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就是我的工作间了。”
老先生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铁门。里面漆黑一团。
“稍微等一下,房间里有一盏煤气灯。”
他走进去,在黑暗中摸弄着,发出“嗒,嗒”的声响,立刻房间里出现了耀眼的光亮。
在灯光下,我仔细看了一下这个房间。房间面积很大,在我右手一侧的陈设像是化学实验室或者外科手术室,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仪器。中间是一张手术台,上面放着一盏造型古怪的煤油灯。灯上安着奇特的反射镜和镜头,发出晃眼的紫色光线。
房间里摆满了类似X光机、电疗仪以及牙医手术室里的设备,在其中还摆着一张宽大的化学实验台,上头堆满了试管、显微镜和曲颈烧瓶等等。在一面墙上的药品柜里,排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而在另一面墙的玻璃柜里,则摆放着闪闪发光的外科器具。我是个外行,搞不懂这些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很不寻常,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古怪。这里简直就是一个中世纪炼金术士的工作间。啊,这位白发白髯的老炼金术士,在这奇怪的工作间里到底想要搞什么名堂呢?
难道他要用明晃晃的手术刀肢解我的身体,还要把从我身体里挖出的五脏六腑扔到那个巨大的曲颈烧瓶里煮了不成?想到这,我全身的毛孔都倒竖了起来。
“你在愣什么神呀,赶快到这边坐下。”
老人说话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他已经在门口左侧的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指着桌对面的一把椅子让我坐。我往那边一看,原来门口左半边的空间里并没有右边的那些古怪器具,只是在一面墙上嵌着一个大保险柜。这边大概是一个小小的接待场所。
我战战兢兢坐到椅子上,他开口催促我付报酬。
“那么,就在这里把东西交给我吧。”
我取出五千日元递给他,老先生就像守财奴一样,接过钱去一张一张地仔细数,接着把数好的钱放进一个大信封里,然后又把信封揣进了口袋。
“这下好了。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能耐吧。我想最好让你先看看活的样本,了解一下秋子被我拯救之前的情况和我是如何救她的。你要明白,我讲的绝无半句假话。”
老先生越说越玄乎了。什么活的证据,什么秋子被救之前的情况,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能肯定他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现在就跟我到这边来吧。”
老先生站起身,领我来到大保险柜门前。他在柜门前低下头,转动上面的密码锁,一会儿,就听见“喀嚓”一声,两扇门左右打开了。
我探头一看,令人惊奇的是,里面根本不是什么保险柜,而是又一个黑咕隆咚的地窖。原来老先生的密室里还藏着密室啊。
老先生拿起桌上还在燃着的蜡烛,先钻了进去。我惊愕万分,但身不由己,也神情恍惚跟在他身后。
往里是一条细长的走廊,两边的墙上排满了很像是银行里的小保险柜,每个有一尺见方,排了好多层,总数恐怕能有上百个。老人首先用钥匙打开了入口旁边一个形状与众不同的小保险柜,把那个盛钱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又关上门锁了起来。
“马上就该给你看证据了。这里有把钥匙,每把钥匙上都有编号,把它插到相同编号的门上,就能打开,你自己试试吧。”
老先生从入口处的柱子上取下一大串钥匙,从中选出一把钥匙交给我。
这一刻终于要到来了,终于到了要看可怕的东西了。想到马上就能撩开秋子神秘的面纱,心头不禁涌上一种莫名的感觉,说不清是喜悦,是悲伤,还是恐惧。这下我反而呆在那里,不能听老先生的使唤了。
“你愣什么神呀,赶紧去找号码。”
老先生又再次催促,我只好沿着细长的走廊找起来。终于,在快到尽头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和钥匙编号相同的柜门。
不知怎么,我又犹豫起来,钥匙插不进锁眼里。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我正恍榴,老人来到我身后,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吓了我一跳。
“好吧,好吧,让我来开吧,把钥匙给我。”
说着,老人从我手中抢过钥匙,一下就开了柜门。我想闭紧双眼,因为我觉得这一刻也许就是末日了,但最终还是压制住了恐惧的心,看了下去。
其实,小门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里面叠放着两只带盖的桐木箱子,只比砚台盒稍微大一点。
“看吧,这两个箱子里分别装着秋子的前身和后身。你先打开底下的箱子看看吧。”
老先生将一个桐木箱交给我,举着蜡烛凑到我跟前。
我浑身直冒冷汗,伸出哆哆嗦嗦像发疟疾一样颤抖的手指,好不容易打开了盖子。
里面是一块平平的东西,用白绸子裹得很仔细。我的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儿,马上就要揭晓了。
“咦,这不是秋子的险吗?”
绸子里包的是一个蜡制的人脸模子。我一看就认出这是秋子的脸型,不过它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含义呢?
“不错,正是秋子的脸模。是我用取死者脸型的方法直接从秋子脸上取下来的。”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有些失落,反问他。
“要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还得看另外一个箱子才行。赶快打开这个箱子吧。”
老先生压低声音,好像他自己也被一种不寻常的感情支配着,举着蜡烛的手有些颤抖,烛光也跟着晃动起来。
我全然不知第二个箱子里会有什么东西。可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怂恿我说:
“你不正想看吗,赶紧打开吧。”
我再一次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箱子盖,里面和第一个箱子一样,也用白绸子裹着一块东西。我狠狠心,掀开了绸子,里面也是一个蜡制的人脸模子。
借着黯淡的烛光,我久久地凝视这个脸模,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但是看了一段时间以后,又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乍一看像是很熟的人,然而细看一会儿,却又渐渐没有了熟悉的印象,到最后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面孔。
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产生这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蜡模里头似乎隐藏着无法想像的神秘。
“你该明白了吧。这是被我拯救之前的野末秋子。”
老先生在我耳边低声细语。
我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尽管听不懂,可心底里还是冒出一股让我颤抖的凉意,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昏黄闪烁的烛光在两个并排的脸模上勾勒出一圈阴影,摇曳晃动,仿佛它们是冥界的可怕生灵,似悲哀,似怨恨,抑或是愤怒地凝视着我。
难道有生灵附于这两个蜡模之上?它们在这黑暗的地底的柜门中,互相诅咒着,仿佛在地狱永生。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要赶快逃离这噩梦般的世界。我把手中的桐木箱子放到地上,软绵绵地抬起身,发疯一样地大喊:
“先生,我们离开这里吧,到光明的屋子去,到光明的屋子去……”
我简直要窒息在这挤满生灵的黑暗世界中了。
“嗯,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到外头再给你详细讲讲其中的奥秘吧。”
老先生拥着我的肩膀安慰我。
流血的幽灵
听着长田长造恐怖的呻吟,看着他一脸的惊恐,我又不禁攥紧了拳头,替秋子担心。难道长田会提出要求让秋子摘下手镯来看看?那样的话,秋子就再也无法掩盖,有可能身败名裂。想到这里,我心乱如麻。
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青蛇”长田长造并没有像荣子那样做出去摘人家手镯的粗鲁举动,而是默默将恐惧压抑在心头,直勾勾地望着秋子。看着看着,他好像越来越害怕,甚至最后都不敢正视她的眼神了。他把脸扭到一边,烦躁不安,草草道别之后,就赶快逃离了。
我好不容易又松了口气。不过,这仅是暂时的轻松而已,秋子左手手腕的谜,并没有就此结束。相反,在数天后又引发了一起骇人的大变故,并且因此引出了一起前所未闻的恐怖杀人事件。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且说当晚平安无事,我们各自回房休息。我的寝室是三层那个正好在钟楼底下的房间。铁婆就惨死在那里,因而传说有她的幽灵出役。选择这个可怕的房间作寝室,并非是我喝多了酒,而是可爱的秋子恳求我住进去的,为什么这样我却并不知道。问她原因,她只是冷冰冰地告诉我说,早晚有一天就会明白,让我不要再多问。我以能得到秋子的信任为荣,所以如同中世纪的骑士一样,英勇无畏地搬进去睡了。
虽说是个闹鬼的房间,但天花板和四壁都已重新粉刷,门窗也都换成新的,铺了新地毯,椅子、小桌和西洋衣柜都摆放在恰当的位置,现在已是面貌一新,变得温馨雅致。
尤其是四面墙上镶的古朴的雕花裙板,实乃当今建筑不能仿效之奢华。天花板上安有伸出三个铃兰花瓣造型的吊灯,这是舅舅结合房间风格配上的,给人一种身处明治时代的氛围。躺在吊灯底下古朴的铁床上,我就像历史故事中的人物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新奇感,让我难以马上入睡。
就这样,半个多小时都没有睡着。突然,天花板上的吊灯熄灭了。可能是停电了,要不就是电线短路了。不过没有光亮反倒该睡得更踏实,我本来还想起床去关灯,这下省事了,于是就在黑暗中闭上了双眼。
可是过了好久,我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怎么也睡不着。只得瞪起两眼,在黑暗中四下看。也许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隐约能看到窗户的轮廓,而桌椅则好像怪物一样朦朦胧胧地浮在空中。
耳畔传来不知发自何处的微弱的声响。像是有人踮着脚尖在走廊里走路时发出的“嗒、嗒、嗒”的脚步声。
我有些害怕。深更半夜,家里人是不会上来的,如果有事他们会喊我。就算是家里人,手里头当然也该拿个照亮的东西。
可是,声响并未消失。脚步声就在房间外的走廊里回荡,而且还越来越近了。
实在不好意思,当时我真是吓坏了,禁不住联想起了关。于铁婆幽灵的传说。老太婆蓬松着满头白发,嘴里叼着咬下。来的人肉,鲜血一直从下巴流到胸口,她的幻影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闪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赶紧伸手去取搭在旁边椅子上的西服,往口袋里掏了掏,幸好还有一盒火柴,我擦着了一根照亮。
房间挺大,火柴微弱的光亮照不到角落。我举着火柴四处照,却看到了可怕的一幕。
我吓了一跳,正要仔细看看,但火柴却熄灭了,看不清楚。但我还是能分辨出那是两只雪白的人胳膊。房间正面墙上有扇玻璃窗,外面就是走廊。在那扇窗户边的板壁上,横空悬着两只人手。
“是谁?谁在那里?”
看不清是人是鬼,先喊一声再说,我接连喊了两三次。
但是对方却没有任何反应,静静地待在那,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
不好,今晚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肯定是幻觉。也许是从傍晚开始就纷扰不断,造成了精神过度紧张,才搞得听到子虚乌有的声响,看到荒诞不经的画面。
我训斥自己头脑的臆想,正要重新躺下,却听到就在身边的黑暗处发出了“唉——”的一声人的叹息。那叹息声很凄惨,听上去挺吓人。此时此刻,光笑声哭声就够吓人的了,更何况是叹息声。我吓得毛骨悚然,就像有人在我脊梁上浇了一盆冷水。
这样下去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猛地跳下床,划着几根火柴,借着亮光里里外外地查看。我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生怕会撞上铁婆的幽灵,但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
难道真是我的幻觉?我有些泄气,举着火柴,又看了看刚才出现人胳膊的地方,这回我又发现了不祥的东西。恰巧就在那面墙跟前,有一把包着麻布的独脚安乐摇椅,在白色的麻布上,清清楚楚有几滴殷红的鲜血。
用手一摸,还粘粘的直粘手指肚,还有一股腥气,毫无疑问是鲜血。
我还从未听说过幽灵会像人一样流血。不过,老太婆痛苦地死去之前,曾咬下了凶手的一块肉,难道是她变成幽灵以后仍在流血?我越想越害怕。
每当一根火柴熄灭的时候,我就仿佛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地看到了老太婆满是鲜血的脸。
再也不能待在这房间里了。在原来的床上,根本无法睡个安稳觉。幽灵滴血,实在荒唐,但就算要查清真相,也只有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说。今晚我先暂且到别的房间睡一觉吧,于是抱了床毯子逃出了三楼的房间。
我不想惊动刚刚入睡的人们,下到二楼,溜进一个有长沙发的房间,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虽然已换了房间,但流淌着鲜血的老太婆的幻影仍然在我眼前晃动,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过了好久,也许是实在太疲劳了,我昏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芦屋晓斋先生
岩渊半抬起身子,一只手拿枪指着我,嘶哑着声音大喊:
“谁?别动,再动我就开枪了!”
对手是甚三,多少让我松了口气。就算他再坏,毕竟我曾救他一命,应该还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我的思情吧。
“是我,是我啊。难道举枪对着救命恩人是你的礼节吗?”
“啊,原来是你呀。股野医学士没告诉我关在那间屋子里的人就是你。”
他含糊其词,却没有放下手枪的意思。
甚三提到股野医学士,那么正好证实了我的猜测,从那堆衣服里找到的名片就是冒牌医学士的,上面的奇怪文字肯定也是他的笔迹了。
“你别开枪,赶快把枪拿开。我有话对你说。”
“是吗。那我洗耳恭听,但枪还得拿着。你看我现在病得坐都坐不起来,只有依靠这支枪了。”
甚三用枪口指着我,神色不安地四下张望,探听屋外的动静,似乎是在等待冒牌医学土来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