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东风----风芷岚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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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和泰安王稍定心神,这才急急步出内殿,就见聂小欠踉跄不支滚在翻翻覆覆的擒拿格斗里,左支右绌。
赵泷观颜察色,见泰安王又是心疼又恐见罪,便抢先宽慰的吩咐道:"小孩子闹脾气,助两位大人将他带过来便是。"
左右侍卫应喏一声,向前迈步。
然变生肘腋,近天子这侧侍卫却返身扭腰,掌风虎虎当胸直劈。随后的纪正昌怒喝一声"贼子胆敢",忙以全力合掌迎上;幸而终于阻上一阻,不过半息,早有默契的李竞锋纪严年也舍了聂小欠急来护驾。
刺客一击不中,身陷重围,当即立断远遁千里;待金吾卫们将圣驾团团维护,纪李三人方才有暇追击。纪严年正一脚跳出大殿门槛,就听聂小欠一声尖叫,待回头看时,方才未曾动手的另一个侍卫竟也是刺客同党!
好一个左右逢源的调虎离山计!
泰安王手足无措孤立在外,刺客掌风如泰山崩塌,刮的他须发乱吹;聂小欠身子快过脑子,情急之下合身当上,生生受下这全力一击,只见他一口血气崩溃外泄,漫天血雾映的纪严年满眼都是猩红。
刺客再未得逞,自知不可恋栈,随即反手一吸将生死未卜的聂小欠挟在肋下,脱身欲走。
纪严年心肝欲催,睚眦迸裂,不似人类的痛叱悲声:
一道刀罡脱掌缘撕空裂起,血迹斑驳淋漓溅洒一路,却只留下刺客一条臂膊......
□□□自□由□自□在□□□
冷热夹逼,魇压如窒。
纵是早有被挟持的心理准备,当聂小欠好容易撑开双眼,还是忍不住瞬间里一丝绝望动摇。
他一面重伤剧痛,冷汗浆出,又一面闷热窒息,犹置蒸笼,两眼一抹黑,情不自禁默念道:"我莫非是下了地狱?"
听得脚后冷哼一声,这才意识还有别人。暗自臊红了脸,挣扎着爬起坐好,定了定神,便由处身之地颠簸摇晃,轮辏辚辚,推知该是在一辆运货的马车上。
这马车外部堆满大捆大袋的干燥药材,内里仅空出两肩阔,只供直坐的狭小空间;莫说光线,便是一丝微风,都要九曲十八弯方能进入。聂小欠将嘴贴着缝隙,狠狠吸气,窒闷之感并无减缓,反察觉原本该直沁心脾的药香里,隐隐搀合血腥气。
"你伤了肺腑,再吸气也是徒劳。"
聂小欠认出这生硬冰冷声音的主人,不管对方是否乐意看见,只管露出个最诚挚可亲的笑容道:"原来是铁碑铁先生伴我同游。委屈先生这几日与我藏身鼠洞,聂小欠多谢款待,感激不尽。......咳咳......"可惜他到底受了重伤,原本冷嘲热讽的一席话,却有些得不偿失。
铁碑听懂他拐弯抹角骂人鼠辈,却只冷哼一声,不见恼怒,淡淡问道:"你觉得你有多大价值,需要我来专门作陪?"
聂小欠抱膝蜷缩在角落里,闻言默然无语:
他身受重伤,真气尽散,原本来去潇洒的"妙手东风"跌落渣滓,变成了破败褪色的断线风筝;全身粘腻酸臭,多日不曾洗漱,谁知俊俏风流的弄玉少年,却在黑黢黢的笼柙里和个蛮子大叔呼吸相闻?
聂小欠情绪低落,心想最坏不过一死。但他宁死也要拖个垫背,认准损人不利己,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便是下一眨眼就赴黄泉,也要折腾这姓铁的上窜下跳不得安宁!
"铁先生。"聂小欠拖长声音道:"我好饿啊!"
铁碑那头答道:"还没到歇脚的地方,你且忍一忍。"
"铁先生。"聂小欠契而不舍道:"也不知昏了几天,错过几顿啊!"
铁碑那边悉悉索索响了一阵,丢过来个东西落在聂小欠怀里:"接着!"
聂小欠看不清楚,惊的"哎哟"了一声;再摸摸是个干透的硬面饼,于是一边悄悄掰松些,一边说道:"铁先生你便是嫌我吵闹,也别拿石头丢我可成?"一甩手,照着估摸是头脸的地方扔回去--不打的你头破血流,也叫你天女散花!
果然听见对面一声闷想,铁碑抬手将面饼挡开,随即又"噗噗"作声拍打衣服。
聂小欠捂嘴偷笑,却忘了他虽然武功全失眼力减退,铁碑却能将他看个清楚!
乐极生悲,猛然间天翻地覆,一只大手将他拖倒掀翻,酸溜溜汗馊气合身压上,又挤又臭叫他险些欲呕。聂小欠脱身不得,缩着脖子紧闭双目只待劈头盖脸一顿好打,最终鼻前腥风来回拂荡,却不觉着疼。正不知铁碑为何没打的他唇裂齿摇满脸开花,却一个激灵身上掐痛,竟是蛮子大叔上下其手,又撕又扭!
聂小欠又疼又别扭,踢蹬推搡着嘶声大嚷道:"没开化的蛮子,你脑子没长好,莫非连卵蛋也没长好吗!是男人就真个打一架,你怎跟老阉奴一般的掐人!哎哟哟......我错了,你不是老阉奴,你是受老阉奴欺负又拿我撒气的小阉奴!"
不知什么时候,摇摇晃晃吱嘎前行的马车停了下来。脚后头一道光明破扉进来,有老者声音训斥道:"铁碑!老夫叫你看好这小滑头,便是叫你受他挑拨胡闹的吗!"
铁碑闻声时已立马从聂小欠身上爬起来,混乱中不知从他怀里带出了什么。聂小欠揉揉不太适应光线的眼睛,便见铁碑唯唯诺诺的对象,是个须发皆白的瘦削冷酷老者。
聂小欠光是被他盯着,就忍不住冷汗直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客套道:"老爷子您好!我说老爷子您童颜鹤发,道骨仙风,不知是何处修行的神仙爷爷啊!"
老者冷笑一声,道:"老夫苗疆宗仁玉,方才还是个老阉奴的神仙爷爷!"
聂小欠咽咽口水,干笑道:"小子无状,一时口不择言,惊扰了您老人家。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宗仁玉又哼声冷笑,转而对边上铁碑教训道:"这小汉狗就是个欺软怕硬的种,要再不老实,只管卸了他的关节就是。只要人是活的,买卖就算成交。你废了条胳膊,脑子也废了吗!"
铁碑大气不敢出的任凭教训;聂小欠却才注意到,他右手下齐肘空空荡荡,却不顾方才扭打迸裂透出血水,死盯着手里紧紧攥着一条半成品的绣花手绢。
那手绢,很是眼熟......
19

聂小欠一手水囊一手面饼,闭着双目,面无表情的蹲踞在马车一角且吞且咽,心里却如老账房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个飞快:从方才一线正对柴扉的夕阳驿道,可推知前行路线由西向东;这两日意识昏聩,灌水该是铁碑代劳,而饥饿程度尚能忍受,便猜测眼下该在七月九十之间--有了方向时间,那么处身位置大概可知......
铁碑再登上车,免不了小心提防严阵以待;不料聂小欠出乎意料的老实安稳,倒教他鼓足了力气没处可施。然而他到底不是没事找事的人,只静静监视聂小欠机械的咀嚼吞咽,生怕他再横生出什么妖蛾子。
聂小欠习惯了环境,理清了布局,咕嘟吞下最后一口干粮,这才睁眼对铁碑道:"手绢还我,我要擦嘴!"
即便是眼前一片幽黑,也仿佛能感到对面角落里嫉恨的颤抖波动。
聂小欠吃饱喝足,闲闲打个哈欠松软下来,语意轻挑道:"不过是条帕子,玉珂儿只要没事做,便会绣的多的很,却连一条也没给过铁先生你吗?"
铁碑被他刺了痛脚,强自忍耐道:"师妹为你绣了鸳鸯,你却用来擦污,真枉费了师妹一番心意!"
聂小欠冷笑一声,道:"我打赌,玉珂儿宁可叫手绢被我浸到油缸里,也不肯沾上你的半点毒水!"
铁碑又恼又恨,却半点不得反驳:比之风流伶俐的少年妙盗,他又老又不解风情,现在还残了一臂,不由恼羞成怒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有毒,可不怕我将你毒化成个又丑又臭的怪物!"
聂小欠斜眼睨着角落,不屑道:"铁先生现在倒晓得冲我耍威风,却不知道玉珂儿当初受苦受难时,你又为她做了什么?奴才,帮凶!"
铁碑气得发抖,虽得了宗仁玉许可,最终还是难以宽恕自己的曾经过往,强忍住不将怒气发泄在刻意挑衅的聂小欠身上;聂小欠见好就收,放软身子,自在的随着马车不紧不慢的东摇西晃。
黑暗里两人只当视而不见,互不言语,一下午倒也相安无事。
聂小欠乐得闭目养神,却也时刻支棱着耳朵留意动静。约莫晚饭时分,贩药商队到达一处不算规模的驿镇,行过最中央的街市,时不时听见有叫卖鱼鲜,聂小欠心里一个突顿,想到一个可能:汴京往西六百里,便是水情复杂的微山湖!微山湖是殷商微子埋骨之处,此湖连接通济渠和永济渠,水域辽阔,芦滩广袤,现又正是盛夏草长,莫说一叶商船,便是一军水师,藏身其中也绰绰有余。
为了掩人耳目,整支商队不免也要饥餐渴饮,过夜投宿。
当晚包下镇里一处僻静的小客栈,一众伙计车夫打扮的苗人刚好住的满当,各司其职,也不虞外人窥探;然而皇榜画影通缉"妙手东风"及又一新伤独臂男子,保险起见,这二人还是得在窄小马车上凑合一晚。
虽有草药遮蔽气味,车里还是又热又馊,聂小欠百般折腾,偏不依从的要洗要换,不得答应,最后干脆不食不饮瘫平装死。
铁碑揣测他下午养好了精神,刚好够胡搅蛮缠,无奈气道:"真不知你这般泼皮无赖样,师妹究竟看中了哪一点!"
聂小欠眼光一亮,随即翻身向他诚恳道:"铁先生当然知道汉字的‘安'是怎么写。我曾赠玉珂儿一处京城宅院永作安身避难之所,铁先生便念我有雪中送炭之义,只换我睡个安稳觉罢。"
铁碑闻言,禁不住嘴角抽搐,虽念念咒骂着"不识时务的阶下囚",却还是钻出马车,替他张罗洗漱替换去了。
将耳朵压在车壁上听了好久,只有两三个名为看货实为盯人的守卫轻声交谈。聂小欠听不懂苗语,却依然支撑着坐起身来,东摸摸西看看,指望没准能在旋踵之间发掘个别有洞天。
翻找摸索一阵又出了身汗,发觉只是枉费力气,聂小欠泄气的瘫坐下来,呼呼对空吹气,仿佛这样能够爽快一些。
他早先只顾与铁碑斗智斗气,现今一个人与世隔绝般的独处,原本来不及多想的诸多困扰便纷至沓来:
原以为两三日脚程,现下离开汴京不会太远。如今看来,这人事不知的两三日里,苗人神行百里,最有可能莫过刺客突破京城封锁,再与外地早有接应的商队碰头,化装前行--如是一来,朝廷的搜索队伍怕还远远的落在后头;更不及苗人有备而来,定是计划周全的出乎意料。
聂小欠侥幸道百密一疏,与其等待人救,不如见机自救。然而换作哪怕挨了铁碑一掌前的"妙手东风",兴许逃脱还有一线希望;可是眼下他连被下毒牵制都没必要,莫说铁碑时时监视,便是一个驾车的喽罗,都能将他轻而易举打翻在地......
正垂头丧气时,却听外面有人传道:"几位客官,饭菜来了。"凭声音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小二,有些尖细,也不太像当地的口音。
好在守卫也是外乡人,只是见了饭食丰盛,疑心道:"小二,这饭食有鱼有肉,你们店里便给车夫都吃这个?"
小二故意压低声音道:"两位大哥实不相瞒。我们小地方缺医少药,方才见着大哥们押的货里有川贝藿香什么的。掌柜的发话,权当是感谢大哥们通情达理。"
守卫闻言会意,便自聂小欠头顶上一处的袋子里悉悉簌簌摸索了阵。小二得了漏子,连声感谢着回去复命,聂小欠便趁着守卫吃喝大意,寻着方才声响的地方探指抠挖。
丝缕拓展着,忽然指尖一痛,原来一根草刺扎进肉里,聂小欠忙收回手指含在口中,眨巴着眼睛看顶上不及拳头大小的一个空洞,不禁有些泄气--眼下他虽支开了铁碑,作些无伤大雅的小动作,然而如此的机会只会随路线的变更越来越少。
他正思索是否该养精蓄锐,趁陆路换船时再伺机逃跑,却听马车外身体相继倒在草柯里;四五息后,又有人自外头蹑手蹑脚进来,靠向马车,却不知意欲何为!
脚步声渐渐靠近,来人警惕的翻动确认迷倒了守卫,这才动手开搬马车柴扉。
聂小欠连忙侧身背光躺倒,假装昏睡不醒。囚牢里亮了些许,开门之人借光看见里面,失望忧虑的"唉"声叹气,听声音正是方才送饭来的店小二。
那店小二一边翻身往车上爬,一边推动聂小欠轻轻唤道:"聂公子,聂公子,快醒醒。"
聂小欠闻言一个激灵,忙翻身爬起,拉住她道:"是大小姐?你怎的会在这里!"
唐莘被他猛然动作惊的一跳,随即拉扯他道:"此话稍后再道,你先随我来。"
聂小欠连忙起身,跟着下车出去。无奈长久脚不沾地,一个趔趄竟站立不稳,差点就要摔倒。
唐莘忙一把搀扶住他,忧心哽咽道:"没想到你......竟然伤的这么重么?"
聂小欠忙道:"没事没事,只不过里面憋屈久了,腿脚才不利落。"又转眼看看酒水横流的地上,大字形躺倒的两个守卫,都还好梦正浓的呼呼大睡,不禁叹道:"真不愧是唐门的药,说他们是醉酒酣睡,会有谁不信?"
唐莘眼神闪烁,继而又拉动他道:"你快跟我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聂小欠心神一转,立定脚下生根,他眉头一蹙,不禁要问道:"难道大小姐竟是孤身前来?"
唐莘支支吾吾不能回答;聂小欠见状叹了一口气,甩开她搀扶就往车上爬。
唐莘急了,跺脚小声怨道:"你这又是做什么,莫非生路就在眼前,还有甘愿坐牢的道理吗?我废好大力气跟着来救你,你却这般当作驴肝肺!"
聂小欠盘腿坐在马车上,摇头道:"对头里有个极厉害的老头,叫做宗仁玉;你一个人,还要顾着救我,我不能眼看你把自己搭进来。"
唐莘犹豫许,又拿话诱他道:"其实......玉珂儿姐姐也有帮忙......"见聂小欠果然抬眼来看,忙接着道:"不过她不愿意露面,所以你只见到我。"
聂小欠闻言点头道:"有她师父在这里克着,不来是应该的。"
唐莘又拉他劝道:"你就跟我走吧!玉珂儿姐姐为了救你,废了好大心血,才力不从心不能亲自来接你。便为了玉珂儿姐姐一番苦心,你也动一动啊!"
聂小欠苦笑道:"大小姐,你且看看我眼下:武功尽失,肺腑受创,逃不出半里路,便要气喘吁吁无以为继;对头都是穷凶极恶不可理喻的亡命之徒,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如何交代,良心何安?"
唐莘也幽幽笑道:"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今朝我若不对自己有个交代,往后后悔徒劳折返却留你置身虎穴,又该怎么安心呢?"
聂小欠不肯她受伤,更不愿见她伤心,只好咬咬牙道:"那你便还是这么一副装扮着。若是遇见意外,你便说是我撺掇你开了车门,放我出来的--大小姐你一定要得答应!"
唐莘只好点头同意,这才扶着他出了马厩,沿着墙角,慢慢向伙房背后的偏门挪去。
逃命之时,不免惶恐的紧张僵硬;聂小欠为安抚唐莘,轻声问她道:"官府最津津乐道的‘鬼针'都没有把握到我一行的踪迹,大小姐,不,小二哥,你却是怎么跟上来的?"
唐莘扮作店小二,也不避男女之嫌,将聂小欠胳膊架在肩上。聂小欠说话时,气息轻轻擦着耳根,还是叫她脸蛋熟了个透。唐莘别开头答道:"幸而你将玉珂儿姐姐送的帕子带在身边。玉珂儿姐姐不惜刺血催生养蛊,蛊只寻着这淡淡气味,盯上这队马车;却不敢叫再靠近,生怕被她师父发现。"她将聂小欠往上抬抬,又道:"若非半路上见马车里钻出个独臂汉子,我也不敢确定你在这里!"
聂小欠心里五味杂呈,悔道:"我可是对不起玉珂儿良多啦!我那般不负责任将她往宅子里一丢,便再不管不问,谁知道......"他瞥眼唐莘,见她眼里隐隐湿润,又急忙道:"大小姐,我聂小欠一生朋友极少,所以朋友所赠,都无一例外戴在身上,你且看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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