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这个完美的统一,给了我平生所遭受的最大的一次屈辱。
他爸说:"只要你从我儿子面前消失,要多少钱你开口吧。"
他妈说:"别缠着他了,他是一时糊涂才会跟着你走,我儿子绝不可能是那类人。"
好冷静的口气,好尖刻的腔调,我悲哀到想笑的程度。
"我明白了。"咬紧牙关,我露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微笑,然后从宽大柔软的沙发里站起身,"我离开他,行,没问题,不过我请你们弄明白一件事,我没缠着他不放,当初是他先缠着我不放的。问问你们的好儿子吧,但愿他能跟你们说实话。"
我已经感觉到胃部的隐隐作痛了,就是那种每逢紧张和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光临的绞痛,但我想这次多了一些酸涩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扼制的悲哀。
"我说过了,我跟小波不可能分开,爸,您遗传给我最多的就是这股倔脾气,您知道您儿子吃几碗干饭长大的,您知道我一向说话算话!"
白一君的话说得挺狠,他的眼神格外坚定,但还不够坚定到可以给我充足的勇气让我留下来继续接受屈辱,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逃离这个地方,我太阳穴要炸开了,我喘不上气来,让我走吧,不,让我跑吧,让我逃吧,我得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谁阻止我我都跟他拼了,因为再不离开我会死的,我非死不可,死在那种愚蠢的勇气招致的敌意眼光里,死在疯狂叫嚣着吞噬我所有尊严的自我厌恶中。
好像耳边有好多人在跟我说话一样,我知道这是神经性耳鸣,我想大喊一声让这些声音安静下来,但当我张开嘴,却听到了白一君抢先吼出来的言语。
"爸!我这么长时间一直不结婚是因为什么您想过吗?!"一把抓住我发抖的指尖,白一君的声音抖得更厉害,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的一字一顿,"您别逼我作生死抉择行吗,那对谁都不好。"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怎么这么跟你爸说话?!难不成你还能扔下自己父母跟他走?!"这是母亲试图力挽狂澜的言辞,字字扎心,我拼命告诉自己要把这种伤害推到心门以外,却完全没料到那些话竟然成了对白一君而言最行之有效的激将法。他由握着我的手转而紧紧搂住我的肩膀,随后转身就往外走。
"胆敢迈出屋门一步,你小子就再也不是白家的人。"说着电影电视里面常见的台词,白一君的父亲在房门被重重关上之前警告,"你想想吧,你是打算堂堂正正做人,还是一辈子跟那种人藏在阴沟里混日子!"
我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硬撑着走出那个家的,胃部的绞痛蔓延到肋侧,我终于在走到楼梯口之后一下子靠到了墙上。
"怎么了?胃疼?"白一君似乎被我吓到了,"你嘴唇都白了,血糖低?要不......"
"你看,多麻烦哪。"我苦笑出声,"你回去吧,总不能真像你爸说得那样抛家舍业的跟我混日子吧,你得从阴沟里爬出去。"
"你说什么呢?"他有点急了,"我爸说的话你不用当真,他是气头上,回头我再劝劝......"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摇了摇头,"我也先回家冷静冷静,你别跟着我。"
"小波!"他拽着我,而每一点加大力道都会让我疼痛的位置愈发撕扯着难受,白一君沉默了半天,表情复杂,然后突然转身往停车场走,"先回家。"
"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话一出口,我有点后悔,也有点害怕,因为白一君回过头来,用那种我从没见过的,几乎可以说是恐怖的眼神盯着我看,像是审视,又像是审问。
"你不会......要跟我分吧......"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因为这眼神让我害怕到克服了疼痛大步逃离了他的身边,我不记得我是怎样跑到路边钻进一辆出租车的,但我绝对记得他看着我离开时的表情,我知道,我把他父母施加给我的屈辱差不多全还给她了,不只是屈辱,还有我自己的悲哀与愤怒。
"你不会要跟我分吧?""你不会要跟我分吧?!"这个问题反复侵扰着我的神经,我无法回答,甚至无法正视问题的存在。
"我也不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嗫嚅着用力按住痉挛的痛处,我在出租车后座上慢慢把身体缩成一团。
我不想,我真不想,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谁又知道呢?
没人知道,因为那时候,不管是耳朵里还是心里,我都没有听到任何一点算作是回答的声响......
第四章
原本,那天晚上司机打算送我直接去医院来着。
我拒绝了。
于是,在问了好几遍"您没事儿吧"都被我驳回之后,出租车司机有点提心吊胆的把我送到了我家楼下,我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松了一口气,我真的以为我会半路上就疼到坚持不住了。从来没这么疼过,以往的胃病发作,无外乎就是或尖锐或闷钝的疼上十来分钟罢了,这次却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势头。
回到家,喝了几口热水,不见好转,挪进卧室闷头躺在床上,用力按住肋侧的疼痛点时猛然感觉到一阵翻腾的恶心。
我前所未有的自我厌恶。
这种厌恶来自于自己身体的不争气,那种钻心透骨的疼痛是我所没有经历过的,再加上心理的压抑,我甚至想就这么让我疼死算了。
那天,我从回家一直忍耐到将近九点,疼痛并未减轻,最终发现自己还是败给了肉体的诚实之后,我拨通了社区医院的急诊求助电话。
"初步看,是阑尾炎。"大夫摘掉眼镜,揉了揉鼻梁之后又补充,"急性的。"
"......啊?"我愣了。
"最好是立刻手术,我帮您联系急诊车吧,还是说您自己能下楼?"
"不是......我今天没剧烈运动啊,怎么就会阑尾炎了呢?"挣扎着坐起来,我按住痛处。
"阑尾炎未必是剧烈运动才会引发,总的来说诱因很多。"大夫简单做了解释。
"那,能不能......不手术?"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发毛了,我相信大夫也发毛了,因为他用那种看着畸形儿的表情看着我,我甚至可以给他的心理活动配音了--"这人疯了,阑尾炎不手术,难道要等到发炎的那股结儿肠子烂在肚子里?"
"也不能说不行。"再次揉了揉鼻梁,大夫叹了口气,"可以保守治疗。"
"怎么保守?"我似乎看到了希望。
"输液,先输一个晚上,要是明天有了好转,也可以不手术,不过......"
"我输液!"这个决定可以说在我脑子里办个弯儿都没拐就蹦出来了。
"不过您可想好了,这回就算是输液把炎症压下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犯,很有可能会转成慢性的,那就不好治了。"
"再说吧,先输液看看。"我强忍着疼给了自己一个笑容,我想,无论如何我也不要手术,太可怕了,我并非恐惧挨那一刀,我恐惧的是让自己如此脆弱如此落魄的一面展现给大家,我无法想象手术之后我带着一张墙皮白的死人脸用虚弱无比的语气和前来探病的校长书记工会主席保证一定尽早回到工作岗位上的情景。那还不如真的就这么让我疼死算了。
于是,在劝说无用之后,大夫同意先让我输液。
于是,在费尽力气挪到社区医院之后,我躺在了开放诊室的病床上。
于是,在看着满脸倦容的值班护士哆里哆嗦把针头插进我手背上的血管之后,我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似乎无止境的等。我看着瓶子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的通过纤细的导管进到我的血管里来,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剩余的时间,我希望我能计算的准确一点,但当疼痛逐渐变得麻痹,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时,我决定放弃试图用理性思考的念头。我开始在似梦似醒之间游离,总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站在病床边看着这个躺在床上的自己,这让我觉得我好像死了一样,就如同许多经历过弥留之际的人清醒之后所描述的。
阑尾炎,真可笑,这难道不是小孩子才会得的病吗?它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而且还那么突然,大夫刚才说这是急性的,果真是啊,从开始觉得疼,到疼的不能忍受,并未经历太长时间,看来病症也有急脾气的,就好像白一君一样,总是格外有行动力,总是突然到让我措手不及。
啊......白一君。
说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在干什么,一定回家了吧,对,是我让他回家的,这么长时间他也没给我打电话,一定是回家了不方便打,也好,让他和家里人好好磨合一下吧,我不需要他照顾,我和他的家人相比是无足轻重的,虽然也许他并不这么认为。
这想法让我突然有点恐慌,我想如果我真的站在天平的这一边,与那一边的白一君的父母一较上下的话,他会选择谁?会是我吗?我到底有没有重要到能让这个男人抛家舍业就为了跟我携手同游人间?
我的思路很混乱,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旁边传来粗重的鼾声,那是个中年男子,躺在我左边的病床上和衣而眠,经过的小护士偷偷掩着嘴笑,然后小声议论。
"这人跑医院睡觉来了?"
"不是,他是那边那个老头的邻居,老头突然犯了急病,家里没人,他就给送来了。"
"那干吗跟这儿睡啊。"
"不是得有人看着输液嘛,毕竟岁数大了,输完液还得送回去。"
"这人真不错。"
"是不错,不过我就觉得人老了之后孤孤单单一个也真是够可怕的,这幸亏有个好邻居......"
后头的话我渐渐听不清了,但是小护士那句老了之后孤孤单单的话却好像洪钟振颤我的耳膜,我的恐慌愈加严重起来。我想,这会不会就是我三十年之后的真实写照?!一个人独居,习惯享受寂寞,然后在孤独和寂寞里悄悄死去?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背碰到了输液的铁架子,生疼,针头险些被拔出来,尖锐的疼,胸口好像堵了一堆铅块,压抑的疼,下坠的疼,疼到无以复加。
然后,我自暴自弃般的又躺回床上,用另一只手蒙住脸,蒙住已经泪湿的眼。
老了以后,天哪,我从没想过老了以后,遇到白一君之前我不愿意想,遇到白一君之后我不需要想,但是现在身边没有他在,我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多么可怕。我拼命告诉自己是病痛让我思路狭窄的,是消炎药让我大脑失控的,我努力给自己洗脑,然后在昏昏沉沉中煎熬到了输液完毕。
现在想来,我都不记得那天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肋侧还在疼,而且并没有好转多少,我安慰自己这需要一个过程,也许明天早晨我就会好了,蒙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我紧紧抱着不明所以的小白,紧到让小东西挣扎着逃离我的手臂。
那个晚上我没有做梦,我无数次睡了又醒了,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再次被剧痛彻底打败。
终于,我还是请假了,我打电话给睡意朦胧的雷震生告诉他今天我要去医院,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原因之前就挂了电话。
从家到医院,我是坐出租车去的,从进诊室到验血结束,我是坐在轮椅上让护士推着我完成的,然后,从换好住院服到消毒完毕,再到主刀医生把手术协议摆在我面前,我只剩下了半躺在床上的力气。
简单浏览了一遍协议内容,无外乎就是什么可能出危险,可能手术不成功,可能我会死在这家医院里的言辞,出奇的镇定的,我草草签了字,摘掉眼镜,侧躺在手术台上准备麻醉,当那根刺穿骨髓的麻醉针带着比炎症还尖锐的疼痛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也终于熬过去之后,我才总算暂时摆脱掉了大脑对阑尾过度的注意。
手术过程似乎很漫长,好像经过了几个世纪,我听得见大夫之间的对话,我看见明晃晃的手术刀在我眼前闪过,我见到了自己被切下来的那段小小的阑尾挂着脓血在大夫手里的不锈钢钳子末梢晃动,然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全身的痉挛。
"术后痉挛!"主任医师这么下定论,"加大麻醉!"
"到限量了,不然会出危险!"麻醉师在我耳边低喊,"程小波!听得见我叫你名字吗?!能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记得当时我说我上不来气,我记得我说快把氧气罩子拿掉不然我要憋死了,我记得我还说小白小白小白小白......
我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吗,如果是真的我说了多少个"小白"?我想既然老白不在身边,至少小白要来安抚我一下吧,我真的很害怕,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完了"!可不就是完了吗,我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完了又是什么?
主刀大夫对着主任医师大声说他上手术台子的时候就在发低烧,没办法,再不做手术就晚了,他已经阑尾穿孔了,现在是腹腔感染,身体自发的排斥痉挛。
主任医师对着护士大声说先稳定情况,打安定!!液体安定!!血压怎么样?!降到多少了?!心律,心律呢?!!
好乱......我想要一丝安静,就一分钟都好。
上天一定听到我的祈愿了,因为渐渐的周围安静了下来,无影灯的白光退去,我感觉自己还睁着眼,但面前已是一片绝对的黑暗。
......
......
我看见前头有一个少年,他在我面前时快时慢跑着,那是谁?看着好像我一个小学同学,啊,对,就是他,就是我的小学同学,我想起来了,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刚进教室,就听见大家在议论他,说他昨天晚上出车祸撞死了。
我就说,你不是死了吗?
他不说话,就是在我前头跑,我有点急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好像在火山口里一样的热,皮肤都要烧焦了的那种热,而且现在我身处一个巨大的丛林里,丛林好像迷宫一般,树木都是钢筋混凝土铸成的,我几次想要逃离却又会回到原地。我对着前面少年的背影喊你等等我呀,至少要把我从这儿带出去吧,我不想热死在这里!快点带我走!你听见没有啊?!带我走啊!
少年没有回头,我听见犹如带着力挽狂澜一般的坚决的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想走哪儿去啊你!你哪儿也不许去!程小波你胆敢灵魂出窍我就跟你拼了你听见没有?!小兔崽子你平时气我的本事呢?拿出来呀你,装什么死呢你,要是听见我说话了就赶紧把你那大眼珠子睁开瞧瞧我!老子就在你跟前儿站着呢!有我在这儿你哪儿也别想去!!"
天哪!
天哪......
我怎么能不睁开眼瞧瞧他呢?什么少年什么梦境或是幻觉都见鬼去吧,我得留在这儿,因为有人不让我走。
"......热......"半天,我努力睁开眼,翕动着嘴唇吐出一个字来。
随后,我看见了坐在我床边的白一君,面容憔悴,但是目光闪烁,他也看着我,神情激动,像是不知所措,又过了好半天,他才终于腾地站了起来,冲着门外大声喊:
"大夫--!!"
"......白......"后面两个字我动了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来,我想抬手拽拽他,但是没有力气。白一君像是知道了我的目的,他主动攥着我没有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摊开我的掌心,用力贴在他脸侧,然后,我感觉到了他颤抖的嘴唇吐出的灼热呼吸,比我身体感觉到的还要灼热,我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出来,但是他没有成功,他就只是那么攥着我的手,表情复杂,像是如释重负,像是心有余悸,像是想责怪,像是想哭泣......
□□□自□由□自□在□□□
那天,白一君哭了,我没有。
他在大夫跑进来检查我的情况的时候背转过身去,我能看出来他在偷偷抹眼泪,虽然我之前从没有见他哭过,虽然那时候我刚刚从昏迷中清醒,但我相信,我看见的那个背影,确实是在哭泣中微微颤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