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环邪邪一笑:"尊你一声国君本也可以--只是行越通国下的诏书,寡人也见着了。吕赢,你现在是一介庶民。"
吕赢给这一句话惊得三魂出壳,喏嗫着:"你......我......你难道?"
毕环取过自己的青铜符展在手掌上,正是云楚的六魂之兽。
吕赢自己也有这么一块君王行印,是一双头尾相接的泽中蛟,他怎么会不识得?
只听毕环道:"寡人要给你看的事物就是这个--当初在朝霞宫,你我那一次相见,你我都不知道对方便是一国之君,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给的缘分?"
吕赢好大一会儿才把事情想明白了,转惊为恼,怒道:"二年到现在?--你骗得我好苦,毕环!"说罢就要下马。
毕环圈起臂膀,拉住缰绳,防他掉落,无限温存道:"赢儿,寡人是真心待你,绝不会害你的,如今老天将你交给寡人,就安心呆在寡人身边如何?"
吕赢给他这一番表白,算是听懂了一半,顿是血涌上脸,结结巴巴道:"你,你说得什么胡话......"
毕环的手再次拢过吕赢的脸来,哄道:"要一国之君说出这样的话,可也难得,赢儿,你难道不知道寡人的心思......"
"等等,别这样叫我--听着我难受,既然你就是毕环,那就是说,你......你喜欢男人!?"吕赢担心地问道。
毕环哈哈大笑:"有何不可?"
吕赢绝望道:"怎么竟找上我?"
毕环将手扶住他的肩膀:"因赢儿你天上地下,无双无对,最是可人心意......"说罢,宠溺的注视着吕赢,黑如漆深如潭的眼,直看到吕赢眼里,丝毫不加掩饰了。
吕赢被他看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到现在这地步,此人既然坦然承认,那么自己就是老虎口里的兔子,逃脱不能......人有急智,这话不假,吕赢见这越凑越近的云楚国君的脸,突然大叫:"慢着慢着,你喜欢我,我却不喜欢你,我已经有妻子了!"
毕环也不生气,他道:"寡人也有妻子,这都是为了宗嗣,你那位王后,不是独守后宫多年了么?"
吕赢道:"可是我也有喜欢的女人了。"
毕环道:"姬妾妇人,都是玩物,你又何曾在意过?"
"我便只爱女子,你待如何?"吕赢反问。
毕环慢慢道:"未喜欢过男子,怎么知道不可能?我定会让你破一次例的......"
吕赢张口结舌,四下里找救命稻草,这一次比较轻松,他脱口道:"那个,其实,就算喜欢男子,我也已经有人了,不会是你......"
毕环笑道:"你也不用为了搪塞我,说这样的话......"
吕赢煞有介事道:"赵无恤,你不曾听闻我登基前的传闻呐?--我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已经和他......"说着说着,想起前尘往事,顿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毕环脸色微变,冷笑一声:"就算如此,现在你也可以不必在意--赵将军么,恐怕这时候,已经身死沙场了。"
(6)请君入瓮
吕赢一惊,问道:"你怎么能知道?"
毕环指一指远处丘林,吕赢这才发现远处的天空有着缕缕黑烟,仿佛火场余烬,只听毕环道:"昨日有人袭营,寡人事先有备,搬空了营寨,埋伏重兵--如寡人所料想,他果然来了。"
吕赢怔怔看着他:"谁?"
毕环道:"大司马突围了,想必你还不知道罢?不过他身边两千人,兵力不足,退路被寡人的大军阻断,归不得聿城,因此袭我粮库,或起召回行越降兵,可谓一石二鸟,"他一手拨着缰绳,信马向前,毕环的军队正重新扎寨,军容严整,昨天经过了厮杀,并未乱了楚军阵脚,毕环又道:"寡人听说,那赵无恤擅偷袭速战,用兵猛迅诡诈,寡人带兵逼向聿城,就是在诱他发难。"
"赵无恤,他怎么能和仲伯在一起?他早就已经不做将军啦。"吕赢不信,喃喃道,"这人才不是那么容易就上当的......虽然,有的时候也挺蠢。"
毕环道:"我本想活捉他,奈何乱军中厮杀惨烈,也不能顾那么多了,弩阵和陷坑,终不至于给此人逃了......可惜没找到尸体,"说到这里,毕环微簇眉头,似乎对这个猜测也并不十分肯定。
而吕赢已经哭丧了面孔:"你......你竟然如此狠心,好端端的我行越的士兵,你说杀就杀,赵无恤怎么说也救我一命,你也杀......你真是......真是......他,他才不会那么轻易给......仲伯说过,赵无恤是行越第一的将军!"
毕环叹息一声:"缺了军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如今你可惜你行越的军士,可惜你那个赵某人......也迟了,"毕环虽然并不十分相信那谣言,毕竟有些吃味,言语上满是讽刺,他续道:"有征战就有厮杀,就会死人,赢儿是你挑起战端,怎不问问当初你灭人宗祀的时候,有多少蔡国羽国的军民,殇于战火?你现在可后悔么?"
吕赢只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一时语塞,只觉得甚是难受,他眼圈一热,垂下头去:"寡人......也只为了为了报父王的仇,寡人恨他们挑衅放肆......那是寡人一时冲动......没想到带累这许多人......"吕赢仿佛又变成原来那个坐在王位上的国君,一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
毕环徐徐道:"那么你便知道,一个国君做事,要如何慎之又慎了--寡人如今带兵来,只是讨回一个公道。"
吕赢想到自己的老泰山,又想到无辜卷入的赵无恤,以及他那些三年没有检阅过的士兵们,赵无恤和老头儿说不定真遭了不测,可就算不死,也岌岌可危,已经死了好些人,怎么能死更多?
他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都是寡人的不该,都是被我连累,寡人要议和,议和,寡人不打了!"
毕环却笑道:"--如今可不是你说了算呐,赢儿。"毕环伸出一指向东南远处:"等寡人夺了聿,樊二城,再等着越西君前来讲和罢。到那个时候,该得到的,寡人一样也不会少要......"说罢,手已经回到了吕赢的腰间,吕赢给带入他怀中,毕环身上的软甲压得吕赢透不过气来。
毕环志得意满地笑着,这一次俯身亲上,是不打算再放过怀里的人了。
吕赢使劲撑开抱着他的人,却发现他这点举酒杯吹洞箫的力气,和亲自领军上阵的国君,有多大的差距。
毕环的呼吸已经近在唇边,吕赢瑟瑟发抖,心里一横,闭目待宰,心想不过就是亲一下,他和宫女也不知道亲过千下百下了。
忽然,耳边一声尖锐的哨响,只听一声闷响,一只箭已经钉在马前。饶是这乌云骓身经战阵,也惊得倒退狂嘶,毕环急忙稳住马,隐蔽着的护卫已经冲上前来护驾。众人四下找寻射手。
一个军士去拔地上的箭,一见之下,却大惊失色,急忙起出,交到毕环面前。
毕环一见此物,面色一变,也没了轻薄美人的心情,他道:"穿云箭?"
(6)请君入瓮
毕环见到这个事物, 立刻收起了得意神色,他忽吩咐左右:"送公子回御辇。"将吕赢架下马去,吕赢不肯走,一面被军士拖着,一面挣扎,满脸喜色道:"行越的箭!这是行越的箭!"
确是行越的箭,青色翎羽三棱透甲朱红箭头,看似纤细,落手沉重。
上有铭文曰:穿云射日,破阵坠城。
这原本是成周天子按照古书中所记载形制而制造,是天子送予辅政的诸侯做礼物的,传说此乃神箭,长弓过眉,非勇士不能开,千步尚能及标靶,然而那只是传说......
吕赢眼里已经有了得意,他笑着指点那箭,道:"我只赐过仲伯穿云箭,其他的人是不会有的!赵无恤,一定是他!"他又望向在看留笺的毕环,道:"毕环,我告诉你,赵无恤才没有那么容易死呢--当初寡人用毒药都毒不死他,你以为小小陷阱就能杀他吗?哈哈......"
突然有军士道:"人在这里了!"
"抓刺客!"
只见远处的树林中一匹骏马闪电一样疾驰,太远无法看清骑手面目,却能见那马儿特别的青色,那马太过神俊离得又远,军士们恐怕是追赶不上了。
毕环怒道:"尚仙何在?!"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飞骑赶到,未穿甲胄,衣襟褪过一边臂膀,肩臂上裹了伤,却是个俊挺年少的武将。
那人也不说话,冷冷瞥了那远去的一骑,眼见追赶之人马力不及,更催自己跨下白色战马,手举一张异常巨大的长弓,在马上弓开如满月,一箭而出,那马儿也似一抹白色闪电,随箭向前。
吕赢张大嘴巴,简直看得呆了,他目力不够,自然是看不到那远去的箭追着青马,逐渐失势,终于钉在了马蹄后的尘土中。然而那犹如长虹的一箭,也已经不下刚才射来的破云一箭。
毕环激赏地看着仍旧不死心追赶的下属,直到他眼见不能追击,回返到国君身边。
那将军利落下马,一手拄长弓,单膝跪地,他肩膀绷带上已经渗出一摊血迹,却眉头不曾皱,口中道:"臣救驾来迟,请国君责罚。"
"起来罢,这一箭已经很为寡人长了面子,对方的箭术,未必及你。"
吕赢看得清楚,这人年纪很轻,恐怕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身材倒是高大,恐怕比自己要高上一头,一张雪白得有些发青的面孔上冷冷没什么表情,却尽是傲色,眼神咄咄逼人,突然被他不经意扫了一眼,吕赢打个寒颤,急忙挪到甲士身后去。
毕环在马上沉吟半晌,对跪在面前的人道:"尚仙,刚才那人,你可看清楚了。"
叫尚仙的少年神色收敛,恭敬地说:"是,看清楚了,那人我认得。"
"是谁?"毕环眼望着吕赢,慢慢问道。
尚仙道:"樊城司凤琅,二年前臣随国君访行越,此人是殿下金甲士。是个越族蛮子。"
毕环见吕赢不以为然的表情,道:"尚仙,与你那位赵将军,倒是很有渊源。"
吕赢一惊,
毕环道:"尚仙,你的能耐,和赵无恤比如何?"
那少年冷冷瞥向吕赢,道:"尚仙拜端木先生门下,那赵无恤与我同门,不过此人本事,我看也是平常。混战之时,我射他下马,倒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吕赢这才知道,何以别人都看不到的面貌,他能看到,而这人的骄傲也是有理由的。
一听尚仙的话,吕赢兴奋喜悦的心情又低落了,他沮丧地垂下头,又担心起来。
毕环恢复原本好整以暇的腔调,言道:"风琅具了赵无恤之名,以为可以吓退寡人,却不知道寡人麾下有个尚仙......尚仙这几日,也辛苦了,你的伤好些了么?"他含着浅淡的笑看着少年,少年抬眼,那苍白的面色已经晕出淡红,急急垂下头去,低声道:"国君万请宽心,臣已经好了。"
"尚仙最会逞强,你回去把伤裹好罢,瞧,又流血了......"毕环温言抚慰道,他一笑,那少年头就更低了,道一声:"是!"
毕环道:"那么,便退下去罢。"
少年似乎有些犹豫,毕环已经转过马头,冲着吕赢宠溺道:"赢儿,你乖乖歇着,别担心。城破之时,我少做杀戮也就是了。"
吕赢无精打采,也不回答。
毕环纵马离去,吕赢目送他,担心着这狡猾的老狐狸又想布置些什么。却又见那尚仙从他身边走过去,再轻蔑不过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吕赢心想,这人果然是赵无恤的同门,瞪起人来一样恐怖。
(7)破阵坠城
"我一定要找回来......"
红色在眼前蔓延开,仿佛无边无际,周围风声飒飒,听不到周围的嘈杂。
那时候的盛怒,几乎要烧毁自己,可是,如今想来,却为什么......如此模糊?
吕赢一个恍惚,挺了挺身子,像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似的,睁开微微肿痛的眼睛,看到门前地上的水渍,正是一片阴雨天气。
春末夏早,行越朝来骄阳晚来雨,这个时候变天也不出奇。
他站起身来扫视周围,立刻意识身在营帐中,只细细想一遍,就想起自己刚刚由军士服侍洗了个澡,下面便等着晚膳了。
吕赢这小子刚刚一面洗,一面心里念想着那些无聊事,终于一时大意被热气熏得眩晕,扑倒床上,这才有机会出现......
吕赢觉得身上的湿气浓重,吕赢身子不算单薄,体质却弱,已经耐不住冷。
他披上身边一件长袍,忽又一怔,才发现这件黑色常服上绣得是六魂兽和南天十二星宿。
他只一转念就明白,这不是属于"他的"营帐,而很可能是国君的营帐。
他嘴角一丝冷笑,仍旧披上这件国君的服饰,审视一下自己,宽大了一些,不过吕赢身材秀拔,穿得也很妥帖。
吕赢往椅中一靠,已经觉得疲惫了,无奈摇头。
大军将要攻城了吧?幸好聿城并非悬关,不会困守孤城,可是要是两国这样僵持下去,就好不麻烦。
就算是城下盟誓,楚人回朝,到底是跟着毕环走,还是另做打算呢?
商羊可不只是他有,凤琅也说有,那个生死未知的仲伯也有......该死的糊涂小子,竟把商羊送人做药!
吕赢一皱眉,每次想起这些事,他心中也乱糟糟的,只觉得着急。
已经等了这么多岁月,他好不容易能够有了些力量,来寻找......
可是实在是经过太多的时间了,他在混沌休眠里,早就忘记了许多事情,或者连重要的事情也不再记得了......
那毕环问:"你到底是谁?"
吕赢在座中叹息一声,喃喃道:"我是谁?我不是吕赢么?"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吕赢,但没有吕赢,他简直连思考的力量也没有......那些片段的记忆,以及自己的能力,都因为这残缺不全的魂魄而丢失掉了......若不找回来......就......
吕赢只觉得心里如同火烧,他恼怒自己的惶恐和着急,手臂一挥,桌上的陶壶滚落到地,碎了开来。
他又撸开床前那一摊杂物,只觉得疲累和愤怒。
好啊,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我怎么能够忍受!我还要报复--
报复......如果找回来,就知道如何的仇恨需要他报复了......那念头催逼他,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停下手,略有些沮丧,但心情也逐渐恢复了冷静,至少他记得自己的骄傲君王也不及,自己的能力凡俗中不见,他一定有个称呼,是只要知道,就能教人尊敬惧怕的称呼......商羊不是药,商羊是他......
毕环掀起帘,就见帐中一地狼籍,吕赢则坐在床头出神。
美人身上已经穿起了黑色的华袍,一头半湿的头发也是漆黑的,更衬出他那慵懒且清贵的仪容,这列国诸侯中哪里有国君能有如此美貌?
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国君,而做国君的人倒能为了得到他,连国也倾倒--
毕环却不是那倾国之君,他知道要得到东西,必要有那份至高的权力,而要保留下东西来,则更要清醒的头脑。
毕环只一瞬间有些失神,随后笑容可掬的走近,温言道:"赢儿,你可是累了?"
(7)破阵坠城
吕赢这才抬头看他,只见这位国君春风满面,比早上那心事重重的摸样改变了许多,而当他看见毕环手中捧的东西,却顿时面色更变,站起身来。
"这......这是......你找到的?"
毕环常保持的微笑在这个时候显得更是温柔可亲,这人虽然面貌并不出色,但只要一笑起来就绝不招人讨厌。
连生性甚是冷淡的他,也无法不给感染。
吕赢目光炽炽,看着毕环手中的一只漆盒,露出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