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竞锋凑过去,他俩掸眼看那奏章,脸色俱是变了。
纪正昌见状有异,忙问道:"莫非有什么不对劲?"
李竞锋点头应是,道:"这上面弹劾小纪孤舟禁锢,强迫良家子,说得有凭有据,不知却是何处得来的消息?"
纪正昌摇头道:"上奏的是吏部的人,说不清是吏部外派的暗探,也不一定。"
"倒希望是吏部秉公执法的人,而不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纪严年又问道:"皇帝怎么说?"
纪正昌瞪他道:"还能怎么说,不然能让我把奏章拿给你看?亏皇帝还打趣我问你,是否要帮忙赐个婚。"
纪严年闷声不语。李竞锋忙解释道:"纪老大你有所不知,那个可不是什么柔弱良家子,而是鼎鼎大名的‘妙手东风'!"
纪正昌手中茶杯一跳,看着纪严年,半晌才叹气道:"算了,也不是你的错,别再憋着气。"又向李竞锋道:"待会你再把其间经过详细告诉我听。这次严年南去,是为了探探海安王的口风,可有什么收获?"
李竞锋苦笑道:"还有什么收获。小纪明知道海安王不是好相与的主,便专门找个借口拖我同去。那老狐狸修炼成精,一闻见风吹草动,就满江湖拉来武林大佬们聚了个会--甚至还请了华山的松龄老道说项。摆明立场与盗玺一事无关,倒是把自己彻底撇了个清!"
"无独有偶。"纪正昌又掏出个帖子,笑道:"我今天也代你们收了个请帖。猜猜,是谁的?"
纪严年李竞锋相互看看,问道:"莫非是泰安王?"
纪正昌道:"一点不错,不过他却是给皇帝打了招呼,请的也大都是些道学之士。"
纪严年冷笑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和海安王是死对头,不过互相不服,做个样子吧。"
李竞锋道:"进来一直没机会说。我下午给姑婆请安去了,本想问问她可知你们师父的去向,谁知怎地?"
"华阳夫人怎么说的?"兄弟俩连声追问。这华阳夫人年轻时就是奇女子,交游甚广,若非后来改嫁,纪正昌纪严年兄弟俩还得尊声师娘。
"我画了聂小欠的图影,以备万一姑婆见到你们师父可以转交,谁知却叫姑婆想起一桩辛秘!"李竞锋得意洋洋敲敲扇子,自袖筒里取出个卷轴。
纪严年死盯他动作,喃喃自语道:"真不知你们这些伪书生,袖筒里到底有多大地方?"
李竞锋摊开卷轴,纪家兄弟凑头上去,纪严年不禁"咦"了一声。
卷轴画面上是个劲装华丽趾高气扬,正骑马挽弓英姿飒爽的美貌女子,那般杏眼桃腮,秋波明媚,尤和不久前朝夕相对的人如出一辙。再看落款却早在二十余年前,署名赫然是个"於四"。
"这......这莫非是......"纪正昌惊疑低声道:"传说当年先帝还是皇子时,逐鹿大统的还有现在的泰安王和海安王,后来泰安王转而支持先帝登基,海安王才落败......这画中女子,莫非就是当年的泰安王王妃?"
李竞锋点头道:"她就是那位传说怀着身孕便香消玉殒的王妃。似乎他们三人间,很有些暧昧的关系。上一代的恩怨已不可考,但据说泰安王立场的转变,确是出于她的缘故。"
纪严年默默伸过手去,掩住画中人下半边脸。聂小欠的下颌秀气单薄,略显纤弱忧郁。纪严年自言自语道:"聂小欠和真正想要盗玺的人,究竟有什么牵连呢?"
纪正昌冷哼一声,决断道:"若是没牵连,自然好。只要‘妙手东风'不轻举妄动,我们尽可以睁眼闭眼,卖那泰安王一个面子;但若是确有干系......可别忘了,当年先帝可是赐给泰安王免死的丹书铁券,我们必须要趁着泰安王有所知觉前,务必扫除障碍!"
李竞锋道:"可听我姑婆的意思,倒有点像想为故人求个人情。不过想必事关重大,秦师不在,她也就没明说。"他常年掌握皇帝的耳目组织"鬼针",各种消息知之甚详,又道:"聂小欠后台惊人,影响甚巨,却偏偏藏头露尾,可不比我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云捕'更加隐秘?便是世上凶名最盛的‘图穷阁'头号杀手,也不至于像他这般惶惶匿迹,无踪可循。却不知他这般处心积虑隐藏真身,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若他是泰安王暗地隐藏的一局杀着,但看这位殿下至今不曾续弦,膝下空虚,似乎将唯一独子这般安置,有些得不偿失。"
纪正昌打断道:"仅凭聂小欠一人之力,断翻不起什么大浪。而且现在也还不到为聂小欠开脱罪名的时候。泰安王本身的嫌疑尚不能洗清,不要因为有了患难交情,便存心对他网开一面。"
纪严年李竞锋听着教训,喏声称是,又听纪正昌道:"反正三天后泰安王设宴,你们只管先去探探水深水浅,再做打算。还有,严年,你待会修整一下,赶紧进宫一趟。皇帝这几年怕是憋坏了,天天缠着问我你们最新的进展,你就讲给他解解馋,顺便也透露些风声,探探他的态度。"
□□□自□由□自□在□□□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再说聂小欠那头,先一步到了京城地方,免不了步步为营,小心设防。他本该趁着"春风一度"药效未过,好好提炼内修,增长实力;但好容易发掘起秘密收集的上佳玉石,却偏偏打坐行功再难得寸进,连丹田里的饥饿虚弱感,也没有出现过。--他内心疑惑惶恐,不知是服下"春风一度"的缘故,还是因为真的一度春风后,体质根本发生了变化。这悬疑一日不解,聂小欠心境便一日不能平静,于是他当机立断,等到京师因近期的暗流涌动而进入宵禁后,换上夜行衣,摸出藏身地。
聂小欠并不是第一次落脚汴梁,藏身之地用狡兔三窟形容也并不为过。他是什么人物,区区京兆尹府如何放在心上。早就趁着唐莘不察,探索过她香闺,那些瓶瓶罐罐虽不片刻就摸了个遍,可饶是见多识广的聂小欠,对着这么多透着古怪气味的丹药散粉也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万一吃错一味,后果可是不堪设想;至于面见唐莘本人,他更是由于做了亏心事,生怕被人转告了纪严年知道。
聂小欠烦恼的从一堆各色药散里钻出来,只有安慰自己天无绝人之路。然而他灵机一动,便抽身远遁,不多时候已躲在皇宫大内一处隐蔽的滴水檐下。
又一波巡逻的御林军赫赫经过,聂小欠暗地直吐舌头:好家伙!大内的巡察比两年前聂小欠第一次"观光"时更加森严,想必造成这局面的罪魁就是他自己吧!
聂小欠怀着半是得意,半是麻烦的情绪,苦中作乐故地重游,干脆彻底的吃饱玩够,这才意犹未尽的挪向目的地。
丑时已过,白日忙忙碌碌的尚药局大堂里早就空无一人,只有值夜的丹房里,一个年轻人就着炉火,目不瞬睫的读着一卷大部头药典,不亦乐乎。
窗子吱呀一声被风吹开,夜风溜了进来,刮的炉火猛的摇曳几下。青年揉揉有些酸胀的眼睛,起身去关窗。等他再坐回原处,却见一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桌面上,垂着眼,正兴味盎然的看着他放下的药典,翻开在《夜宿古寺逢艳魂,红袖添香夜读书》上。
那人脸容在背着丹炉火光的地方看的不太真切,只依稀一张映的红红的瓜子脸,眼里反射着烁烁火星格外闪亮,那好笑的歪着头看过来的神情更添十二分娇憨可爱。
"哎?"青年只是有些愕然,并不失声惊吓,甚至从容自若的走近两步,似要确定陌生人的突然到访的确不是自己眼花看错。
聂小欠见他走近,也两眼将他仔细打量个遍:这青年和纪严年仿佛年纪,身材清瘦,姿态祥和,尤其略显柔弱的下颌,使人越发觉得这是个与世无争的清心淡泊之人,不自主生出些亲近心来。又他见怪不怪的平淡反应,聂小欠自己反而有些惊奇,不禁要问:"你就不觉得害怕吗?"
"呵呵,在下又非宁采臣,有什么好害怕的。"青年似有些羞赧的抓头笑笑,道:"若非这里是皇宫大内,而非荒郊鬼宅,我真要怀疑,莫非遇见狐仙了。"
聂小欠见他是个有趣人,笑道:"你可真是个妙人呢。我很少见人眨眼间多出了不速之客,还能像你这般镇定自若的。"
青年也笑道:"也就是‘大仙'你一点觉悟都没有。这里可是皇宫大内,况且又是尚药局--寻常人不知此地存在不说,为了防范走水,这里房屋都是用特殊的材料造成。大不敬的讲,呆在这里,可比呆在皇帝的金安殿里还安全呢!"
聂小欠不以为然的笑笑,只管问他道:"那你猜猜,我怎么会在这‘常人不知此地存在'的地方,出现在你的面前呢?"
青年只看了他缓缓屈伸的手指一眼,便转而仔细研究聂小欠气色不清的面相,不多时便道:"恕我才疏学浅。我只看出你眉间气色混乱,两眼光亮不匀,似是服用了异常的药物,或者就是中了毒,不知猜得可对?"
聂小欠原本不报希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侥幸问他道:"那你可有方法化解?"
青年浅浅一笑,问他道:"可否借手腕一试?"
聂小欠形似狡黠的转转眼睛,这才走过去,递过一截雪白的腕子。
手指一触肌肤,细润而滑,真好似冰清玉洁,青年忍不住惊讶的多看一眼。待他终于潜心扣诊,半晌才"呀"了一声,装模作样道:"原来你不是狐仙?"
聂小欠心里急切,没好气白他一眼,追问道:"到底怎样,能不能化解?"
青年问道:"你莫非用了唐门的‘春风一度'?"
聂小欠目瞪口呆,惊奇道:"我莫非遇见高人了!"他快活的在屋里转了两圈,又问他道:"这样的药你也有法子化解吗?"
青年不动声色看他撒欢,听问答道:"它并不是毒药,只是有些其他的作用不太适宜练武之人,只要你近期内不再服用第二剂,自然而然也能排解,便无大碍。平常武人若是服了这个,尚来不及趁热打铁勤于练功,你却一心只想要化解他吗?"
聂小欠听他诊断和唐莘结论一般无二,不由又相信他几分,稍稍考虑后才道:"我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服了这个,就我亲身而言,却并不像是别人说得卓有奇效,反而有些困扰。"再多的信息,他眼下却是不会再和一面之交透露了。
青年也有些困扰的皱眉想想,道:"或许是你体质与人不同呢?有些人确是这样,很多寻常的东西,却千万碰不得,就听说有人吃了鱼虾水产都会要命呢!"
聂小欠两眼闪光,眼巴巴等他下文。
只见青年走向存药典的书柜,四处翻察了会,才道:"这样吧,我给你找个方子,看捉一副加速消减的药方,又贵在不会亏伤身体的。你吃下去,虽不能说药到病除,却能让你快一点摆脱眼下这种状况,你看可好?"
聂小欠想了想,道:"不麻烦你捉药,你把药方给我就好。"
青年讥笑道:"你当外面每个药铺里,都能凑齐这么些的药材吗?再说我还要查找药方,敲打师父,暗地推论,拟出的方子也要看你吃下有待观察再做调整。"
聂小欠犹豫,道:"那你只管找药方,至于捉药煎药,你指点些,我自己动手!"
青年冷笑道:"你当我害你不成?没胆子你就别向我要方子啊!"
聂小欠闻言,尴尬摇头道:"吃亏就该长记性。我就着了别人暗中下的手,却连像谁找晦气都摸不到头脑。就算你不存心害我,叫有心人撞见暗地里加个料,又谁说的清呢?事关性命,谨慎点总归没错的。"
青年摇头不置可否,边收拾东西边道:"那你明天过了子时再来找我,我便等你来了,才与你一同动手。"想起什么又转身道:"药渣你也尽可以带走,去问外面的郎中......诶?"双眼四顾,哪还有他人影?
又侧耳倾听了会,确定大盗确实走远,青年这才冷笑着摇头自言自语道:"好个狡猾细微的‘妙手东风'聂小欠!若非凑巧严年早一步与我通了声气,还真不知该怎么打发你呢!"
08
要说泰安王赵於,系先帝异母弟,当今天子叔,现任宗正寺卿。日常除了纠察子弟言行越矩,历年统编宗亲断续,便没有什么大的动静--看似于朝政影响关联不大,但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早些年拥立先帝登基,又被临终托孤辅政,在朝堂里的门生后进不说权倾一时,却也自成派系;而安居封地自得其乐的海安王赵放,在朝中却也不是全无后援,他已故生母周太后族中内侄周望博时任太尉,其女周瑾新近椒房,恩宠无尽,眼看父凭女贵,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这两派人马明面上不至势同水火,暗地里却也钩心斗角不断。眼下巴巴的由"妙手东风"一闹,京里的泰安王忙于避嫌,周望博一党却借此机会此消彼涨,越发的肆无忌惮捏造攻击。虽有一时东风压倒西风之态,但小人得势,未免叫自诩清高的一众贵胄嗤之以鼻。因此皇帝默许泰安王不受宵禁令限制召开晚宴,踊跃前来的,不仅有利害上支持他的门生晚辈,更有许多早就按捺不住宵禁冷清的世家出生的风流子弟。
纪严年和李竞锋别有目的受邀在列,然而唐莘毕竟不是华阳夫人,又碍于身份尴尬,不便抛头露面,只好乖乖呆在京兆尹府上陪伴将要临产的纪正昌的元配夫人。那纪夫人不比她姑妈赵唐氏是个女诸葛,眼见小叔头一回往家里带了女客,也不听闻外面风向便自然起了撮合之心。一家男人都为个"妙手东风"忙得脚不旋踵,唐莘一人总是独自落单,纪夫人便常叫她去说说闲话,旁敲侧击探探口风,唐莘对家长里短心不在焉,却也乐意照拂孕妇,两人相处倒算融洽。
话说纪李二人换了便装,带了随从,当晚赴约不提。只见那泰安王府上行不到街口,便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入内更是贵客如云接踵磨肩,他二人尚未见到地主,便有与李竞锋类似出身的京少与之招呼应酬。
这些京城里的地头蛇可不比金陵赵二那般土二世的没见过世面。虽然纪严年是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但乐得有交游广泛的小侯爷在侧圆场,也不怕被他当众驳了面子。京少们不顾还是做客之身,纷纷腆着脸和小纪大人打个招呼,混个面熟--谁叫他们两兄弟都是当今天子信赖倚重的宠臣呢!
纪严年强打精神和簇拥众人一一应答。谁知原先一旁犹豫观望的见他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便大有源源不断奔流过来的势头,一时间纪李二人颇有喧宾夺主的架势,自成一个聚集交通的焦点。待候在正厅的地主接待了年长持重的执事官员,左右不见他们进来,才只好又派人领这一堆闲人入座开席。
纪严年被簇拥进宴厅,坐在主席的泰安王看见他只略一点头,便算作招呼,大相径庭海安王的郑重其事--毕竟今夜应邀而来的不乏朝堂重臣,他一个四品武官并不适和在公众场合被亲王主人另眼相待;况且将他视作酷吏佞臣的古董学究也大有人在,正不顺眼他春风得意的为人追捧,睨见纪严年老老实实被引入下席,甚至隐隐有些欢愉。
纪严年入席坐定,自泰安王起身致祝酒辞,便仔细揣摩他面容神情,试图找出与聂小欠的共同之处。他平日不太与泰安王打交道,这回专注他胡须遮掩的下颌,总觉眼熟。斟酌了几杯酒,才一敲额角哑然失笑:若聂小欠真是泰安王生的,面貌像他堂兄--便是闲闷宫中的那位,才无奇怪之处。
想通此处,他便眼观鼻鼻观心,专心使用酒菜。单从安排他入席的位置和流水价上菜的筵席,就可看出频频劝酒的泰安王今夜不过摆个姿态向政敌示威--然而没有内容的筵席,才是安全放心又捉摸不透的筵席。毕竟泰安王经文出身自恃矜贵,若想澄清声名,约见掌管一城大局的京兆尹纪正昌,又或亲自觐见天子才是正经,纪严年这般人微言轻的低阶武官,还真不被他算在谋事的圈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