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护奥达隆不受到惩处,尤金央求父亲抢先用更快的速度将友人调离。
紧接在调动之後,是小王子持续到现在仍没停止的抗争,他几乎将王宫整个掀翻过来找寻那个忘记详问姓名的大玩伴。可是奥达隆早已离开,宫殿骑士团甚至连制服都换了,一个七岁的小孩,搞不懂是怎麽一回事,哭闹了很久很久。
趁著埃蒙在车外交代事情,卡雷姆压低声音说:「那件事是一连串的巧合,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也该停止内疚了。」
尤金心里明白,却挥不去歉意。不仅是四殿下,兰瑟也很失望吧?
「都怪我多管閒事,平白害三个人难过。」
「为什麽不这麽想,对象只是从三殿下换成四殿下,奥达隆未来的前途仍然光亮得使我睁不开眼睛啊!」
尤金无法那麽乐观。「安杰路希殿下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想要大人不肯给的玩具,他的执著维持不久。」
「我七岁时候的执著,如今还在。」
「......亲情与爱情不能混为一谈。」
卡雷姆故意露出暧昧的笑容。「不可思议,你总是听得懂我含蓄的暗示。」
意识到自己又过度揣测对方的心思,尤金感到後悔,绷起了脸,不肯再说下去。
终於,埃蒙回到了车内。
「一件麻烦的事,我们必须先绕路去接蒙贝列,他送了信息过来,说他们家的马车......呃......忽然有其他急用。」
他的语气颇有保留,蒙贝列老夫人爱充面子的名声人人熟知,那很可能是借不到气派马车所编出来的藉口。
卡雷姆诡秘一笑,想到千方百计要找别人家共乘的尤金,看在蒙贝列老夫人的眼里,肯定跟疯了差不多。
他们多绕一段路,远远看见在宅邸正门等候的两个人影,小伯爵路易蒙贝列和一名陌生的女孩。
以伯爵的身份,只带一个随从已经令人意外,当蒙贝列主动介绍,说那名女孩其实是他的堂姐萝汀妮克时,没有人能成功掩饰自己的惊讶。
尤金看见女孩手里提著行李,便伸手接过,一面转交给後方随行的车辆,顺口问:「其他人呢?」负责提重物的随从在哪里?
名叫萝汀妮克的女孩抬起惊惶的双眼,说不出话,小伯爵代替她回答:「就是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了。奶奶要萝妮这三天当我的侍女,因为她嫌我们家的女仆不够体面,带不出去。我说我不接受,萝妮又不是仆人,但是她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想起跟奶奶争执的场面,怒火又在胸中复燃。
「我不介意,真的......能够离开家几天很不错,我不在乎需要做些什麽。」
萝汀妮克解释著,脸色渐渐明亮起来,说词显得可信且真诚。车厢里,其他三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只能尽力不让脸上的同情太明显。
「别担心,我们的人手很足够,我会做好安排,找人帮忙你们。」
这对堂姊弟的阅历浅到接近零,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佛利德林家大少爷的慷慨。
「你为尤金找到加发薪水的机会,他喜欢那样,你们应该高高兴兴接受。」卡雷姆笑了笑,又说:「尤其在这麽盛大的社交场合,美丽的淑女不该浪费时间擦亮路易的鞋子。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唯一的事,找个好对象,永远离开家!」
卡雷姆的恭维与建议,让不擅交际的女孩也绽开一丝微笑。
她低下头,左右摇了摇。「谢谢你......但是我已经十九岁,我宁可抛下那些奢想,比较好过一些。」
根据社会的风气,她即将超过理想的婚配年纪,缘分也离得越来越远。
「你明明有过好几次机会!都怪奶奶不答应,总是嫌弃对方没有头衔,配不上我们家。」
蒙贝列只要一提起祖母,抱怨就停不下来。「她都不肯想一想,那些公爵、亲王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很挑剔,我们家对他们来说又太穷了!」
这番话说出来,除了卡雷姆保持著微笑,其他两人都窘得要命,连骄奢的贵族气息较重的埃蒙都不自在,喉头频频发出怪声。他和尤金,一个望著车窗,一个死盯著车顶,就是不敢接触蒙贝列姊弟的视线。
萝汀妮克轻拉堂弟的手臂,小声提醒他:「你......你说得太过份了。」
蒙贝列伯爵这才注意到失言,连忙补救:「我可不是说你们,你们人很好,萝妮对你们来说大概不是很好的选择吧!」
这一次的补救,连萝汀妮克都被牵连进去。
卡雷姆哈哈大笑:「噢路易,再加点油!试试有没有办法讲到让我也觉得尴尬?」
【 14 】
王城外的一座城堡式建筑,是芬姬儿公主的外祖父的产业,华丽恢弘,同时是她欢度今年生日的庆祝场地。
现在是忙碌的高峰期,宴会场正在进行最後的细节调整;宾客们陆续抵达,必须引导他们,安顿在预先备妥的房间里。在这种时候,一名奔跑在长廊上的女孩子,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是她的目的地比较特殊,是城堡里最宽敞最豪华、理所当然由公主殿下占领的大房间。
四五名女伴的围绕下,芬姬儿慢慢从梳妆镜前偏过头,望著一路跑过来的女孩。
她在房门口先喘了口气,语气兴奋地报告:「他们到了哟!」
消息像烟火般在十几岁的年轻女孩间炸开,引起最愉快的骚动,唯独芬姬儿保持著冷静。
「还是前一个发型合适,快帮我换好吧!」她对著镜子一阵端详,做出最後定案。
她知道侍女们由衷期盼的〝他们″,指的是尤金和卡雷姆,而他们当然会直接过来见她。她身为公主,只需要呈现出美丽的模样,悠閒等候,那就够了。
「噢,对了,那个人是谁呀?一直在我窗下自言自语的奇怪男人。」
大家都不知道公主说的是谁,於是推开窗户察看。
距离窗台两层楼高的正下方,是一块长型花圃,果然有个男人弯著腰在自言自语,再仔细一看,他是对著花朵说话,喃喃细声不容易辨认,经过一番努力,才隐约听懂男人是在怜惜花朵,认为它们被栽种在不恰当的地点。
事实上,那里的光线和土壤真的不合适那样的品种,之所以硬要栽种,全是为了让公主在中意的房间位置,开窗就见到喜欢的花,不明白原委的人,当然不懂园丁们的无奈。
「我认得,他是柯尔家的儿子。」
「柯尔家?他就是那个幸存的男孩?」芬姬儿有点诧异。
亚伯特柯尔,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却没见过本人,大家都在私底下称呼他幸运公爵,尽管他还不是公爵。
幸运两个字,对整个家族和当事人都有讽刺的意味。亚伯特是次男,天生对头衔与财富兴趣缺缺,一直住在柯尔家的乡下农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著老头子似的悠然日子。
柯尔家的长男後来不幸早逝,在亚伯特的推辞下,跳过他的继承顺位,由三男取代。讵料,三男、四男,没有一个逃过诅咒般的厄运,接连发生的意外与疾病,将他们全部带离人世,其馀的女儿们均已出嫁,公爵家连招赘都来不及。
眼看辛苦承继的一切即将落进兄弟的後代手里,最後一个儿子仍然努力表达喜欢种花种菜饲养动物,胜过继承家族的心愿,气得柯尔公爵一把火烧掉了整座农庄。
亚伯特没有钱没有屋子住,只好乖乖回家。
几个月过去,他还活著,是个与灾难绝缘的幸运男子。
「我不能相信竟然有人想放弃继承柯尔家,他们有钱得要命,几乎跟佛利德林家一样富有耶!」
关上窗户,女孩们七嘴八舌扯开了话匣子。
「同样都是公爵,生出来的儿子差异这麽大,尤金少爷在各方面都高出柯尔家的少爷太多太多了。」
「那不是事实,柯尔少爷的发线明明高出更多啊!」
她们非常不厚道地笑成了一堆。
芬姬儿难得没有一起笑闹,她依旧倚窗望著花圃,那个外表平凡的亚伯特柯尔已经转移阵地,加入一旁的园丁,亲自帮忙锄土栽花。园丁一脸迷惑,显然不清楚对方的身份。
「真是个怪人呢。」她喃喃自语。
□□□自□由□自□在□□□
夜晚的重点是一场轻松的小宴会。
小,是比较性的说法;轻松,其实也不适用全部人,对某些人来说,社交场合永远不能掉以轻心。那些人包括尤金在内,多半是家族的继承人,扛著代代累积的名声,肩负庞大的未来利益,不得不慎重进行交际应酬,彼此言谈中的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带回家推敲个两三天。
纯粹的欢乐则被挤压、浓缩在卡雷姆的周遭,那里是截然不同的焦点与气氛。
尤金刻意和卡雷姆离得远远的,却将对方保留在视线范围内。
但是他的注意力经常被打断,连续几支舞以後,他的视野内完全失去卡雷姆的踪影。
搜寻的过程中,他发现杜里家、吉斯瓦家的儿子们也消失不见,最後他找到伊恩。
「埃蒙也一起跑掉了,我看到他们带著酒和杯子。」
伊恩指了指西侧厅门,语气与神情透露出离开宴会的渴望。当他的未婚妻在舞池回头,绽开灿烂的笑容,他立刻笑眯眯挥手。
未婚妻的视线一转开,他又垮下脸叹气,「真希望我跟埃蒙他们在一起,我无法再忍受一次约瑟夫跟他的愚蠢投资!」
约瑟夫是伊恩未婚妻的兄弟,一个不怎麽讨人喜欢的存在。
「约瑟夫吗?我注意到他四处找人谈,感谢你的提醒,我会事先找个方法避开。」
「尤金,你不需要任何办法,在跟全部的女孩子都跳过舞之前,你不应该有空档。你现在跟我聊天,我都能感受到嫌弃我碍事的视线,从各种方向投射过来啊!」
尤金微微一笑,「没有那麽夸张......倒是卡雷姆,他应该善尽他的责任,我不希望他引起公主殿下的不悦。」微笑敛去,他皱起眉。
「他放弃竞争了是不是?我猜芬姬儿如果选他当丈夫,他会马上逃出国。」
尤金没再说话。他们兄弟之间并不存在争夺公主的竞争,但是他抱持著跟伊恩同样的看法,卡雷姆在必要的时候会逃走,相信芬姬儿也明白。
宴会结束时,接近午夜,尤金回到自己房间之前,先敲了敲隔壁的门,没有反应,卡雷姆还没回来。
他倦极了,满脑子却仍在猜想,隔壁房间的主人此刻在哪里?做些什麽?种种臆测严重妨碍他的睡眠,於是他没换睡衣,直接在长椅暂且躺下。
不确定经过多久,尤金自浅浅的睡眠中醒来,听见隔壁传出的怪异声响。
他拉整服装,开了门,女仆正好从隔壁房间出来。
他简单询问了状况,知道隔壁只有卡雷姆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人跟著他回来,胸口的郁闷顿时消散大半。
女仆接著说:「卡雷姆少爷想要洗澡,我帮他准备好之後,他说已经很晚,叫我们先休息,不必管他了。」
尤金理解地点点头,卡雷姆的作息并不规律,夜归是常事,总是要求家里的仆人不要刻意配合他。
「他喝醉了吗?」
「唔,我不确定,应该没有吧!」
得到满意的答案,尤金放女仆去休息,自己的关心却没有因此停歇。卡雷姆还是有可能喝多,有可能在浴室睡著,或者洗完澡直接趴在床上昏睡,由於没盖好被子而著凉生病......他揣测各种可能,像对待一名儿童般瞎操心,想来想去,不过是想找个藉口过去,看一看卡雷姆的状况。
最後他终於踏进隔壁的浴室,那里跟寝室一样宽敞,窗户关得严密,只在最高的位置敞开一扇,将热气和香味留在屋内。他怀疑仆人在洗澡水里加了太多香精,热气一蒸,满室都是浓郁香气。
浴室里有座大浴池,占去一半以上的空间,宽阔得几乎能在池中游泳。他很快找到卡雷姆的位置,当场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麽。
卡雷姆颈部以上露出水面,脑袋往後靠著浴池边缘,迷迷蒙蒙的眼睛抬起,看见是他,笑了笑。
「尤金,你真的那麽喜欢看我洗澡?」
他很想照著弟弟的後脑杓打下去!「你那算什麽洗澡,连靴子都没有脱!」
卡雷姆听了这句话,稍微清醒一些,低头看看自己,岂止靴子,他连衣服裤子都穿在身上、浸在水里,难怪尤金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像要吃人。
「噢,我想......我想顺便洗衣服......」他试著移动身体,不知道是酒气还是热气,或是两者相乘的效果,他晕晃了一下,手掌按住脑袋,奋力摇动。
「好吧,我承认我有点醉......」
知道自己有醉意,不算太严重,尤金放下心,催促他:「快点出来,你不止浸坏你的好靴子,水也会弄脏。」
卡雷姆划开水面,往尤金的方向移动,沿途不断泼出大片大片水花。
尤金的一只手伸到半途就没办法继续。他想帮忙扶起弟弟,又怕溅湿衣服鞋子;若是袖手旁观,实在担心他会滑倒受伤。
他在浴池边缘半弯著身子,为难半天,想到一切都是卡雷姆造成,忍不住又想开始说教。
「这个情况很糟,你一开始就该节制,不要喝那麽多酒。」
卡雷姆来到尤金的脚边,没有拉他的手,而是圈起手臂,趴在浴池边缘。
「我很节制喔!而且我们非常正经,谈论的话题会令你肃然起敬!主题是未来,大家轮流说出以後想达成的心愿,想得到的东西......真好哪,那些靠努力、或是靠别人努力就能获得的未来......真好......」
他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臂弯里,懒懒的说话声停顿,室内安静下来,没有人接著开口。
「正常的情况,你应该问,我要的是什麽?你为什麽不问?」
那是尤金最不想谈论的话题。「别说了,你先起来,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听你说。」彷佛回到十岁左右,尤金轻声哄著他。
卡雷姆抬起头,咧开嘴笑。
「尤金,我在马车上想吻你,你是不是很生气?」
这是第二个不想谈论的话题,尤金勉强自己回答:「我早就忘记,你也别再提了。」
「你才没有忘记呢!我以为,你不打算理我了,没想到你早上还愿意帮我别那朵蔷薇花,我真高兴......」他顿了顿,忽然朝上方伸出手,「噢,你的花还没枯萎。」
尤金起初吓了一跳,察觉他伸手的目标是自己襟前的白蔷薇,才没有继续闪躲。卡雷姆拔下一片白色花瓣,说了一句好香,然後放进嘴里。
「那、那不是食物!」尤金吃惊不已,连忙去抢。
刚捉到花瓣一角,衣襟忽然被拉住,一股大力旋即带著他往下坠,拖他进了浴池......
哗啦啦的水声,喷泉般高高溅起的巨大水花,尤金发出惊叫的时候呛进了一口水,全身滑到了水面底下。那股力量又把他拉起来,他大口喘著气,坐在香喷喷热呼呼的洗澡水中,跟卡雷姆一样只有肩颈以上浮出水面,但是他的满头满脸、鞋里衣内、全身已经没有一处是乾的。
白色蔷薇花瓣悠悠飘在水面,尤金抹掉脸上的水,既气恼又无奈。
「你......你现在不清醒,我明天再跟你算帐。」
他带著一身湿漉狼狈,撑著池边想站起,卡雷姆却从背後紧紧抱住了他。
「反正你都湿了,留下来陪我一起洗澡,好不好?」
【 15 】
「没有人穿著衣服鞋子洗澡。」
「有道理,那我们先脱掉衣服。」
「不要做这种......奇怪的要求。」
尤金挣扎抗议,没有效果,他还是被紧紧搂著,洗澡水弄得他又湿又热,仍比不上身躯烧烫的程度。
「脱衣服洗澡是很奇怪的要求?」
「兄弟一起洗澡,难道不奇怪?」
「为什麽奇怪?兄弟应该是最亲近的存在!」卡雷姆的声音里掺著轻微的怒气,「一样的父母,一起成长、生活,比谁都熟悉彼此,没有任何事需要避忌!你老是说我们是兄弟,就应该跟我一起洗澡;你不承认我们是兄弟,更应该跟我一起洗澡,因为我们如果不是兄弟,你就不能反对我爱你!」
这分明是谬论,还夹带著乱七八糟的告白,令尤金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我很清醒。本来有点晕,看见你进来,我就醒了;可是这样抱著你,感觉彷佛又醉了。」他收紧臂膀,脸贴著脸,鼻端代替指掌,在兄长的颊边细细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