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王后让你别进去了。"稚嫩的声音,有种好久未闻的感觉。
我向前看去,娇小的身影立于王后寝室的门前,穿着那条她自己最喜欢的青草色的裙子,听说那是她最敬爱的嬷嬷做给她的。
"不生气了?"我有意逗弄她。
"你到底有完没完,本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抬起头瞪了我一眼,像往日一样精气十足。
"好好,你不生气就好。都是我错了。"说实话,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她当时到底在气什么。
低下头,却看她直直的盯着我:"帕特,我觉得你好象又长高了。"
"是么?可能有吧。"不过刚刚和亚雷斯大人站在一起,我在身高上还是稍逊一筹。
"你长大了,帕特。"说完这句话,她低下头,两只小手抓着自己草绿色的裙子--她感到不安时经常会这样做。
"人都会长大啊~~~~不长大的话怎么结婚呢。"我尝试着用对小孩子讲道理的口气说着,几天不见,我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小大人懂得事情要比我多得多。
"原来你知道结婚什么意思......"
"你也会啊,等你长成大姑娘,就能嫁人了,到时候我可能变成老头子了,跟我妻子一起出席你的婚礼......"
"我不要!"娜娜扑在我身上,紧紧地抱着我的身体,"我不让你结婚!我不许你结婚!"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吓了一跳,不过这样,我仿佛突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以及前些日子她暴跳如雷的原因。
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背,可以感受得到,一阵阵的颤抖--她哭了。"好了,我不结婚,就算结婚,也要跟娜娜结婚,行么?"
"真的?"小脑袋立刻抬了起来,粘着眼泪和鼻涕的小脸上,兔子一样红的眼睛专注的盯着我,一刹那让我为自己的谎言产生内疚感。
"当然。"我轻松得像呼吸一样说出了这两个字,换来了小女孩的破涕为笑。
这两个字之所以说得如此轻松自在,因为我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是,小女孩对我的感情,只是如她对糖果、对玩具、对裙子一般的天真的独占欲。当她真的长大了,这个约定对她而言就丝毫没有意义了。
"你放心,我就快长大了,很快~"
她也向我一本正经的做着保证,纯真的声音,说不出的认真和执着。在我眼中只是小孩子的天真,并无它物。而当我发现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时,一切都已经追悔莫及了。
第 9 章
虽然与娜娜结束了莫名其妙的冷战期,然而往日因为女孩带来的热闹感却没有回来,她似乎很忙,而我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能变成魔法器具的同类,木然的呆在屋里,看她跑进跑出,像是被小孩子抛弃了的玩具。
我坐在窗边,那只鸟似乎很久都没回来过了,难道它也忘了这里,忘了我这个每月都与它会过一次面的仆人。也许他是找到了什么,才会这么慢吧。
重新确认了一遍屋里的东西,我将门锁上,走出屋外--春天的时候,许久未回来的大鸟会因为过饿,直接飞到后院去啄食树上那些新长出来的嫩芽。
我走到后院,却发现早有人站在树下,失落的看着那些刚刚披上绿衣的树枝。一头绚丽的金发在阳光下格外的耀眼,贴身的银色长裙将他衬得如圣女一般,圣洁高贵的让人不敢靠近。
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王后转过头,脸上分明写满了哀伤,却在正对我的时候,换回了往日冷漠高傲的神情,"它还没有回来。"
"您等它很久了?"
"八年,还不算太长时间。"将头发捋到耳后,轻笑道,神情落寞而哀婉。
"他在找什么?"找了整整八年的东西,找了整整八年仍没找到的东西。
"你问得太多了,帕特。"一双赤瞳注视着我,让我有种被吸入其中的错觉。王后毫不掩饰"这是个秘密",只属于她个人的秘密。
我低头行礼,为我"越权"的行为而道歉:"请原谅我的多嘴。"
"过来,脱下面具。"轻而魅惑的语气,像是暗示我走入禁地的方法,一旦照做将万劫不复。
褪下几乎已经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面具,长期被覆盖着的皮肤突然摆脱了遮蔽,接触到阳光和空气的面积突然变大,清凉舒服的不适应感。
我走近,近到能看清自己映在那双血色眼睛中的脸--一张仍泛着些少年青涩的脸,平庸的面孔,勉强能算的清秀。并不生动的表情,呆板而木讷,似乎是久违的一张脸,不过却没什么值得激动的地方。
王后伸出手,轻抚这张脸,她的手并不柔软而且有些冰冷。
"你长大了帕特,像个男人了。"
映在她眼中的那张脸上现出了一种奴隶特有的谦卑神情,略显单薄的嘴唇轻轻的开合着:"多谢王后殿下关心。"
或许这句话是对我的关心,我必须对此做出回应,感激高高在上的主人对奴隶流露出的小小的体贴。
"你倒是很会敷衍人。"像是不满意我模式化的回答,王后轻轻的撇了撇嘴。"算了,把面具带上吧,除了我以外,不能对任何人摘下面具,包括亚雷斯。"
似乎是特意强调了亚雷斯大人,在听到"亚雷斯"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看到王后眼中那张脸的表情起了些许的变化,只有片刻,却十分明显。让我无法对此做出任何的辩白。
习惯于人工面具下的生活,我的脸似乎已经忘了如何掩饰自己,失去了自己对自己的庇护。不是因为被说中了什么,只是简单的对这个名字起了诚实的反应,甚至比心还快。
"到底还是个孩子。"王后扬手把面具罩在我脸上,冷冽的目光,讥讽的语气,"趁早断了那些念头吧,你得不到他。"
"我从没想过。"伸手将自己的面具扶正,我辩解道。
对于我的话,王后只是笑而不语。
突然,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这时一道黑影从我们的头顶飘过,伴随着凄厉的叫声。这叫声我听过,正是那只久未归来的大鸟。
"你快走!"王后一把把我推开,压抑着声音说道,"别告诉任何人它回来了。"
王后的反应让我莫名的紧张起来,发出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可是我想......他应该饿了......"
"它现在只吃人肉,不想被吃掉的话最好快点逃跑,被逮住了我可救不了你。"王后的眼睛一刻没有离开飞动着的黑影,一字一句的说道, 说出的话令人毛骨悚然。令我无法相信,即将飞来的是我照顾了1年多的那只温顺可爱的鸟儿。难以置信之余,我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这样危险的动物,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狼狈的逃出后院,从跨出后院最后那一步开始,大鸟刺耳的叫声便戛然而止,耳旁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我回过头去,身后的院内,王后、大鸟都已经失踪了。刚刚的事情,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而我是那个世界毁灭的幸存者。
感觉冷汗滴了下来,我回身却发现身后已经被看不见的墙壁隔断,真实而冷冰冰的触感暗示着一切都不是梦境。真实地发生了,却无法向任何人谈及。
惊魂未定的我坐在石阶上发呆,从这里能看到后院,也许王后之前已经嘱咐过其他人别过去了,没有人会发现这个秘密。而一段时间过去了,王后也没有从里面走出来。
"你怎么呆在这里偷懒~"头被一只小手轻轻的拍了一下。
"我只是出来透透气,马上就回去。"
没有发现我的谎言,娜娜轻轻的哦了一句,我没有直视她的眼睛,因为我说了谎。
"你看起来很累,没事么?"
像是发现了我的不自然,娜娜蹲下,企图仔细地看清我。我慌张的别过头,却不知道这样做只是欲盖弥彰。
"看着我的眼睛!"娜娜用两只手把我的头板正,强迫我正视那双灰色的大眼睛,让我的秘密无所遁形。
我像是被发现干了坏事的小孩,脑子轰的一声懵掉了,这段时间的疲劳,刚刚的惊吓,秘密被发现的紧张,掺杂在一起,终于阻碍了我的思路,我清楚地听到脑中的某根弦砰的一声断掉了,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第 10 章
缓缓地睁开眼睛,确认了一下自己的位置,似乎我现在是呆在那群熟悉的魔法用具之中。四下看了看,发现了娜娜的身影。
"你......扶我进来的?"
娜娜慌忙的把手上的东西放下,跳到我身旁:"是啊。谁想到你就那样睡着了,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钥匙?"
"当然是拿的你身上那把,用完了我又帮你系上了。"
"多谢。"头仍然昏昏沉沉的,难道我一直都在睡觉,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谢什么谢,我要走了,王后殿下还在等我。"
王后?我脑中又回想起了另外的世界中,那只恐怖的大鸟,以及将要与他缠斗在一起的巫女。或许不是另外的世界,只是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
"你又发呆了,赶快去休息休息,真受不了你......"娜娜一副拿我没办法的样子抓抓头。随后又叮嘱了两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就匆匆离开了。
梦醒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我庆幸现在,又有些难以置信。手上冰冷的触感仍未消退,额头隐隐还有着未褪去的冷汗所带来的濡湿感。
也许我真是累了,我如是想,尽管仍然无法摆脱,那份停止不了的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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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夜晚的漆黑和宁静完全唤不起我任何的睡意,不是因为白天短暂的晕眩,而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的噩梦已经结束,却害怕闭上眼是新的噩梦的开始。脑中盘旋不去的大鸟飞飞停停,王后犹在耳边的那句:"你得不到他"。手心还残留着隐形墙壁冰冷坚硬的触感。
我,一直认为自己既然是奴隶,就应该在平淡中终老一生。生命中什么都不会发生,也什么都不会存在。
不由自主地跑了出去,穿过走廊、庭院,像有人指引一样的逃入花园,有人在等着我,也许他要来终结我的噩梦。
月光下的夜神一袭黑袍,乌黑的头发顺肩而下,用自己的手点燃皎洁的月光。幽静的光映着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庞,将他的秘密藏于阴影之下。
"你怎么会来这里?"亚雷斯大人看到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手上的光也消失了。
"我做了噩梦。可能没有醒过来。"也不会再醒来。
"爱莲他又做了什么?那只海德拉鸟回来了?"他追问道,"为什么这里会有结界和血的味道......"
"我不知道。"也不能说,没有人告诉我,那只鸟叫做海德拉。
突然,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那一刻,我发现,我已经长得比他高大了。他的表情像是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听好,你知道什么必须要告诉我,为了爱莲,也为了你自己!"
"我想,您知道的一定比我多,不是么?我应该不属于这件事情,不是么?我只是碰巧在照顾那只鸟的奴隶。难道不是吗?"我希望如此,或者说,我一直以为如此。
听到我的话,亚雷斯大人的手突然松开了,颓然的垂下头,轻轻说道:"抱歉。"
我果然还没有醒来,仍旧挣扎在噩梦当中,无法自拔。
"我们四个人的事,不该牵扯到其他人的......你说得对,你只是个照顾鸟的孩子。就这样而已。其他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
这是我希望的事实,但从亚雷斯大人的口中说出,却感到一阵胸闷,如果这一切跟我没有关系,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之间的联系从此不复存在了。
"亚雷斯,是你吗?旁边那个人是谁?"浑厚而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挺拔的身姿,咄咄逼人的王者之气。
"陛下,现在您应该在就寝啊。"亚雷斯大人迎上去,"只是个侍从。"
"我感到了杀气,像是很久以前,在伦特利亚大陆上那种可怕的鸟......叫什么来着?"王似乎跟我一样毫不知情。
"海德拉鸟,陛下。" 亚雷斯大人故作镇定的提醒道,"不可能,这种鸟要是出现在王宫里,现在还会这么安静吗?"虽然他明明知道,那只叫做海德拉的鸟仍然停留在王宫内的某个角落中。
"说得也是~"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夜的沉静,难得听到王不含杂质的笑声,或许他也认为夜是最好的伪装吧。"不过那鸟飞得很快,听说1天能飞遍整块大陆,而且极通人性。用来当猎鹰倒是不错。"
明显感到身旁的人颤抖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却仍然平稳清晰:"通人性是因为他们吃人,知道人在想什么,才明白谁是强者谁是弱者,谁能吃谁不好吃。以人为饲料的猎鹰,可不那么好玩。"
"我只是开玩笑。跟那家伙打过仗,我可不想再招惹他们。"王渐渐靠近,亚雷斯大人像母鸟一样将我护在身后--即便是深夜,他也如此紧张我被王发现。
"您知道就好。"亚雷斯大人解下自己的披风,迎了上去,"夜里不暖和。您赶快回去休息吧,要知道这身体并不是您一个人的。"
"我不需要......"王抓住那只伸向他的手,确认到那纤细冰冷的触感之后,心疼地说道,"你最近又瘦了,我不是说过吗?别太操劳。"
亚雷斯大人急忙抽出手,披风悄然落下:"我一点事都没有。看着这样一个连自己身体都不顾,只会大晚上出来闲逛的王上,无论如何也无法不操心啊。"
我在沉默之中轻声地把披风捡了起来,刚直起身,就听到王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我知道了,不过你要跟我一起回去。还有......"
从身为普通侍从的我手上接过披风,温柔的为亚雷斯大人披上,声音轻柔得像在哄闹别扭的小孩:"跟我一起回去,你的身体对这个国家也很重要。"
黑暗之中,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近到应该能相互感觉得到对方的呼吸。朋友间的亲昵,或许已经不能用来形容这两个人。
"我明白了。"亚雷斯大人先一步别过头,双手轻推王的肩膀,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不知为什么这动作为旁观的我带来阵阵不快,然而在我还没细想这样的原因,亚雷斯大人便牵起我的手。"我现在立刻就回去,您也给我马上回去。还是说您要我•送•您•回•去。"
得到了带有惧怕意味的回答"我马上回去"之后,亚雷斯大人与王同时转身离开,我不停的回头看王,又立刻看看身边的亚雷斯大人,他们谁也没有回头再看对方一眼。
事后我在走廊的地方与亚雷斯大人分手,他略带冰冷的手的触感久久都没有消失,我似乎看到了夜幕下不为人知的秘密,心跳个不停,两张脸近在咫尺的那一刻,一切都成为了附属,不重要的东西而已。没有任何人能打扰他们,除了他们自己。
失眠而遭遇,又因为遭遇而愈发辗转难眠,我无法逃避,只能闭着眼睛,任那些乱飞的念头在脑里碰壁、相撞,又反弹。渐渐已经习惯的安适,像触怒了雷神的雕像,在一片电光火石之下粉身碎骨。直到最后一切都化为烟灰,或者说已混乱到辩不出实体,我才感觉到一丝无法抗拒的倦意,只是此时天已泛白,觉得这么闭了眼可能会误事,就硬撑着爬了起来。
初春的清晨依旧相当冷,甚至比夜里更甚,也许是因为能看清周围空无一人的现状而倍感冷清。灰暗中略泛些嫩绿的景物之中,似乎已见不到昨晚的诡异和静谧,那段记忆也因为一夜未睡而渐渐显得有些模糊。仿佛听到林中悉簌的声音,我竟觉得远处那片不高的树间,恍惚有白影飘过。揉揉眼睛,仔细一看,却毫无异样,我知道脑子乱了,耳朵乱了,眼神也乱了。若非昨夜真的一夜未眠,还以为自己又再度入了那可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