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不是你的义务,你没有责任一定要这么做。但是命运把你送到了这里,让你有机会参与这些事,等于把未来很多人的性命放到你手里。如果我们做得好,那克钦这两万条枪就会留在原地,如果我们做得不好……”
“对不起,因为我,他已经吃了太多苦,我不能对不起他。”徐知着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像呻吟。
“你在这里,就对得起他了?”顾玄探身按住徐知着的肩膀:“你在逃避,兄弟!你把缅北那个烂摊子扔在那儿,一个人跑到北京,试图欺骗自己那些事都与你无关,只要把它扔在那儿,它自己就能变好。你老婆现在真的需要你吗?还是你需要他?如果你真的担心他,就应该像个男人那样,回去,把该你的问题都解决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角落里幻想麻烦不再找上门。”
徐知着沉默地坐着,忽然有点迷惑,顾玄五官柔和而平淡,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徐知着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他都会有一种面对长辈的感觉,而现在终于醒悟,不,不是长辈,而是长官,因为对方展现在他面前的,强而有力的意志与不容置疑的强权激起了他军人的本能。
敬畏,服从,疏离,甚至……有一点点依赖,耍赖一般的试探对方的底线:最大限度的服从,一丝不苟的完成任务,并尽可能的把责任转交给对方……就像一个典型的中国士兵在面对他的长官。他认真做事,但不想担责。
当徐知着惊觉这一点时,终于意识到他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他试图当一个逃兵,在战场上抛弃战友,这简直罪不可恕。他很可能已经失去了曾经的信任,而此刻顾玄坐在这里,在他面前,不是来请求的他帮助,而给他最后一个得到谅解的机会。
“我很害怕,我怕他再出什么事。”徐知着发现,事到如今,除了坦诚,他已经没有退路。
“你越是害怕,他越容易出事。”
“但我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徐知着忍不住把自己到缅甸以来一切的经历向顾玄彻底倒了出来,所有的选择,所有的伤害,所有的不解与迷茫,他的困兽之斗。
顾玄渐渐露出同情之色:“你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徐知着默然摇头。
“你在一个不尊重法律强者为王的地方,选择维护道义和法纪,这就意味着你要建立新的秩序。你这不是在抢地盘,分蛋糕,从原有的体系下讨一杯羹,你是在向所有原来的统治者们挑战。这是一条成王之路,破旧立新,改朝换代。在这个过程中自然会有很多人帮你,当然也有很多人会想杀你,逐浪山只是第一个,他不过是政治嗅觉敏锐,在别人之前看出了你的威胁性。”顾玄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一直以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知着神情肃然,然而后背生出冷汗:“我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
“那就从现在开始想。王者之路只进不退,九死一生。如果你成功了,那所有与你目标利益一致的人都会帮你,比如说我们、缅甸政府,或者TSH;而如果你失败,所有曾经被你欺负过的人,都会向你讨还。”顾玄的手指往下移,拉过徐知着的右手打开,示意他看自己虎口的枪茧:“现在,你告诉我,你是要把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还是拱手交给你的敌人。”
徐知着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顾玄的手掌覆盖上去握紧:“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从我第一次向你伸出手,我就确定,我们是同道。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对未来有相似的期许,可能你一时还没有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你的本能早已为你做出了选择,否则,你不会在权与利的重压下选择道义。”
“谢谢。”徐知着低声道。
顾玄收回手,把床上的文件递给徐知着。徐知着大致浏览了一下,发现是两个武装承包小队的业务信息。
“你是想?”徐知着疑惑。
“挑几个帮手,救人用。”顾玄说道:“刚刚从参谋部那里拿来的。”
“我挑?”
“你也可以不挑。”顾玄看着徐知着的眼睛:“我可以直接委托他们全权负责,但我还是希望由你来做,因为我不想向上面解释为什么不是你。”
“明白。”徐知着细看了一手上的资料,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英国人安格斯。出于对自家公司的信任,还是挑了TSH的团队。徐知着选了两个狙击手和四个强力突击手,其中两人有爆破专长,剩下的全部接受过反人质劫持训练。徐知着身在业内,知道这种好手不便宜,但反正不是自己出钱,不用白不用。
顾玄看着徐知着选完,把人名记下来,随手把资料扔进了碎纸机里,徐知着这才发现,这个房间的种种特别:没有窗,陈设特别简洁,甚至拥有一台寻常酒店不会有的碎纸机。果然,像顾玄这种人不会随便投宿。
谈完正事,徐知着与顾玄简单闲聊了一会儿,徐知着说起那个毫无进展的盗窃案,顾玄表示会找人关注一下,关切又客气。
徐知着临走时,顾玄忽然问道:“你对逐浪山了解多少?”
“我想杀他,他也想杀我。”徐知着冷然道。
“不,我保证他现在不想杀你,他只担心会被你杀。”顾玄笑了:“他那种人最没有骨气,强时凌弱,绝不手软,到他弱的时候,跪下来磕头都可以。”
徐知着不置可否,但毫无疑问,逐浪山就是这种真小人。
“听说他和恩版的关系很好?”顾玄挑眉:“之前他一直在运作,希望引起我们的注意。”
“应该是。”徐知着马上警惕:“但他是靠不住的,非常靠不住。”
“我知道。”顾玄微笑:“所以,就当是帮帮我吧,兄弟。我还是喜欢跟自己人共事,而不是养一条毒蛇在身边,虽然好用,但会很不舒服,总得担心他偷偷咬我一口。”
“是啊。”徐知着没有流露太多表情,但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滴下来。他能听懂顾玄真情告白之下隐藏的威胁,也明白顾玄的温情是真的,威胁也是真的。
徐知着走到门口时,忽然转身抱了抱顾玄,低声说道:“谢谢。”
顾玄抬手拍了拍他的脊背:“放心。我这次回国主要是向二部拿点资料。”
徐知着心中雪亮,但也说不出更多话,只能用力勒了勒手臂。
午夜的北京车流稀少,徐知着开车走在路灯流光的街头,这一年多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如浮光掠影在他脑中闪过。从底谷到巅峰,所有毫无理由的伤害,莫名其妙的援助,所有过去不解的一切,慢慢地融化,碎裂,抽丝剥茧……
跳出自己的困局回头看,徐知着终于理解了顾玄之前的愤怒。
大概在顾玄眼中,自己一直都是一个野心勃勃地想在缅北施展拳脚的强人。所以他来了,接近、考察……详细审视自己野心之下的良知与操守,最后终于满意了,选中他,想要栽培他。
顾玄对自己付出了最大的信任和支持,他也期待着同样的回报,他真心以为那个目标是他们共同的。
可那真的是吗?
徐知着彻底的陷入了思考。
过去,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运气那么背,怎么做都会有错,再怎么退让都得罪人。现在才明白,他从第一步开始就走错了。他并没有随波逐流的本事,他其实看不惯很多事,他没有办法把姿态放得那么低,除了律法他不会臣服于任何人。他在挑战整个缅北的传统强人们,以一个外来者的姿态,挟着海外的势力和临时建立起来的暴力团队。
他不听话,手上有人有枪,收钱当保护神,背后站着强权的势力,那得是个多么招人恨的家伙,简直像个活靶子。
徐知着苦笑:他居然能活到现在,还真是运气不错。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警察很少干涉他,TSH随便他折腾,反正赢了大家一起赚,输了他抵命。他想到顾玄无比期待的眼神,真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他:对不起,我害怕。
但这句话绝不可以说出来,徐知着是个战士,他明白战场的逻辑,一个畏战的士兵只会被抛弃,而他决不能被抛弃,在战场上,散兵游卒永远死得最快。
徐知着回去的时候,蓝田已经睡了,白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柔而润泽。徐知着忍不住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身体,不断的亲吻,从肩膀到脚趾,像一个渴水的人,无法停止吮吸甘泉。
徐知着一直希望他与蓝田的世界可以很快达成调解,可以给他期待中的那种生活:平静、祥和、无伤。
而在这个夜晚,他终于醒悟,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幻想,他已经踏上荆棘满地的漫长征途,而他的爱人却是如此纯白柔弱。
徐知着回去的时候,蓝田已经睡了,白皙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温柔而润泽。徐知着忍不住一遍一遍的抚摸他的身体,不断的亲吻,从肩膀到脚趾,像一个渴水的人,无法停止吮吸甘泉。
徐知着一直希望他与蓝田的世界可以很快达成调解,可以给他期待中的那种生活:平静、祥和、无伤。
而在这个夜晚,他终于醒悟,那是可望不可及的幻想,他已经踏上荆棘满地的漫长征途,而他的爱人却是如此纯白柔弱。
他不可能保护好他,他庞大的事业,他的学生们,他的大家族,在蓝田身后,有一个太过巨大的网,他们都是文明社会的宠儿,他们弱不经风。他永远不可能足够强大到保护蓝田的所有,他也永远不可能与他所有的敌人和解。
顾玄说得没有错,那是一条成王之路,王者之路只进不退,九死一生,成王败寇。
徐知着把蓝田放在床头柜里的药一瓶一瓶拿出来,摆在桌面上。他仍然记得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漆黑的眼睛像黑色曜石般闪亮,永远都微笑着,那么自信、强势,天生的领袖,自带光环的人。
即使最尴尬的时候都是从容的,虽然有些不甘和自嘲,但气度还在,他深信自己能处理好,而且的确能处理好。不像现在……他的生命从内核里生出了裂纹,令他惶恐不安。
徐知着猛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吸血鬼,吸空了他的精血与爱恋,让他疲惫枯萎。
徐知着在蓝田醒来的瞬间闭目装睡,整张脸埋进枕头里,他想了一晚上,花好几个小时打定主意,却在这一秒钟瓦解,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借口,但就是舍不得。徐知着忍不住去想,顾玄起码还得有三天才能把人手凑齐,或者他可以等这次任务结束再说,又或者,他可以等下一次大事发生……
“怎么了?不舒服?”蓝田很诧异,徐知着一向警醒,只要一点响动都能醒过来。
“没。”徐知着硬挤出一个字,然而声音哽咽。
“累了?昨天回来很晚吗?”
徐知着趴在枕上摇头。
蓝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徐知着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转头去看,却看到蓝田笔直地站在床边。
“你有事跟我说?”蓝田轻轻挑眉,神色平静而怪异,仿佛坚强又仿佛脆弱,小心翼翼而又漫不经心。
“我……”徐知着张开口,所有的语言生出棱角,刺破喉头,鲜血顺着心脏跳动涌上来,渲染出苍凉的血色。
“我……”徐知着慢慢坐起,却再也不能多说出任何一个字。
蓝田看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的脸,明媚的朝光照亮了他的眼睛,瞳色温润柔和,像金棕色的宝石。他看见透明的泪水在那双眼中涌起,缓缓浸透虹膜,然后整颗滚下。
蓝田忽然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徐知着的眼泪,居然是这么平静,无声无息,仿佛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到的哀伤弥漫到整个空间里,变成空气的底色,如影随行。这让他忍不住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徐知着跪在他怀中痛哭,也是这样,近乎无声的悲凉,令天地变色。
蓝田黯然叹息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们分手好不好?”徐知着跪到床边,双手扶到蓝田腰上,他已经感觉不到这个姿态多么像祈求,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眼神都在嘶声呐喊着不要,泪水浸湿了他半张脸,而他浑然不觉。
蓝田低头看着他,指尖抹过湿漉漉的眼角:“你哭成这个样子,会让我觉得是我要抛弃你,而你不肯。”
我将如何拒绝你?
蓝田凝视那张哀伤的脸。
我最爱的人,我竭尽所能,却注定无法留住的,我所有难言的欲望与不可理喻的偏执,你是用象牙和黄金做成的,你是用罂粟和烈酒酿造的,你嘴唇的曲线重新定义了我世界的规则,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