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好气道:"我就算被废了君位也是王族,你这小小军官,竟敢随意碰我,太不知礼数!快放开!"
朱秋趁乱,给他们介绍:"公子你不用惊慌,这是凤琅凤城司--他是越族,性情比较直爽。"
吕赢一把推开那贴膏药, 一把抓住朱秋道:"备马,要好马,我要去找赵无恤!"
一众皆惊,谁也摸不到头脑。
吕赢跺跺脚:"该死,商羊还在仲伯那里!"
(5)风疏雨骤
吕赢旁若无人,大踏步走出去,他看见外面经过的小校,又一次叫道:"备马,我要出城!"那做杂事的小校还不明白情况,见这样一位美人翩然而出,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命令他,竟真的调头去找马。
朱秋道:"拦下他。"
不用他吩咐,凤琅已经抢前几步,拦在吕赢面前,只等吕赢撞上他。
吕赢便想绕,也绕不过这个行动敏捷的武将,他退下一步扫视众人,皱眉思索片刻,言道:"我会回来,不用担心我逃走,除了和你们回去 ,我还能去哪里?"
朱秋道:"公子,我倒不是担心您跑了,我担心您这单骑上战场,有什么意外,无法向朝廷交代。"
凤琅兴味盎然道:"你家要找叔叔去?你家说的商羊,不就是起死回生药么?"
吕赢冷哼一声:"我天生运气好,不会出意外的,你们放我走,等我找到赵无恤,和他一同回来就是了。"
凤琅道:"你家要找叔叔,还是要找商羊呢?"
吕赢道:"有区别么?"
"有啊,我家那寨子里也有商羊。"凤琅笑呵呵的脸上,倒也看不出是在哄人,他道,"我柏家就埋着,你要么?听说,那也只是骗人的。"
吕赢这一下可有了点不安,他道:"你那个,什么样子?"
凤琅道:"土块样子,没打开看过,听说打开就不灵咯。"
朱秋一个挥手:"带公子回屋。"
吕赢垂下眼,似乎在盘算事情,乖乖回身,退回了房间。
凤琅目送他进去,等门关了,才给朱秋一把拖走。
凤琅道:"州守,你看这吕赢不像传说的那么坏,虽然脾气大一些,是不是也挺好的。"
朱秋严整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有一句话,秋要提醒城司。"
凤郎笑道:"州守请讲。"
"这是当今大王的胞兄,又是废位之君,身份特别,加之这位公子品行不端,素来为人不齿,切勿和他走得太近。"
凤琅只是又笑笑,点点头。
已经入夜,兵马整顿过后,留了守备,整个聿城静了下来。
守城军卒正换班之时,凤琅坐在城头上,并没有安歇。
夜风吹过,火把晃动摇曳,才一个恍惚,凤琅忽然站了起来,他探身往下一看,黑暗的城楼下,有了动静。
只见一个白色身影从黑暗里慢慢走出,他在通衢道路上牵了匹马,还微微有点喘息。
凤琅一下站起来,眼睛发亮,露齿一笑,手伸到墙外,就是竖军旗的旗杆,他手抓旗绳,身轻如鸿毛,飞也似地滑落到了城根,这一手却是赵无恤教给他的武技,以那越人天生的敏捷和轻快,特显了攀附飘纵的神奇。
转到了城门口,只见吕赢正拔着城上厚重的门栓,虽然那门栓三人才能抬动,这瘦弱的公子倒也抬起了一半,守卫的士兵僵立着,完全没有阻止,眼神都发直。
马在他身后乖巧的嘶鸣,别的不说,这匹栗色泛青的"泉卢"正是凤琅的爱骑,单独养在马厩里。没想到这吕赢眼光着实的好,谁的马也没要,就挑了他的这匹越丘马。
因为力长稳健而比普通的马儿矮小一些,正配合只乘车,不骑马的公子那拙劣的骑术。
凤琅走上前来,嘴里一个轻轻呼哨,泉卢儿的耳朵就竖了起来,得得跑回主人身边,吕赢也一惊回身。
"公子要往哪里去?"
吕赢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把门栓拉上,凤琅很少见到这样作贼不心虚的。
他牵了马,上前来道:"你家真要去找叔叔?我把商羊给你家,你家便安静呆在这里,如何?"
吕赢上下打量他,道:"我和你素不相识,你为何要给我?"
凤琅笑道:"我家不希望你走了,你走了万一遇上危险,可教人担心。"
吕赢道:"我偏是要走,凤琅你看着我,告诉我我是谁?"
凤琅本来就瞧着他,只看见吕赢那俊秀双目微微流动着光晕,在黑夜里竟能看见他精致的瞳仁,凤琅胸口一阵发紧,只觉得视线有点模糊,额头立刻疼了起来。
他他以为是那柔弱的青年对他暗算,可是当他抬起眼,看见吕赢已经毅然地转身,双手掀开了门栓,那马儿慢慢踱步,跟着吕赢走出窄窄的一线开口。
凤琅用手一捂额头,定下心神,再看时,只见手上血红的液体流淌下的痕迹,头上用深入肌肤的密药书写的神名,竟全都渗了出来,凤琅与普通的行越人可不一样,越族最奉鬼神,一见这情形,这可吓了一跳。
他急忙抹了抹手上的血红,追出去,一边叫道:"吕赢,你家怎么用巫蛊!这可不行。"
吕赢已经翻身上了泉卢,他回头懒洋洋道:"小子不信也好,这可不是巫蛊,你是越族,还不知道是什么?胆敢阻我,不知进退。"说罢,纵马而行,凤琅急忙啸呼坐骑,马儿却似已经见色忘主,竟长嘶一声,撒开蹄子十二分卖力,载着吕赢奔去了。
(5)风疏雨骤
一个人醒来的时候,通常会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好歹也该是在地上,而吕赢醒过来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在马背上.
他张开眼睛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异常,想伸手揉揉眼睛,手心里捏了根绳子,他动动脚,自己跨在一个庞然大物之上,轻微的有节奏的声响在耳边回荡,而身子是颠簸的。
他一下子爬起身,原来自己正靠在马脖子上瞌睡着呢,而这马儿还在跑,只是跑得挺慢,不是那么颠簸而已,不然,他早就给颠下马背了。
吕赢也不是没骑过马,可他就不爱这腰腿酸疼的活儿,这一次也一样,腰都僵了,连臀也疼,他挺起身来,唉哟连声,身上露水打湿了衣服,让他冷得直打战。
这道路平坦,两边野草蔓生,天气晴暖,逐渐有了阳光,这湿衣也就不那么难忍。
吕赢骑上马上,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他绝不该身在此处。
他被朱秋和赵无恤抓住,押往奉邑,应该是在聿城的囚室中,怎么会在荒野间呢?
他挽好缰绳,四处张望,只见这里的风景全不认识,不过,前方似乎有人,好像能问个路,等对方飞马驰近,刚要开口问路,那冲过来的两匹马飞也似的擦身过去了,奇怪的是,这马好象是军马,人也似乎是军人,而且,那服色竟然不是行越的--是--云楚的?
吕赢嘴里倒抽一口凉气,马儿这时候却突然鸣叫一声,停了下来。
吕赢拍拍泉卢的脖子想叫它再行一段路,马儿却连连甩头,似乎在警告什么。
而那远去的马蹄竟又回转过来,骑手目露凶光,喝道:"什么人。"
吕赢正要回答,前方就响起了奇异的声响,吕赢虽然不通事务,也能听出,这像是大队人马前进的声音。
吕赢向前望去,只见果然来了一队人马,行越军尚青红,而云楚尚黑白,一见就知道是云楚军。
吕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睡醒,就碰上了敌国军队,他忙拉缰绳要转头要跑,身边两骑却前后拦住了,刷一声佩剑出鞘,分别抵在了吕赢两肩之上。
(6)请君入瓮
人若背时运,那一时就祸不单行--这浅显道理,吕赢是懂的。
但是,当他被推搡着拉到了仪仗前头的时候,着实很想埋怨一下老天爷。
他情愿给关在聿城的房间里,也不愿落到云楚手里!
听说云楚民风飙悍,士兵残忍无比。
与隰燕交战的那一场愚埔之战,曾将俘虏的头颅用投石器投入城池内。
司马老头爱讲这些吓人典故,好时时提醒国君多加提防。
吕赢则情愿少知道点,那么他也不用吓得腿软,走不动道路了。
他在仪仗前刚站定,后头一个推搡:"跪下。"
吕赢跪天地君父,可没跪过别人,他眼看自己再也站立不住,膝盖落地,便狠了狠心,扑倒地上。 这姿势引得一人轻笑,周围肃静出奇。
吕赢被嘲笑了,气恼地爬起身来,动作尽量优雅。
他弹了弹身上灰尘,一抬头,只见一匹身上带甲的战马上端坐一人,这人身上的戎装华贵,黑甲配了白章黑袍,有一种肃杀威严,头盔下的面目看不清楚,却已能知道,必然是个大人物。
吕赢道:"我只是个路过的庶民,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他心道,自己这模样,估计不会被认出来,只要小心糊弄过去,也就逃过一劫。
马上的人摘下头盔,面孔露了出来,只见此人乃是个身型颀长的男子,年纪三十上下,一双细长眼睛,目光炯炯,透着光华,虽然相貌并不显眼,气度自是不同,顾盼间,精明里又透出霸道。
吕赢张大眼睛,惊奇地脱口而出:"咦,你不是伯伊么?"
马上人闻言一惊,看见吕赢的面貌,本要开口,忽而犹豫片刻,笑容慢慢浮现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上,他道:"正是我--这位小哥,若吾没有认错,就是朝霞宫里司刻漏的那个应律吧?"
吕赢点点头:"正是我啊!"而后伸手点指,"哦,果然是你呀!"
他再看看这男子跨下马,后面的从人,疑惑道:"不过,伯伊,你这模样不像个大臣,倒像个国君呢!"
男人和煦一笑,随口道:"小哥你有所不知,云楚和行越如今在打仗,吾是奉我家大王之命,伪装成国君,来这里故布疑阵的。"
吕赢重重点头,心想:老天,原来你要我救行越的危难,才把我遣到了云楚军这里--这可是老大的一个军情机密,若能打听到云楚的阴谋,可就是寡人的运气了! 等破了云楚大军,母亲和牧还有什么话说?--到那时候,我救了行越,我就不是昏君,而是明君啦!
想罢,他更是虚情假意地笑起来,笑得异常优美和气:"伯兄,我正是从行越逃出来的,不是什么奸细,能不能收留我?"
对面人看了他一眼,含笑道:"那可再好不过,这就随我大军来罢......"
吕赢想骑了那匹泉卢跟去。
伯伊一挥手,几个盛甲军士近前,把他护送入一辆队列里的大车之中。
这御辇也是一色黑,花纹却瑰丽细腻,匪夷所思的巨兽花纹,正是云楚王家的标志。
吕赢驾轻就熟地踩上军士的膝,踏入车里。
车里的陈设豪华,仿佛回到了他还是国君的时候,那风光尊贵的情景。
记二年前,吕赢当上国君后,云楚第一次派使者前来行越,当时的执节使者就是伯伊。
在三层纱幕,一层竹廉后,吕赢能看见这个使者,使者却看不见他。
吕赢在花园里遇见此人的时候,就故意逗他,说自己是个宫里值刻漏的,好歹算是一面之缘,却不想,今日竟碰上了。
吕赢不禁心想:这次云楚居然派此人假扮国君,真是兵不厌诈!幸好天助我,居然遇见熟人!
而在御辇外的"伯伊"心情更是愉快,一位将官驰近他,低声问道:"大王,您怎么能让这来历不明的人 跟着咱们。"
"伯伊"的细长眼睛眯了起来,四平八稳道:"他,可不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啊,这个人,来头很大。"
将官惊道:"难道他是行越的奸细。"
"伯伊"哈哈大笑,声音还是又平稳,又轻柔:"他可不是奸细,他就是行越的国君,吕赢!"
众人哗然。
"伯伊"不是伯伊,他是谁?
他便是云楚国君,毕环。
他倒是真没想到,吕赢过去那么多年,对于这件事情,竟还蒙在鼓里。
(6)请君入瓮
茜花开放之时,那朝霞宫的晨钟敲过,本拟候见的伯伊被内侍传谕,不必晋见,于是伯伊回转,打算出宫。
他就是毕环,云楚七公子中表面看来,最懦弱最蠢笨的那一位。
24年他都在隐忍,终于得以施展抱负,如今他是位踌躇满志的青年国君。
使者突然病故,他正好想散散心,便假冒伯伊身份,跑到行越......他倒没想,能得一场艳遇。
那园里传出嬉笑之声,伸展到墙外的茜花摇曳下如雪的花瓣,洒得墙外人一身。
毕环转过园门,只看见那棵百年的花树下,正有个人手拿着竹竿,在打花朵,一树茂盛的繁花,被他搅乱,如雪片一样纷纷撒落,已经将地面铺满,那人高兴地伸脚踩上,正可惜这花落尘泥,抬头看见踩花儿的人,顿时就不能开口了......这花,被这样的人踩住,恐怕也不枉碾落成泥啦。
这位少年一身雪白的深衣,是云楚刚进献的礼物中的一样,上面缝得双泽蛟是毕环吩咐工匠特别赶制的,虽然外表看来,只是件朴素款式的衣杉,却独一无二。
原本,毕环并没想过,竟有人能将楚服穿得......如此飘逸风情。
少年眉目俊秀得像仙人一般,脸上的笑比晨光更清澈,比花朵还更鲜丽,雪白的皮肤与衣服几乎分不出来,头发却是漆黑,美人刚刚梳洗到一半,未曾束发,青丝在晨风里随意披散,花瓣落在上面也不停留,直坠下地来,毕环的心也就跟着坠了下来。
--这是谁家少年郎,在深宫禁苑里随意嬉戏?
毕环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毕环,似乎有点窘,停下摘花的手,那手指修长细嫩,恐怕未曾拿过比祝祭的酒杯更重的物件,他若不是王公贵胄,就一定是个......
只见他随意将花抛弃到地,拍了拍手,走过来。
"你,不是行越人。"那少年张口问。
毕环打量这人再三,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少年咳嗽一声,道:"你是云楚的使者,叫伯伊吧,寡......怪不得......好象在哪里见过。"
毕环于是微笑了,只需一句,他就听出了眼前人是谁。
他,想必就是吕赢,那少年登位的行越国君,虽然早就知道他是个美少年,却不想竟然是绝色之姿!
毕环兴致一起,故意道:"敢问,小哥你又是谁啊?"
吕赢先打量一下自己的衣服,今天早上打开云楚的礼物,一件件试了,看见这个最合适活动,就拿来换上。约好与牧一同摘花,可惜牧他又有事情。吕赢靠自己是爬不上树去的,牧不在,便只有用这个方法了......没想到,竟然碰上了云楚使者!
似乎有些丢脸......千万不要泄露身份才好,吕赢一本正经道:"咳~我是宫里的司官~~是,是值刻漏的,名字叫,叫应律。"
毕环忍住微笑,道:"原来是应司官,有礼了。"这小子连名字都懒得杜撰,便把吕赢掉个头而已......
现在想起来,毕环还是有些想微笑。这邂逅相遇很是神奇,能亲眼看见行越的国君,也不枉他冒险一次了。
不过那时他以为吕赢察觉他冒充使者,瞒不住太久,因此提早回国,他倒没想到,多年过去,这位国君,竟然还把他当做使者伯伊!
吕赢哪,果然与传闻中相仿佛,是个能把自己的君位都失落的糊涂虫啊。
这日军队前行,一路无话。
吕赢问人家,这是往何处去,人家也不回答。吕赢在车里闲得发慌,又瞌睡去了。
等毕环来时,就见到他睡得正香。
毕环轻轻上了车,鉴赏一块宝玉似的看他,半晌顺了顺他一头黑发,心道:既然他落到我手,自然,便是我的东西了......
(6)请君入瓮
吕赢醒过来的时候,是被满桌饭菜的香气给叫醒的,先看看桌子上的美食,再看看悠闲地正在喝酒的毕环,吕赢二话不说,踞到了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