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纪严年涩然问纪正昌道:"你也知道聂小欠不是凡人,为何却偏要为难与他呢?"
纪正昌顾了左右,才低声快速道:"我正是知道聂小欠不是凡人,所以只能丢卒保车。严年,我是为了你好。"他看了看杀阵中略见疲乏的聂小欠,又道:"严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不想看你如同师尊那样,吃尽苦头只为去走一条曲折的路。更害怕聂小欠一朝反复,上面的那位容不得你:泰安王此次平乱有大功,与情与理,皇帝都不能在这件事上偏袒向你。"
纪严年心知大哥所言有理,却还是悔恨自己食言而肥,陷得聂小欠孤身于险境,使他原本封闭的心灵,更加难以信任别人。
他心中反复默念着对不起,猛的爆喝一声,竟然冲入战圈,一刀荡开砍向聂小欠的十数兵刃,也叫白骨鞭随后的反噬扑了一空。只因不知敌友,对战两方俱是迷惑不解,不由出现一瞬的停滞。
这边纪正昌一听兄弟爆发,便知事情不妙,不待看清纪严年做了什么,便已提缰冲进,眼见聂小欠正好立在马下,不由恨向心生,毫不留手提刀当头下劈。
聂小欠心中危机警动,瞥眼一看,竟是纪严年怀中的和氏玉玺感应到纪正昌的滔滔杀意,豪光暴涨,狂暴的能量一触即发!
"严年躲开!"聂小欠飞身扑向纪严年,劈手捞过和氏玉玺,反身冲向包围之外。
纪正昌手起刀落却一击劈空,眼见聂小欠冲向兄弟,唯恐误伤只能半途而废;又见聂小欠夺了玉玺折身突围,心道来的正好,便反手一刀柄抽了出去。
却见被抽个正着的聂小欠,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纪正昌狐疑着,眼前爆起一片刺目白光,耳畔轰鸣如雷,人事不知......
□□□自□由□自□在□□□
偷山偷海,逍遥法外;囊空如洗,却被金吾卫架着肩膀,佝偻跪着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聂小欠禁不住一阵阵的耳鸣眼花,挟持着他的金吾卫却总在他分神迷离的时候,强行输入真气,搅动他破碎的丹田痛不欲生。
聂小欠有如置身冰窖偏又冷汗雨下,他抽搐着嘴唇,瞄了一眼远处榻上尚昏睡不醒的纪正昌:和氏玉玺爆发一瞬间,走投无路的聂小欠只好将玉玺生生插入眼前坐骑的肋下,那可怜的畜生几乎当场就被大卸八块;他眼睁睁看纪正昌满脸惊讶不信的抛上高空又狠狠落地,可没等来得及幸灾乐祸,一股难以抗拒纯正的力量已顺着手上摧枯拉朽的直闯入奇经八脉,仿佛一杆狰狞的狼牙棒,凶猛无情的将他方才稍有些起色的气脉捣了个支离破碎。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聂小欠膝头僵硬,似乎挤碎在青砖地面上一般痛楚;身上越来越冷,眼皮重若千钧,耳朵里也仿佛塞满棉花,声音听起来都一片嗡嗡作响,不由神志晦暗昏昏欲睡;他正疲惫不堪闭上两眼,奈何掌心里立刻有两股铁汁般的滚烫真气长驱直入,灼得他忍无可忍的痛哼出声。
"你们这是作甚!"纪严年正自御书房前堂转入,便见两个金吾卫掌下的"妙手东风"正不堪折磨的抽搐瑟栗。他忙冲上前一掌挥开二人,接过聂小欠,怒道:"他身受重创,你们还这般折磨与他,是什么人指使你们公报私仇?"
两个金吾卫相视一眼,为难道:"纪侍郎大人,我们两个是好心想要渡过真气,帮他多支撑一会。"又小声道:"说什么,我们也不敢对泰安王的独苗下狠手啊!"
纪严年闻言把住聂小欠脉门,细探之下觉得聂小欠一息血气竟如瓶破水迸流,四处散乱流窜,即便是少量归到了丹田气海,也不见略微通转平息,反而是炭入沸油般的爆炸开来,不由大惊失神。
金吾卫见他呆愣当场,只道无心闯了弥天大祸,都心生惧意问道:"侍郎大人,莫非......"
纪严年骨鲠在喉,只麻木转过头,问道:"我大哥伤势又如何?"
金吾卫惶恐道:"太医看过了,说府尹大人只是跌落时受了振荡,醒来静养即可。"
纪严年不幸中万幸松一口气,就听有人走进后堂,道:"严年你莫非料事如神,亲大哥躺在边上却一点也不紧张。"
又听有声音沉闷道:"他一进来我就给吵醒了。陛下前面的事都处理好了?"
听那人忙道:"还有些首尾交给竞锋处理就好。正昌你当真不碍事吗?"
聂小欠听那声音耳熟,挣扎的抬头去看,待两眼聚焦了,反而平静道:"原来你不姓郑。"
龙袍加身的青年无奈的搔搔后脑,道:"小欠,我们相见真是巧合,药庐确是我时常消磨之处,故我并未存心隐骗于你。我该就是你堂兄。"
聂小欠冷哼一声,无所谓道:"你是谁,你我心知肚明,正因你是......所以才会对我越加提防。只是千万没想到皇帝竟有这般特殊趣味,只怪我瞎了眼迷了路。"
他毫不客气一番顶撞直叫屋里众人默然无语,天子赵泷挥手示意,金吾卫忙领命松开人退下。这才走近蹲下,看聂小欠坚决推开纪严年搀扶,勉强自个爬起跪坐在脚后跟上,挺直腰杆毫不示弱与他对视。
外强中干兀自逞能,直叫当哥的看着心里一阵酸楚,天子忙不容反抗的伸手揽住他,小心翼翼抱到软榻上。
聂小欠推手抗拒,却无奈已然被移到了纪正昌身边,牢牢禁锢在堂兄环臂间。
冤家见面分外眼红,纪严年眼睁睁见天子强要聂小欠与爬起身犹一手支头的大哥同榻而坐,面面相觑,虎视眈眈,猫狗同笼一般,很是荒诞。纪严年心里一松,继又一紧:不远处的三人身份截然不同,聚在一处却毫无违和之感,反而远远站在原地旁观的他自己,才仿佛是多余的。
正这时,李竞锋也尾随进来,眼见眼前一幕,不禁问纪严年道:"他三个莫非达成什么协议,你有异议不成?"
纪严年这才恍然大悟,他恳切看向总角之交。
李竞锋却为难的拿扇子敲敲额头,道:"这个,你至少要问当事人同不同意。"
诸人眼光"唰"的攒射到聂小欠身上,聂小欠不自在的往后退缩,不料被天子挺胸顶出来,这才不得已呵呵打岔道:"‘风云雷电'齐聚一堂,可不叫我开了眼界,儿时夙愿已偿啊。"
耳听纪正昌阴阳怪气道:"难不成还想我们给你签名不成?废话少说,问你什么,如是答来。"
聂小欠撇撇嘴,斟酌说辞。
纪严年却想,自己也是当事人,忙开口道:"你当知道,我师父是秦初上人。他与伴侣隐居已久,不问世事,逍遥自在,很叫我心生羡慕。是故我从不觉得与你共处,是为耻辱。"
不光聂小欠,便是其他了解纪严年为人的兄弟知交,都惊讶深沉默言的纪严年竟承认的如此爽快。
聂小欠瞥到纪正昌两眼中冰冷汹涌的仇视,身后堂兄的怀抱也不甚可靠起来。终于狠心坦然相告道:"严年,你如此器重我,我......当真受宠若惊。"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两朵浅绯,又咬咬牙迸道:"但你可知,我磨难挣扎的那个世界,早叫我把妨碍求生的道德规矩,不得不抛弃了去?"
纪严年难以置信呆若木鸡。他只好最后施加一剂猛药,道:"你不以为耻,我不知为耻!"
聂小欠说完,扭头将脸藏到堂兄明黄的衣襟里,似无地自容;纪严年看看大出意料望着聂小欠背影沉思的同胞兄长,又看看垂目不语有心置身事外的总角之交--他又能在何处寻得庇护呢?
18
"如此,总能够放我一条生路了吧。"聂小欠冷声叫大家都听清楚了,直到头顶上天子生硬"嗯"了一声,才心道大戏终于唱完了。他偷眼瞄一眼纪严年,只见他正神游天外,脸如死灰--但总归不会死了。
天子赵泷将他扶靠在软垫上,纪正昌也整理衣衫起身站到一边。待赵泷坐上主座,才对外头宦官宣召道:"泰安王可是已经到了,到了就快请进来吧。"
听外头层层远去的宣召,又渐渐推进的通传,聂小欠抬头死死盯着进门:泰安王依旧紫袍薄须,单薄儒雅,他形色匆匆的一进后殿,目光便搜索到病怏怏的前大盗,好半晌,才依依不舍调回目光,向主座上叩拜道:"臣......"
赵泷忙起身将他拦下,指聂小欠道:"皇叔莫要多礼,您不见那边那个是谁!"
泰安王眼神复杂的盯着聂小欠,胡须下嘴唇颤动,挣开天子搀扶,跪下请罪道:"子不教父之过,逆子犯下滔天大罪,臣久任大理寺与宗正寺上卿,其罪自然心知肚明。然而......"他颤巍巍自袖中取出"丹书铁券",老泪纵横道:"先帝赐臣此物以示荣极幸至,罪臣膝下空悬,原只当不会有用到此物的机会,早就将它钉到棺材里面,不叫家人旁系以此作威作福,没想到......没想到罪臣终有用到它的这天,没想到罪臣还有用到它的这天!......恳请陛下开恩,饶过这不肖逆子一条性命吧!便是将他剔出宗谱,罪臣也心甘情愿了......"
天子只好一劲好言宽慰,叫他放心;聂小欠曾亲眼见过泰安王刀斧加身犹毫不动摇,却不想父恩如山,为一个逃妻之子,此刻竟在一众晚辈面前摧眉俯首涕泪满襟。
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上前去扶。纪正昌不知何时凑到耳边,低声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严年师从秦师,却是我一手带大的,为了他,我也肯做任何事。"
秦初有如魔魇了一般,幽灵般飘到泰安王跟前,傀儡般麻木不仁道:"我早就听说过,我娘身为辽女,祖宗教训不能被纳为正宫国母,为此殿下才放弃逐鹿大统的机会。殿下是个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为之用尽手段追求不懈的人!"
泰安王听闻他主动过来和自己说话,受宠若惊道:"事是如此。可孤王也常悔不当初,用尽手段夺取你娘,最后却还是叫她离孤王而去。你看看她,这么大人却还赌气,将你好好名字,偏改叫什么‘小欠'。孩儿,你本该单名为‘潜',表字‘孝谦'才是。"
"赵潜,赵孝谦?"聂小欠回味着,冷笑道:"确不是她会起的名字,也不像我会用的名字。"
泰安王听出他语气不恭,不悦教训道:"她毕竟是你生身母亲,对你有拘束不合意的,你纵有不满,也该担待则个。话说回来,你娘亲近况如何?"
"近况?"聂小欠回忆道:"她近况如何,我也很想知道啊。"
泰安王更加不悦道:"孤王知道你放游不羁惯了,但总该抽时间探看与她,不该吗!"
聂小欠眼色复杂看他,犹豫良久才道:"殿下有所不知,我娘她不想看到我,也不想教别人看到我。还是我十二岁时,武艺初成,她便将我推出翼下,管叫自食其力;自己往观里做了居士,借口不见得男访客,将我拒之门外。我那时年少,只以为她孤身女子养不起我,做盗贼也是是时开始的:起初仅是衣食供养,后来更以金玉华宅,终不过想要取悦于她--那些分布各地却风格类同的容身之所,更是期待她于某地多分好感,能有处入眼的,母子一同委身住下。......可我的所作所为,似叫她更加以我为耻了;然彼时纵想要洗手收山,奈何‘玉髓功'练到紧要关头,收不住了。"他回眸冲诸人一笑,道:"我之所以成为巨盗,却缘出‘奉孝养亲'‘身不由己',可不是好笑么?"
泰安王脸色惨白道:"她......她竟然......恨我及你吗?你可是她亲生的骨肉啊!"他眼中神光一闪,忽又坚定道:"不!必不是这样,她出走时已有身孕,若当真恨孤王如此,以她心性,必不肯将你平安生下又养大成人。孩儿,母子连心,终究是父亲我得罪她甚多,叫你被上一代的旧恩怨牵连了,你无需伤怀,待陛下赦了你,我们便一家人一块说个清楚!"
聂小欠心里却另有想法,但他又不是傻的,既知说出来未免大煞风景,故只是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兀自摇头不语。
这一副不知好歹的神色,纪严年最是看不入眼,见着总要教训的。聂小欠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就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脸容虽还麻木,两眉微蹙间,全不是厌烦,而是丝丝缕缕的幽怜惋惜。
聂小欠素来好强,怎受的住他这般弱势看待。便冷哼一声,别转头不去看他。叫泰安王注意到了,看看手上尚未被接纳的"丹书铁券",不禁有些心急--纪严年与聂小欠之间瓜葛纠缠,真正知道内情的人不过一只手就能数清。--泰安王见他二人间气氛汹涌,只当纪严年一手拿下"七夕盗玺"的案子,聂小欠作为阶下囚,难免要不服气。虽心疼失而复得的爱子身受重伤,却也晓得纪氏兄弟在天子眼中的分量,只得腆着老脸陪笑道:"老夫喜极失态,倒叫几位大人笑话了。犬子失于教养,年少无知,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海涵。"
纪氏兄弟同李小侯爷冷不丁受他大礼,都忙不自在的躲闪开来,口称不敢,眼睛却都瞄往上座的天子赵泷;赵官家欲擒故纵,必是还在打小算盘:他固然有心卖泰安王一个面子,报答拥立扶持之恩,但凭空冒出来个大盗堂弟,总难以名正言顺的叫天下人心服口服。
赵泷做为难状看着聂小欠,叫泰安王心里好一阵突顿,这才见他慢慢吞吞道:"既然是一家人,当然要相亲相爱好生维护;只是弟弟出现的突兀,叫朕有些为难如何安置......"
泰安王忙道:"臣能够失而复得,已是万幸;若这孩子不能进宗庙......也,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不对!"他心里清楚,这些年天子放任自己不加严防,不过是他膝下无子,百年之后天下大统对他言来无用;现在聂小欠横空出现,便难免受到提防,干脆些表明态度,反是明哲保身。
赵泷虽道天子家的事情尤其敏感,却也不能断然一副绝情绝义的面孔,他"思虑周详"道:"皇叔,其实有小欠这么个弟弟,朕是十分喜欢,恨不得长随朕的左右。"见泰安王脸上浮现古怪神色,又忙道:"皇叔切莫误会,将本家弟弟辟为阉宦可不是朕会做的事情。不知皇叔对‘鬼针'可有耳闻?朕是见小欠技艺超群,很希望他能为国效力--此次平乱,羽林军和城卫军中就有不少骨干是‘鬼针'出身的--如此一来叫小欠有个晋身,再者也当是痛改前非,好将前事一笔勾销。"
天子话已至此,泰安王哪有反对的余地,他心想:将孩儿托付天子身边,伴君如伴虎,不失轧制泰安王府的质子;父子连心,本身又是牵制聂小欠的筹码。一道任命将父子两个牢牢把握于股掌......小皇帝果真长大了。
聂小欠静静的听着,默默看泰安王跪地谢恩,见他仍木头人般呆呆站着,又伸手来拉叫他跪下。
聂小欠不由自主踉跄后退避开泰安王,灵魂脱壳般,听见泰安王怒斥道:"畜生!莫非要为父跪下来求你不成吗?"
他浑如未觉,只喃喃道:"你们原是窜好的!......你们原是窜好的!"他忽的目似利箭,直射纪严年,厉声质问道:"你时时刻刻和我说什么以后如何,又那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原来自开始便一直存了这般打算吗?"
纪严年慌忙想要辩解,可聂小欠双眸无情锐如冰锋,将他说辞一刺尽泄,只磨磨嘴唇低声道:"我以为你......早就了然于心......"
聂小欠冷笑道:"原来是怪我没将话说清楚。你现在可听清楚了:我说,我聂小欠,便是千刀万剐,也不要将一滴一片留在京城!"好一个"妙手东风"聂小欠,末音儿尚咬在齿间,已破釜沉舟提起最后一口气,身形倏的向殿外射去。
殿内四人犹惊异于他宣言恶毒,行事决绝,俱都迟了一线才有所反应。李竞锋纪严年拔足便追,纪正昌一手拖着皇帝,一手托住泰安王,嘴里大叫:"金吾卫,拦下聂小欠!"虽又好一片混乱,却只叫聂小欠冲到外殿便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