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剽窃!"被"借用"了姓氏的人显然有些郁闷。
"别臭美了,谁稀罕剽窃你,你都快三十了吧,和‘小'字早就无缘了。"我偷笑。
"谁跟他争大小了?!我说的是那个‘白'!"某人发了飚。
我不得不承认,和白一君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充满了乐趣的,他总能逗我笑,我不想笑的时候他就更是想方设法的非让我笑出来不可。我说我笑起来真那么好看呐?阳光灿烂?他便立刻就现出了那张坏人面孔:"什么灿烂,是春,真的,特春。"
我明白了,我明白我为什么在课堂上笑不出来了,我把我所有最好看的笑容给了白一君,对别人,我笑不了那么真,或者说......那么春。
那回,我在沉默之后罚他帮我写了三个班的学生评定,直到他大喊看见"该生如何如何"的句子就恶心,并且用再让他多写一个字就跳前门楼子自杀来做威胁,我才饶了他。"恶心就去吐,吐啊吐啊的就习惯了,前门楼子就不要跳了,那是古迹,下次想自杀的话你就去跳中央电视塔吧。"我故作漠然。
事后,我去翻他那被压迫下的劳动成果,却惊讶的发现一百多篇评定,竟没有一篇是草草了事的。字迹上看不出一点不情愿的痕迹,我沉默了,我想白一君无论何时都是个认真的人,不管他表现得有多吊儿郎当,多玩世不恭,他总会认真对待几乎每一件他认为必须认真对待的事。这是我觉得他最难得的地方。
那么......那么......
那么,我又是为了什么和他吵架的呢?为了什么和他闹到那个地步的呢?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我们一夜之间成了仇人?
我怎么好像失忆了一般怎么都都找不到问题的缘由了呢?
我觉得茫然,而且无措。
天花板一片亮眼的白,是因为反射了太阳光,光线照在我脸上,我眯了眼,觉得脑子里也一片空白。
"程老师,那个......快上早自习了,我们能回教室了吗?"一个有点怯生生的声音猛然把我惊醒。
"作业补完了?"我皱起眉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完了。"
"放雷老师桌子上,走吧。"我摆了摆手。
"哎,那我们走了。"
两个孩子把作业摆在我斜对面那张桌子上之后急匆匆出了办公室,我本想也拿着书本去教室,却被突然闯进门来的家伙差点撞翻了手里的实验用具。
"哟,抱歉抱歉真抱歉,我没看见你。"撞进来的高个子男人一连串的道歉让我一阵头晕。
"我这么大一活人你都没看见......"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你还能看见什么啊?"
"哪么大一活人了?你跟我们班‘宝贝儿'一边儿高。"
"雷震生同志,我明确告诉你,我比你们班那‘宝贝儿'高。"故作严肃,我阻止他再做这种无聊的比较,端稳了实验器具,我叫他,"走吧,快打铃了。"
"嗯,等我把眼镜戴上。"匆忙从抽屉里摸出和我那幅几乎一样的黑框眼镜,又从墙角抓起巨型三角板和装着一堆长方体正方体的纸袋,雷震生跟着我往外走。
"8班俩学生刚补完作业,放你桌上了。"我边锁门边提醒他。
"噢,知道了。"点了点头,他补充,"白一君教而不严,你这个组长可得说说他了啊,都高三了还有不完成作业的,这哪儿成。"
"他是该反省了,都这时候了还不来,早自习班主任必须在班里他又不是不知......"我后面的话没说完,因为对方用疑惑的口气打断了我的唠叨。
"他早就进班了啊,我就是从他手里把那俩不写作业的给拽出来的,这小子太护犊子了,一开始还不放人呢......"
后头的抱怨我没心思听了,我就觉得脑子里似乎进了东西,奇声怪响一同涌来。白一君没进办公室,他直接进班了!亏我还傻乎乎的想该怎么面对他,到头来他根本就不想面对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白一君,你行,你真行!
"怎么了你?"一旁的人似乎发觉了我的不对劲。
"没事,胃疼。"咬紧牙关,我摇了摇头。
第二章
雷震生,芳龄二十九,公元一九七六年生人,一九七六年是个大灾年,唐山地震死了三十万,余震波及北京,在天摇地晃中,一个足斤足两的男婴呱呱坠地,这就是二十九年之后带着黑框眼镜一遍遍强调"正方体一共12条侧边"的雷震生同志。身为人民教师......我觉得他比我还堕落。
"那个......"我轻轻咳嗽了一声,"雷老师,我好像看见你们班的吕思北刚从咱们办公室出去。"
"噢,是啊。"正忙着低头擦桌子的家伙有意无意应了一句。
"他有什么事吗?"我用余光看着他,他用头顶对着我。
"没什么,问我几道题,我给他讲了讲。"
我不是女人,但我有直觉,而且比较准确,我不是侦探,但我有经验,而且比较丰富,于是我确定,雷震生在撒谎。
他那张本来就苍白的,难以隐藏血色浮现的脸开始发红,或者说更红了。那让我觉得他几乎是个纯情少年了,比我没遇上白一君时候还纯,比纯还纯,比特别纯还纯。
"你擦什么呢?什么弄桌子上了?"我现在觉得我有点坏了,特坏特坏的那种,这不能不说是白一君的真传,想当初我们初尝禁果之后的那段时间,即便在学校也时常会欲火中烧,于是办公室成了芙蓉帐,芙蓉帐暖之后,我总是习惯性的拼命擦桌子。
"再擦,桌面儿都漏了。"白一君一边系好腰带一边朝我坏笑。
"你管得着么。"我低头,脸红,在心里给了他一梭子。
而现在,雷震生的表情,他擦桌子的力度,以及那个我没能准确捕捉到的"宝贝儿"的背影,全都指向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高三年级组第一办公室,再次成了鸟窝,什么鸟?鸳鸯呗。
不过有点不同的是,我是老师,白一君也是老师,雷震生是老师,可是他的宝贝儿是个学生,就算那孩子已经过了18岁,就算他已经领到了身份证,就算时间已经进入了21世纪,人们的道德观念越来越淡薄,人与人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可是......
"雷老师。"我又咳嗽了一声,"你说......师生恋到底算不算冲破道德禁区啊?"
"啊?"似乎让我吓着了,他停下了擦桌子的动作,干笑着看了我半天之后,雷震生才稍稍缓和了自己僵硬的表情。
"不算,绝对不算。"扔下抹布,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沉默了片刻之后问我,"我倒是有个差不多的问题,程老师,你说用上班时间谈情说爱算不算渎职啊?"
好个雷震生!你反过来戳我脊梁骨啊!
"......那要看怎么说了。"我咬牙切齿,"要是能保证工作效率,谈谈情说说爱的......也不算什么哈。"
之后,办公室里迎来了几秒钟的沉默,再之后,便是几声心照不宣的,却也有些心虚的傻笑。傻笑过后,又是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比前一次要更加阴郁与尴尬。
因为白一君进来了。
"下课了?"先开口的是雷震生,他朝对方打了个招呼之后坐在椅子上。
"没呢,还有半节课,我让他们上自习了。"那声音挺轻松,但是让我脊背发凉,因为我能感觉到声波的传递是冲着我来的,我还能感觉到那种火辣辣的视线,白一君正看着我,从我背后看着我。
我打了个冷战。
"上自习?能老实吗?"
"我们班的学生,什么时候不老实过?"那口气有点洋洋得意,也相当胸有成竹,这是我习惯了的,早就习惯了的白一君专用的语调,他的那种让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自信从一言一行当中都能体现出来。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怎么培养自己这种人格的,他说他自己也怀疑呢,似乎生下来他就不懂什么是不自信。
我挺佩服他这一点,但是一阵阵的也觉得他这种特质挺招人恨,招我的恨。很多时候,在我已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节骨眼上,他居然还能嬉皮笑脸。就好像现在,我因为我们之间的战争已经快要提刀杀人了,他还是能露出那张不像好人的臭脸来。
"对了,雷兄~~~"满口轻飘飘腔调的家伙朝雷震生走了过去,粘糊糊的贴住一身黑衣的男人,他坏笑着问,"你下班之后是不是佳人有约啊?"
"没有没有,我充其量就是一变态数学老师,哪儿的佳人愿意约我?"
又是那种干笑,又是那种逃避一样的口气,雷震生和白一君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总是处于劣势,他永远无法摆脱掉那种审问,那种披着关心与关注外衣的探听虚实。
说起来白一君的确有打听别人隐私的癖好,但每次都把握在刚刚好的程度,不会因为太深入而招人厌烦,但没有收获也决不肯停手,我还记得当初他花了多大心思来套出我的家庭住址,每次都小心翼翼,时而做威逼利诱状,时而做战战兢兢状,好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没觉得他是块儿狗皮膏药,我觉得挺好玩的,而且既然他先开了头,我就不妨跟他玩下去,然后,玩着玩着,我玩大发了。
"你干吗老问我住哪儿?"我眯着眼睛看他。
"你干吗老不告诉我你住哪儿?"他也眯着眼睛看我,"欲擒故纵?欲迎还拒?欲语还休?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勾引我呢?啊?喜欢我就直说啊,像我这么有魅力的男人从来不怕让人喜欢,再说咱俩在一块儿多合适啊,一文一理,一兵一官,一刚一柔,一博一专,天作之合吧?更何况现在地球人都知道Gay是时代潮流,天下大‘同'是必然趋势,你还不快向凤凰山靠拢?来吧来吧,我拉你一把。"
我当时就想,白一君你早晚得死在你这张嘴上,可后来事实证明,白一君没死在他的嘴上,反而是我送了命,我死在他那张嘴上了。
那天,我没来得及说什么话讽刺他,他刚声称要"拉我一把",就真的拉了我一把,一把就把我拉进了他怀里,然后就堵住了我的嘴,用他的嘴,堵住了我的嘴。
我没挣扎,我不想,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太舒服了。
好像全身都被通上了直流电,毛孔发胀,心律失常,和他身体接触的地方被逐一放上了火种,他扔了一根小小的火柴,点着了我们俩。
那天开始,我成了白一君的另一半,他说他命里注定得遇见我,得追到我,没有我,他就只是个不完整的二分之一。
"你们学中文的是不是都这么恶心啊......"红着脸低下头,我躲开他的视线。
"恶心也是发自内心的,而且就对你一个人恶心。"老白强迫我和他对视,然后凑到我耳边吐出灼热的呼吸,"我就是要好好恶心你,恶心你一辈子,你跑都别想跑......"
我忘了后来我说了什么,又似乎我后来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感动了,感动到没了言语,被一个同样身为男人的人这么告白,我心情复杂。我觉得肩膀上的责任一下子没了,被宠爱,被保护,被捧在手心举在头顶,这长久以来在我心里都只是女人的特权,可如今这特权被白一君放在了我面前,他让我尽情享受,让我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让我只要高兴就可以随便给他罪受,平步青云,坐地升仙,我有点飘飘然。我发誓校长任命我做高三年级组长的时候我都没这么摸不着底过,当官固然好,可是压力大,比起几乎翻了一翻的工资,我倒觉得让白一君给我当牛做马更有诱惑力。
可是......
我还是要说可是。
可是我又是为了什么和他吵架的呢?就像我前面给自己提的问题那样,我是为了什么硬是把他踢出了我家门的呢?是鸡毛蒜皮?还是原则问题?
我茫然了,而且有点愤愤然,我生我自己的气,我恨我自己怎么这么糊里糊涂,闹僵了,却竟然还不清楚起因是什么。
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
那天,我到最后也没有抬头看白一君一眼,我闷头批改作业,直到下班铃声响起。
其实后来想想,我当时也绝对够勇敢,我用了全部的定力让自己没有抬头,没有去面对白一君的视线,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实际上是种懦弱的表现,但我不同意,对我来说,白一君这个人,不去面对他,要远远比面对他耗费心力,我可以完全坦诚地说,这混蛋太诱人,那张称不上帅的脸,看惯了之后竟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
我开始觉得那杆猎枪其实应该留给我来自杀用才对。
......
天黑之前,到了家,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的家,老白不在,只有小白扭着屁股呜呜叫着要我抱。搂住蓬松柔软的毛球,我觉得眼眶发酸。
不会做饭,只好自己去外面吃,不会给小白做饭,只好从超市买了狗粮,看着小东西对盘子里干巴巴的食品爱达不理的表情,我觉得眼眶的酸楚蔓延到了鼻腔。
没有他在,我连给狗准备食物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我能做的只有在水碗里倒满清水,然后看着小白宁可光喝水也不想碰一下一旁的狗粮,鼻腔的酸楚钻上了太阳穴,我靠着墙坐在地上,终于把脸埋进膝盖哭了出来。
我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掉眼泪,然后开始哽咽,开始呼吸困难,我像个被男朋友抛弃了的小女生一样哭得梨花带雨,哭得芍药笼烟,哭到连电话响了十好几声都没有听见......
□□□自□由□自□在□□□
虽然到现在才告诉大伙儿我是个骨子里很懒惰的人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因为不少人可能会认为我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与自身的勤奋密不可分,并且还会拿我的职场三高借题发挥,然而实际上我真的是块无法摆脱掉惰性的料,另外,我的情商与我的勤奋度,以及我那从来没有超过90的血压也处在同一水平线上,也就是说--
同样的低。
学生们说我没有人情味,所有学生都这么说,还说这从我那一如既往坚如磐石的扑克脸和一如既往比坚如磐石还坚如磐石的高难度考卷就可见一斑了。我也顺坡下驴地承认了,即使,白一君不这么认为。
他说我实际上很重感情,很懂感情,很容易动感情,而且,感情很脆弱。他说我是个需要让人捧在胸口焐在掌心贴在脸侧揣在被窝的男人,对此我不置可否,然而我却渐渐发觉,在真的被他捧在胸口焐在掌心贴在脸侧揣在被窝之后,我那只有我自己才肯定的惰性,愈发不可收拾了,于是才导致了没有白一君的日子,成了我摆脱不开的梦魇。
愤恨的擦掉眼泪,挪到还在响个不停的电话前,木然地按了免提,带着鼻音"喂"了一句,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波!你在家呐?!怎么这么半天都不接电话?哎告诉你啊,我不是找碴跟你电话吵架来的,大难临头大局为重,快出来找我!!咱俩碰头之后赶紧找雷震生去,他们家吕思北失踪了!具体的我到时候再仔细跟你说,你先出来吧!我等着你......"
是白一君。
他说话挺急,而且不清楚,可见是用手机在外头一边跑一边打的,不过,他再急,也急不过我,因为他说了半天都没说到我最想知道的正点儿上。
"老王八羔子你在哪儿呐?!!"
憋了一口气终于喊了出来,我有些惊讶,惊讶于我居然在被逼急了的时候也会骂人,更惊讶于我在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刚刚拉上闸门的泪水就再次决了堤。我甚至觉得听到这个声音,什么爱呀恨呀的都可以放在一边,我就只想听着这个声音,为它去留,为它生死,为它守到世界末日。
也许,我真的是白一君所说的,感情不但未曾淡薄,反而异常厚重的那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