁流下泪来。
齐二似乎有所反应,睫毛稍稍动了一动。
三少爷转过身,走了过来,低著头扯住我的手,"阿九,二哥生病,我们不能扰他休息......先......"
突然抬起头来,惊讶的看著我。
我缓缓转过视线,看向齐三,放下那只扯住我的手,静静挣脱,轻声道,"三少爷,你先回内院。"
他睁大眼睛看向我。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有些事情要问他,所以再留下一会儿,不久就会回去。"
小秋突然抬起头来,恨声道,"你要问他什麽?!"
我向她看去,冷声道,"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阿九,你可以等他醒来......"
"我要你先行回去!"
话一出口连我也被怔住,所有人都看向我,满满的愤怒、疑惑和惊诧。
我面无表情的站著,三少爷的表情越来越古怪,最後竟开始变得脸色苍白。
我低下头,沈声道,"三少爷,原谅阿九的任性......"然後抬起头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算是阿九拜托你......请你让我一个人留下!我......"我死死握拳,"我有话一定要问他。"
"你......!"
小秋一步冲了过来,狠狠给了我一嘴巴。
我仰起头,高高抬手,反掌挥去,还了她一个耳光。
场面一下失去控制,小秋像发了疯般的要扑过来,被吴双拦住。我站著一动不动,齐原却抓住了我的手,不让我再妄动。
"够了!"齐三大叫,他流著泪看我一眼,"都出去!都出去!让他一个人留下来!就让他一个人留下来!"语罢转身冲了出去。
我搬了把椅子坐下,面对著窗外小小的夜空。
夜晚的秋院十分安静,已经过了夏末,临近初秋。
原来从我进了齐府,已经过了这麽长的时间。当初齐家招书童,我意外的顺利入府,成了齐九。
其实最初留下,我甚至可以说是带了一丝恶意。
那床上病弱之人可以说是一切的起因。
如果不是他,华罗便不会死,我便不会出世,华阳也不会长睡不醒。
心里不禁冷笑,如此迁怒岂不是更加可笑?
我的恶意无非是来自对自己的憎恶。
恐怕比起当初的齐三,我对自己的恨有过之而无不及。
却同时又无比的怜惜自己。
毕竟这世上只有我自己真正在乎自己,那样的自己仿佛水中的倒影,虚无却始终存在,且时时刻刻纠缠著我的心。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许多事,我一定会隐隐感到快意。
现在却是认认真真地在害怕。
如果,如果他有了记忆,将我认作华罗......
我扭头看向齐家二少。
他的睡颜竟一点点与华阳重合。
猛然站起身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不知不觉犹如著了魔一般一步步向床边走去。他的额上丝丝汗迹,些许银色的白发散乱在枕边,映著窗口的月光显得尤为刺眼。
苍白的脸和微蹙的眉明明毫不起眼,我竟铮铮看著移不开视线。
如果是华罗......
一想到这里便更加难过,仿佛心被生生撕裂。
不,我不是。──我只是阿九。
我狠狠闭上眼睛,用手捂住脸。
为何我始终是错,为何我不能只作阿九......华阳你一睡不醒,单单只留下我,我怎会甘心?!
原本生死之间也毫无变化的魂魄,现在竟然又开始狠狠的颤动,加之未能痊愈的伤,恍然之间竟然连站也站不稳。
突然感受到凉意。猛地抬头,一只苍白冰凉的手竟然抚上了我的脸!
我死死看著眼前不知何时睁开的美丽眼眸。两手撑在床边,张口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却笑了起来。
"阿九,你好不好?"
我想我恐怕呆愣了很久。
齐二的手已经无力的垂了下来,微微皱眉的看向我。
半晌才又轻声问道,"齐原说你受了伤,现在怎样?伤得太重应该早些休息......你......你为何在这里?"
我吸气站直,冷冷看去,"因为我有话问你。"
他显然一愣,片刻便恢复平常,静静地看著我,似乎正等我开口。
我咬牙看著他,竟发现自己怎麽也问不出口。
齐二看了我很久,突然转过头看向头顶的帷帐,喃喃道,"不一样......不一样了......"
我一惊,脱口而出,"什麽不一样?!"话音一落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齐二微微笑开,又看向我,声音很是温柔,如同在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阿九,你的眼睛和离开前不一样了。"
我完全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二少爷笑意加深,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情,轻声道,"看起来悲伤要少了许多,有些像正常孩子了。"
一瞬间我感到自己被戏弄,怒气笔直冒了起来,大声道:"难道你赶我出去我反而比较开心?"话一出口更加生气,"你与小秋当时联合起来演戏赶我出府,难道不该给我个解释?"
......看著他惊讶的样子,我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怎麽一张嘴竟然说这个?
实在是无语问苍天,这下子连我自己也发现自己确实变得"正常"很多,竟会不经大脑直接脱口而出。
躺著的人一下子更加苍白了脸,眼里写满了歉疚和悲伤,甚至微微颤抖起来。
我见他似乎用力挪动身体企图坐起,便出手扶住他,"你身体不好不要妄动。"
......又是顺口说出不经大脑。
正在懊悔,二少爷却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那个......那天是我不好,阿九,你一定很恨我......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会和其他人说明,是我们错怪了你,你完全没有错。你......你不要生气......不,不是......你当然应该生气......唉......"
我好笑地看著这个一向温和宁静的人不停的转换措辞,似乎是有点结巴,说著说著苍白的脸上也染上了一丝色彩,最後终於收了口,有些懊丧的看向我。
果然是亲兄弟,竟然在这种地方出奇的像。
心里也平静下来,自然变换了口气,"算了......我一个小小书童就算被赶出去也没有什麽。"齐二一怔又想开口,却被我打断,"再说我也没有辩解,算是都有错。而且现在也知道当初并非你的本意,算是受人胁迫......?"我看向他,"总之都过去了,那个皇子也被我整得很惨,我的伤也不碍事,倒是你一病不起害我和齐三一回来就被小秋骂......"
怎会说到这里?我无奈的看了齐二一眼,他仔细看著我,很认真在听,於是不得不继续,"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心里一边骂自己一边叹气。
感觉实在怪异,也罢,我也不必现在急著自找麻烦。
猛然发现那双眼睛正紧紧盯著我,竟带了浓浓笑意。
我一惊之下连连退了几步,"太晚了,阿九先回内院,二少爷多多保重身体。"转身逃一般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