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道:"结果你却发现不能出海,而且在亲眼目睹战争后,决定帮助他们。"
厉南星点点头:"我虽然长年在徂徕山下隐居,但我也还是有热血的。"
陆小凤不禁摇头道:"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学那些老人家隐居?"
厉南星微笑着,这微笑却有说不出的愁:"你若是有我的经历,也会想隐居。"他忽然又喃喃自语,"陆小凤当然不会想隐居,你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侠......"
陆小凤苦笑:"大侠有什么好,叫我大侠的人往往都没有好事。一叫陆大侠,麻烦就跟着来了。"
厉南星道:"果真如此,我来的时候也是叫你大侠的。"
陆小凤道:"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叫我陆大侠。"
厉南星道:"哦?莫非你已经不想再帮我解决麻烦事?"
陆小凤笑道:"不,麻烦还是要解决的,只不过我帮的是朋友,朋友当然不必叫我陆大侠。"
厉南星也笑了,他这般笑起来像是有了微微的醉意,月光在他的身侧也好像更柔润了些,他的眼睛却如此清亮。
很快他就要真的醉了,因为陆小凤已经拿出了一个酒坛子。
陆小凤的所在,岂非一直也是好酒的所在?
夜这么静,酒这么香;
友情,这么温暖。
二
若伏在马背上小憩的那两个时辰不算在内,厉南星已经是三天两夜没睡了。
只有连续好几天不睡的人才会知道,这个时候入眠会变成极难的事,身体很疲惫,精神却是异常清醒的。
所以陆小凤带酒给他。
厉南星分明不像是个好管闲事的人。
喜静,避世,或者自私,贪生怕死的人都不能管闲事,但这些人关键时候也许会把朋友之间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而面对国仇家恨的时候,更是一种不能承受之重。
陆小凤就是这种人。
所以有人托他找朱停帮忙时,他甚至会把自己也搭进海战中去。
可他不知道,厉南星一副瘦弱肩膀还能扛几斤几两?
陆小凤看着他很快醉倒,或不如说是睡倒,不由得怜惜地扶住他栽下来的头。这一觉恐怕要睡近十个时辰,他该好好休息。
这个时候,夜空中却飞来一只鹰,在他们头上盘旋。
--也许是他的鹰?
陆小凤只觉得此时将厉南星搬回房都该轻轻柔柔,更何况是唤醒他呢?
那只鹰好像也十分体贴而怜悯地在空中盘旋着,不鸣不叫,只有双翅扇动的细微风声。它缓缓地降落下来,落到厉南星的腿上,收拢羽翼。
可陆小凤解鹰腿上的信筒时,却被这只鹰的尖喙狠狠啄了下。
他痛得全身一颤,连带着伏在身上的厉南星也被一震,他只好连痛也忍着,不禁哀叹起来。
--这只鹰肯定不是他的。
等那扁毛畜生飞远了,陆小凤展开细长的信纸,就着月光看清上头字迹:
"大哥,逐流挂念,已往徂徕。"
这信上的逐流,不知是不是厉南星想着的海岛上的那位朋友?
陆小凤忽然哂笑起来,莫非只准你自己相识满天下,人家就不会多有几个相知的兄弟么。
他暗自希望不是,因为他此刻只想让厉南星安眠一宿。
微酣的,安宁的呼吸拂在他的脖颈上,陆小凤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在的时候,仿佛你能感觉出夜色间更多细微的美妙来。
他很想再这样一直坐下去,但为了不让他着凉,还是小心地将厉南星抱起来,送回屋里。
直到陆小凤的身影消失,对面屋脊的人才发出惊疑的声音。
"西门吹雪会喜欢花满楼不奇怪,可陆小鸡也喜欢上男人,这世道莫非要癫了?"
发出声音的是个老头子。
他佝偻的胸仿佛恰好是为伏在那屋顶而生,可他的声音却十分年轻,显然是戴了张极精巧的人皮面具。
这个轻功妙得连陆小凤都偶尔不能发觉的人,自然是司空摘星。
可司空摘星却想不到,此时他身边竟有个自己不是偶尔,而是完全不能发现的人。
这人忽然搭腔:"为什么西门吹雪可以喜欢花满楼,陆小凤却不能喜欢男人?"
司空摘星显然骇了一大跳,他一回头就正对上那双黑漆漆,墨琉璃似的眸子。那是个穿着桃红裙衫的少女。
司空摘星苦笑:"原来是你。"
少女好奇道:"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司空摘星托着下颚思考:"我以为陆小鸡只有天下女人死绝的时候,才会喜欢上男人。"
她问:"你刚刚只看了他们一小会儿,怎么就知道陆小凤喜欢了他?"
司空摘星道:"陆小凤连抱着女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小心。"
恐怕连陆小凤自己都不知道,他简直就像抱着一尊绝世易碎的琉璃,深怕有个闪失。
她又问:"你在这里,莫非只是想偷窥?"
司空摘星连忙辩解:"我来找陆小凤赌翻跟头。"
少女笑嘻嘻道:"上次你又输啦?你不是已经能一个时辰连翻六百八十个么?"
司空摘星泄了气:"可是陆小鸡上次居然跟我比侧翻,害我输得一塌糊涂!"
她拍手笑了出来:"那你现在侧翻想必也能翻六百八十个了?"
司空摘星不禁面露得色:"非也,我现在正反倒翻,左侧翻右侧翻,都能翻八百个以上!"
少女忽然正色说:"可惜你这几天绝对扳不回来了。"
他奇道:"为什么?"
少女附耳过去:"因为我要你帮我偷一样东西。"她小声说了什么,司空摘星猛然摇头:"不行不行。"
她张大眼睛:"真的不去?我可只好将那件事情说出来。"
司空摘星猛地急躁起来,用力抓住她的肩膀。
少女道:"你要是帮我做了,我就绝对不说出去。"
司空摘星喜道:"真的?"
少女眨眼道:"假的。"
司空摘星顿时又丧气:"你又是骗我。"
少女笑道:"我骗你,你能奈我如何?再说,那也是因为你好骗。"
偷王之王,怎会是个好骗的人?
他偷尽天下,岂非要首先骗过天下人耳目。
司空摘星哂道:"这不可能。"
少女忽然叹气:"其实这世上比你高明的骗子多了去了。你知不知道陆小凤身边那个男子是谁?"
他不禁问:"你知道?"
少女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专练采阳补阳的坏人,魔功媚术都是天下第一,这可是个大秘密。"
司空摘星摇头:"更不可能。"
他看人向来很准,因此才能知道哪些可以偷,哪些不能偷,若非如此他哪能活到今日。
少女很怜悯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他叫厉南星,是天魔教主嫡嫡亲的传人,连陆小凤都看不穿,更不用说是你,我最好的师兄就是死在他手里。"
司空摘星道:"你又在骗我,我不会信你。"
少女愣愣瞧着他,忽然眼底清光微动,很快就盈盈一片欲泪:"你这次定要信我,我连这个大秘密都告诉你了......我只求你一次,我要偷的那样东西是为了替我师兄报仇,可不也替你的好朋友保命了么?"
见他还不答话,少女急得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司空摘星念及陆小凤的安危,只好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少女瞬间破涕为笑,快得连他都傻了眼。
她道:"看在你还有良心,我就告诉你,其实那个姓厉的事,我也是骗你的。"
话未说完,她的身影已消失了。那身耀眼的桃色裙衫,简直比夜行衣还要神出鬼没。
司空摘星终于松了口气。
他又禁不住惊跳起来。
--原来我竟真的这样好骗么?
□□□自□由□自□在□□□
翌日黄昏时分,花满楼的马车中忽然飞出一道蓝影,紧接着又是一道紫影。
朱停终于从埋首研究的火器中抬起头来:"瞧他那慌慌张张的样子,我都不想承认他是陆小凤。"
花满楼苦笑:"他恐怕是做错了事情。"
厉南星扔下银子就骑走了路旁驿站唯一一匹马,丝毫不管身后还有个穷追不舍的人。
陆小凤只得施展轻功落在他身后,紧抱着他的腰肢:"信上那个,该不会真的是......"
厉南星咬牙:"他就是我海岛上的朋友。"
陆小凤安慰道:"你的朋友想必武功也不错,呐,说不定他已经加入到海军里,共同抗敌了呢?"
厉南星眼眶已经红了:"你不明白的,再好的功夫到战场上也危险重重,更何况他从海上来,说不定还未到广州,就已经碰上红夷人的战船......"
陆小凤拍着他的肩:"也说不定夷人根本就没发现他的小船。"
厉南星心知怪不得陆小凤,只能怪自己一觉竟睡了八个时辰。他是亲生经历过海战的,战场不比江湖,那些经验丰富,在海边呆了十数年的将领都轻易牺牲,更不用说避居海岛不问世事的金逐流。
若是金逐流因为来寻自己而出事,他这大哥情何以堪?
马背剧烈颠簸,陆小凤只觉得身前男子的骨骼撞得他前胸生疼生疼的,忽然很不明白西门吹雪的想法,男人哪有女人好抱呢?
可下一刻又觉得这念头大大的不对劲,以往也不是没有跟男子共乘一骑过,怎么今天就多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
快马加鞭五天后赶至荔枝湾,却得到四海暂靖的消息--海战,已经停了。
坐在广州府最出名的临江楼里,给他夹了个虾饺,看厉南星懵懵的神色,仿佛还未从紧绷的神经里放松出来。
陆小凤只盼赶紧回去休息,这几天又是匆匆忙忙,他自己漂泊惯了,是怕厉南星劳累。
一桌子围了几个军官参将,觥筹交错间喜气洋洋。海边已可用民不聊生来形容,这接风的馆子已远离岸边,满桌酒食鲜陈,还颇像个样子。
李姓的将军朝陆小凤敬酒道:"听说陆大侠已经请到了红阁的妙手老板朱停,我们这群粗人想到也能见识到鲁班神斧门的绝技,个个都期盼得紧啊。"
陆小凤酒到杯干:"只可惜没赶上时机,如今已经停战,算不得什么大贡献了。"
李将军正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红夷人装备之精良实在见所未见,我们吃了大亏。"
另一参军也低沉叹息:"我舟高大,不及他们五分之一,红夷大炮点燃,只见青烟一缕,炮弹就已炸到眼前。夷人徐徐扬帆去,不折一镞,而官军死者已无算。 "
在座的皆是唏嘘不已。
"我们已经打捞了一些红夷沉船,若能得妙手老板改进制造,想必能制出更胜洋夷的火器,也好有备无患。"
厉南星不禁问:"为何此次夷人忽然请求停战?"
李将军道:"听说他们的国王志不在战而在商,觉得这样打下去双方都无益,于是派遣座下王子前来讲和,还说要赠送一批火炮。那小王子的船队这几天也要到了。"
又有人道:"还听说小王子的母妃还是中土人氏,想必红夷这次求和,也是有些诚意的。"
正说着话,楼下忽然蹬蹬蹬跑上一名小将,报告道:
"将军,小王子已经提前到了海边。"
海边天朗气清,海鸥轻悦的鸣叫更显得祥和一片,唯有浪头时时送上来的残碎木片还能证实,这里曾经经历大战。
陆小凤眼见那些高大船只,俨然如小城般齐备,心下也感叹红夷之技巧。
小王子一身白衣,从船头迎着海风,在两列人的跪拜中下船来。
他俊美的面貌与汉人差异不大,唯有眼珠是洋夷的灰蓝色,只是脸庞苍白,仿佛带伤未愈。
更怪的是,他手中竟抱着个月把大的婴儿。
远远听着似乎提到什么"小船","武功"之类的,随行者接着从船上抬下两口棺木。
一人从迎接队伍中走来,朝他们道,"陆大侠,南星,你们也过去看看!"
这人与厉南星类似,也是自愿协战的武林人士,昔年纵横一方的金刀独行常有得。
陆小凤奇道:"看些什么?"
常有得深叹:"说是个汉人高手,在海上被小王子手下们误杀了,让我们前去认认。"
厉南星走过去瞧了,眼前就是一黑,几乎栽倒。
陆小凤连忙扶住,他玄铁剑已在手。
棺木中赫然就是金逐流与史红英!
陆小凤想得到前因后果,连忙将他按住。他心下虽也急,可这和战大计实在不能因私人仇怨而毁。
小王子注视着厉南星,缓缓道:"想必你认得他,更是他的亲人。金兄的船与我们在海上相逢,于是本王顺道载他来此。金兄武艺高强,与我惺惺相惜。可我们比试时,他却被无知者用火枪杀死......他的夫人殉情自尽,这便是他的孩子。"
他手中的婴儿,竟是金逐流的遗孤。
厉南星接过那孩子,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喷涌出来。解开金逐流衣襟,果然胸前有个火枪伤的大洞。
可怜年少英雄,昔年长城高歌,弹琴赠剑的好兄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丧身海上。
史红英颈上,是拐剑自刎的伤口。
她红衣如旧,躺在棺木中只如一株春睡的海棠。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他瞪视那小王子,颤抖着咬牙切齿道:"你只要把杀他的人交出来!"
小王子却摇头:"那个人,本王不能交。"
他朝前走去,与厉南星错身而过。
"你若要报仇,尽可以来找本王。"
陆小凤紧紧扶着他,婴儿感到厉南星怀中僵硬,大声啼哭起来。
三
夜里,下了暴雨。
屋内一灯如豆。
厉南星静静守着金逐流的棺木,未断奶的孩子已由李将军的夫人代为照顾。
陆小凤坐在旁边,看他忽然将尸体抱起,用竹刀划开他胸前的伤口。血已凝固,肉已僵冷,他小心地将胸腔内的弹药取出,再用针线密密将伤口缝合。
给活人缝伤口,会心痛。
给死人缝伤口,却只觉得惨烈。
金逐流的遗物已从小王子的船上取回,是一架古质斑斓的焦尾古琴。
他抚摩琴弦,想起长城之巅,金逐流引吭高歌,他亦弹到急处,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思古的幽情,胸中的豪气。
"你因为我听得懂你的琴音,送我古琴。我也认为你是我剑术上的‘知音',所以我非送你一把宝剑不可!"
话犹在耳,记得当时他心中好笑,一把都还不知在哪里的宝剑,竟说得如此郑重。如今玄铁剑仍是恍如秋水,焦尾琴仍是音韵铮琮,却不见了搓土为香,相对八拜的故人。
陆小凤见气氛过于沉痛,开口问:"你要去报仇么?"
哪知一提,厉南星的眼眶更红了。
陆小凤知道这时候绝不好劝他放弃报仇,只能安慰道:"你失去了一个兄弟,却还有我们这许多朋友。不如我们也结拜成兄弟,如何?"
厉南星愣了愣。
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你怎么会想跟我结拜,你不知道,我是天魔教的后人,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想杀我‘为民除害'......先前进这海军,我都是隐姓埋名的。"
陆小凤想起那天夜里,他也曾说,"你若是有我的经历,你也会想隐居",心下想着厉南星以往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有些人,打生下来就背负着邪教的名头,什么坏事也没做过,却要被千夫所指。
他正色道:"我不止要跟你结拜,我还要把朋友都让你认识!"
他站起来,笑着说,"我最好的朋友花满楼,你见过了,还有西门吹雪,他冷得像冰雪似的,其实也是个有血有肉,值得结交的人。还有老猴精司空摘星,他最喜欢损我,却每次都帮在暗处我。还有很多很多人,我陆小凤最骄傲的事,就是满江湖朋友多得数都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