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概是好玩吧!」海树笑。
「有什么好玩的?」
「她们觉得好玩而已,我不觉得。」
「我觉得你跟她们串通好了。」阿霖喃喃说。「虽然说疼某大丈夫,可是里面又没你某,你干嘛这么听话?」
「她们很有趣啊!」
阿霖像看怪物般看看海树斯文的笑脸,最后搔头叹气。
「那,停车场有什么她们认为值得我走这一趟的可以偷偷先讲吧?」
「不行。」虽然他知道是什么,可是同人女们逼他发誓要先瞒着。
「啐!」
还好停车场没很远,在阿霖的好奇心爆炸前海树就在一辆蓝色中古小福特前停了下来,开始掏钥匙。
「这辆?没什么了不起的嘛!」阿霖看着小车。
「不,是这辆。」
海树按掉警报器和中控锁,掀开福特隔壁那辆车的防尘套。他知道阿霖下一句要说什么。那句话他听很多次了,每个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车都会有这种反应。也就是这样,同人女集团才会这样玩阿霖。
「这是你的车?」阿霖问。
「是。」
海树折着防尘套并开始检查车子有否擦伤,他对这种观众见到幻象般的语气早习以为常,从这辆车变成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往后这种事会常常发生。
「你开保时捷911上学?」
阿霖的惊叹比其他人的反应有水准点,至少他叫得出名字,而不是看着车上那个Carrera银字问是什么厂牌。眼前的这台是PORSCHE 911 Carrera 4,艳红的光洁车身在停车场青光下闪烁着光芒,彷佛贵族公子在嘲笑四周的低等同伴。
海树讨厌炫耀这辆车,不过那些女生那样拿他车开玩笑反而让他觉得亲切,因为这样表示她们没把这辆车当成身分差距的栅栏,也没被迷昏头。同人女果然是跟普通女性不太相同的生物,对她们而言海树开保时捷这件事不是好帅,而是像小孩开大车一样好笑,是值得拿来戏弄人的趣事。
「没有,我很少开。」海树无奈的回答。「公车和捷运比较方便。」
海树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塞好防尘罩坐进驾驶座。
「学姊她们在等喔!」车主提醒车外发愣中的同学。
「呃。」
阿霖爬上副驾驶座,忍不住东摸摸西摸摸,一直到车开出停车场他才把注意力转回车主身上。
「哇赛!这辆多少啊?」
「我不知道,我爸买的。」海树苦笑。
「买全新的?」
「大概吧!」父亲向来不买二手货。
「看不出来你家这么有钱,」阿霖用力抓头,靠在真皮椅背上。「竟然开这种东西可以不用知道价值的。一定连税都很贵吧?」
「嗯,好像是。」
海树是真的不知道,当初父亲把车交给他以后他有去查过市价。这种高价位车标价好像都不会公布在网路上,所以只能得到概略数字是几百万,反正买都买了,海树也懒得追究原价多少。至于牌照税,父亲会拿去缴了报公司帐还是什么的,所以海树根本不用管。不过维修保养费很贵他倒是知道。
「这是你的车吗?」阿霖没头没脑的问。
「嗯,不像是偷的吧?」
「我是问,是属于你的吗?你专属的吗?还是只是你爸的兴趣借你玩?」
「考上大学的礼物。」海树淡淡的解释。
流线型车身一个回转,极其优雅的停在路旁。海树把发呆的阿霖赶下车,掀起副驾驶座让三个女生爬进后座,车厢内马上就充满了女生的聒噪。
「喂!学弟,醒醒喔!」小果叫阿霖上车,因为他正在外头看着这车发呆。
「喂喂!我们都大二吧?」阿霖醒过来抱怨。
「后入社的就是学弟啊!」小果说。
「好好......学姊说了算。」阿霖蛮哀怨的。
「怎么样?有没有想砍你同学?」学姊笑。
「喂喂!这样我不就被降级为学弟了?」海树在前座插嘴捣乱。
「超想砍的咧!死有钱人!」阿霖跟着皮皮的扯起来。
「唉,我刚才想到我们怎么这么笨,叫阿霖跟我们一起等就可以看到反应了嘛!」小果抱怨。
「对喔!怎么没想到咧!」学妹接。
「没关系啦!他刚才那样子已经够好笑了。」学姊说。
「走罗!」海树赶快避开话头,其实他是好心不想看阿霖震惊之馀还得被同人女玩弄,刚才才没提醒她们有这个解决办法。
6
这次社游的目的地是免费公共温泉(据某女社员说,春天是泡温泉的季节)。而一群人吃完便利商店便当、泡完温泉后已经不早了,擎天岗上星斗满天,在寒风中闪耀着。擎天岗公共温泉大众浴池男女分开,两个男社员不像女生可以在浴室里耗那么久,快快泡完洗了澡就窝回车上。虽然车上没有虫也没有冷风,不过显然两个男生呆坐在车上很无聊,所以阿霖屁股才坐热就发难了。
「我觉得,这不像你的车耶。」他说。
「喔?为什么?」海树把一罐运动饮料递上。
阿霖打开罐头喝了两口,想了想才继续开口。
「我觉得你不像是会做这种骚包事的人。」阿霖驼着背说。「会开着跑车到处跑的人都有某种程度的与现实脱节,不然就是像神经病一样的车迷、闷骚,这几种你都不像啊!」
「我该把这句话当作称赞吧?」海树笑。
「嗯,尤其是颜色。我一直觉得会开红色或纯白色车的人脑袋都有点问题、超级自我中心...啊我不知道啦!反正就觉得那不是一个务实的人会选的颜色,你会想要这种东西让我蛮惊讶的。」
「你觉得我是个很务实的人?」
「嗯,感觉啦!」
海树把喝完的空罐放进空袋子里,车窗上凝结了雾气,星空透过那片雾气看来是模糊的。突然他有种念头,想对旁边那个人说一些平常不说、不能说的话。
「其实,这部车我根本不想要。」他静静的说。
「不想要干嘛叫你爸买?」
海树顿了下,即使对象是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出来这件事依旧让他心揪住。
「我妈要我向我爸要的。」还好很暗,不然阿霖一定会看到他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因为某种奇怪的理由,她希望我去向我爸要礼物,奖励我考上。」
「可是,要礼物很正常嘛?」
「对我来说不正常,」海树沉声说。「我自从小学毕业以后没再跟任何人要过礼物,我知道想要的东西要自己想办法得到。存钱也好、参加比赛得偼注好,就是不能跟人要。」
这个礼物,他是为了母亲要的。
「因为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开出条件,说要他考上第一志愿就要一样很贵的礼物,好像也是车吧?」
而他从来没有弄清楚过,那个孩子要了什么,得到了没。
「所以母亲觉得我也应该跟父亲要点什么。真是笑话,我根本没有想要什么东西,我讨厌跑来跑去、讨厌跟人飙车跟人竞争,全世界我唯一喜欢的是书。所以我只好随口说出一样完全不符合我个性的礼物,没想到考上我爸就真买了。」
这么贵又不切实际的东西,谁会想要嘛?车能开就好,何必要300匹德制马力?他以为说出口父亲就会听出来他在开玩笑,可是父亲甚至没有想过,这个礼物完全不该是这个儿子想要的东西,他连儿子可能只是说笑都没想到。
父亲以为他有了书以外的喜好,乐于满足。父亲只想要用钱来填满这个知道他秘密、包容他秘密的儿子。只要他开口他就会做到,可惜这儿子很少要东西,所以要就一定要给。父亲希望那能表达出他爱他。海树知道家里不穷,但不相信家里有钱到可以随便买个几百万的跑车,父亲这是打肿脸充胖子。
「天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海树喃喃自语。
「唉呀!想那么多!」阿霖伸手过来拍海树的肩膀,那阳光的语气和海树的黑暗构成鲜明对比。「你人在福中不知福,我要的东西还要不到咧!」
「喔?是什么?」
「重型机车啊!1300㏄那种!」阿霖兴奋的说。「前几年加入WTO不是才开放吗?我一直很想要啊!所以跟我爸讲要是我考上第一志愿就买给我。」
「你不是考上了?」
「才没有。我要考的是医学系。」阿霖嘟哝着。「填着填着就到这里了。」
「那本来就没多少应届的考得上吧?」海树苦笑,因为阿机跟他讲过这件事,阿机也没考上所以跑去友校医学系。然后阿机抱怨的要死,因为他想念动物或生物系,是他父亲擅作主张帮他填了堆医学系,没想到就上了。
「所以啊!牛皮吹太大。」阿霖伸个懒腰。「早知道就先开好条件,上第一志愿要什么、第二志愿要什么这样。人废就不该太自大。」
海树笑起来,这个人坦白到让人很自在。对某些人来说大学没考好是很耻辱的事,他们会骄傲的说现在这个科系是因为兴趣才念的,而阿霖没有。
「笑什么?」
「没有。」
「什么啊?一定有!」阿霖扑上来要搔海树的头。「你在嘲笑我不如那个友社社长对吧?」
「没有啊!我哪有?」
海树笑着躲避攻击,可是在跑车小小的前座两个大男生可扭打的地方不多,他很快就沦陷在阿霖怀中挣扎着不让他替他搔头。阿霖力气颇大,只会抱书的海树显然打不过,只能持续着无益的反击。
突然这波攻击停了,阿霖僵硬的放开怀中肉饵,海树睁眼往上看,对上阿霖不自然的表情。
「怎么了?」
「呃,没。」阿霖挪回位子上坐好,直视前方置物箱盖。
海树也坐好,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跟阿机打闹成自然,阿霖可能也常跟同学这样玩。可是他跟阿霖还没熟到那种地步。海树自己不在乎人家这样跟他闹,不过据高中学弟讲他乍看起来很难亲近,可能阿霖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放肆越界而不好意思吧?
「那个,我们这样玩,廖宏机会生气吧?」阿霖说。
「啊?」
「你不是已经名草有主了吗?对不起。」
「喔,妈呀!」
又来了。死阿机!海树抱住方向盘惨叫。
「不,拜托。真的不是那样的。」
7
「嘿!海树!」
听到熟悉的呼唤,校本部傍晚人来人往的侧门旁红砖道上,海树反射性回头。应该不是叫别人,因为旁边没人回头,而且阿霖正在后面对他猛笑。阿霖和几个同学大概刚从侧门出来,一伙人扛着背包正在等海树经过后亮起的那个红灯。
「嗨!」
海树简单的应,犹豫了一下才转身往阿霖那边回走。
「去哪?要不要一起去吃饭?」阿霖问。
闻言海树不自觉笑起来。要这种邀约出自其他人口中就很是单纯的应酬话,不过阿霖说来就真像在邀请,即使旁边的其他人海树都不认识。
「不了,谢谢。我要回家吃饭,来开车的。」
「喔,你住家里啊?」
「我在对面租房子,」海树伸手往公馆方向一指。「我家有点远,周末有空才回去。」
「欸?哪?」
「天母。」
「唉!果然是有钱人家小孩,听说天母都是有钱人住的。」
「呃......」
话听起来有些酸,可是阿霖脸上只有一脸真诚的哀怨。海树正在尴尬不知该笑还是该如何接口时,绿灯很合作的亮了起来。阿霖的同学前行前一掌拍在肩上提醒他过马路,解除了海树的困境。
「那我先烙跑去,掰啦!」
这个动词用得挺好笑,海树笑着站在原地看阿霖跑过马路去追同学,直到那鹤立鸡群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中才转身离去。原本他因为肚子饿血糖低兼之一日劳累所以心情不太好,不过给阿霖这一闹那股气闷倒消失无踪去了。
扥阿霖之福,海树可以心平气和的撑过下班车龙,拖着他的保时捷回家,并且应付一回到家那迎面而来没人收拾的乱象。海树连认命开始收拾客厅各人随手乱丢物品时嘴边都还挂着笑容,莫名其妙快乐到家里三条狗都觉得不对劲,在海树喂晚餐时满脸疑惑的看着主人。
不过好心情就像好事一样命运多舛,向来不会持续太久。晚上十一点多海树窝在妹妹房里天南地北聊着最近新出的漫画,不知为何却触怒了母亲。母亲催海萌不念书就去睡觉,顺口叫海树不要带坏妹妹。
「妈,她是个大人了,什么时候该念书该睡觉自己可以控制吧?」海树帮妹妹说话。「我高中的时候也天天两点睡啊!」
「她跟你不一样,你不要拿你自己的方法套到她身上。」
「可是......」
「她不像你随便念念就可以念好,妹妹快去睡觉。」
海树听到这句话就火起来,海萌念的不是第一志愿高中,难道就表示她比较笨比较不会控制自己生活吗?
「她跟我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她不能管自己?」
这句话似乎让某种东西烧断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起来,大意是海树和他父亲都一个样总是对她的教育有意见,有本事你们自己回来住在家里自己教海萌啊!不要对这家一点心力都不出只会动一张嘴。在海树母亲的牢骚里,海萌成绩不好都是这两个男人的错,因为他们放纵本来就不会控制自己的海萌乱来,海萌出了问题他们又都怪到她身上。
「妈,不是那样子的。」海树说,边慢慢把战场转到客厅以免波及妹妹。
「那是哪样子?反正你们都看不起我学历没你们高!你们都嫌我幼稚嫌我笨就是了!」
真是天啊!随着接下来的一长串絮叨,海树觉得脑中什么东西也快烧断了。母亲总是耿耿于怀自己只有师专毕业,又教幼稚园教了二十几年没跟外界接触。母亲一直觉得,海树叱刹商场的父亲和优秀、冷静、自信--几乎是父亲翻版的海树都看不起她。
「我哪有嫌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才会这样说啊!」海树终于忍无可忍。
显然是火上加油,而且加的还是汽油所以烧起来特别旺。海树完全无暇后悔自己不该冲口说出那种话,这种话题他们已经吵太多次了,反正吵到后来就是母亲翻出所有对男人的怨恨对自己的怨恨来又哭又闹,可怜的儿子被当作父亲的替身骂,还得小心扯住话头不让母亲脱口说出父亲外面另有家庭的事。
......一直到他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
海树在母亲尾随而来的哭骂声中走回自己房间开始收东西,然后背包一甩晃回客厅踱向大门。母亲这才终于发现儿子的反应不对劲。
「你去哪?」
「我有点事,先回学校了。」
母亲住了口,海萌无言的走出房间看着哥哥。而海树为了让妹妹放心,挤出一抹笑容。
「没啦!我忘了喂Fatima。」他辩称。
「喔。」海萌没感情的应。
真是个烂藉口!海树某部分在心里骂。不过他没有办法找出别的离开那个家的好理由,也只好小心关上门,直到铁门轻轻关好才冲出家。关门前他还不忘很有教养的说「我走了」,因为他那是多年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习惯。
海萌那不知所措只好没表情的脸实在跟自己太像了!海树心痛的想,从前是父母吵架时他在镜中看到那表情,没想到父亲少回家以后竟然是海树自己让妹妹养成那张脸。转出深夜宁静的住宅区时,海树的心里充满哀伤、自责,和不能解的庞大怒气。他只能把怒气归罪到母亲头上。
「干!」
海树在遇到第五个红灯时忍不住大声吼出来这个字,平常他绝对是不讲的,除去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这个情况这个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连路上红绿灯都会找人麻烦,真的。
8
飞车飙过深夜的台北回到房间,激动的情绪仍无法平静下来。海树就这样呆呆的坐到书桌前看着霓虹灯闪烁。Fatima窝在书桌上看着主人,安安静静的,连尾巴都不摇动。
据说动物都有奇特的能力了解人类伤心,海树觉得理所当然,跟另一个个体相处多年还能不了解对方情绪反应的大概只有人类吧?人类创造了语言来沟通,却反而失去真正联络的能力。换另一个角度想,是人类的情绪反应太多样,生活经历太多变化才需要语言来描述,只可惜语言的复杂度比不上它们的创造者,所以误会依旧存在。并且因为有沟通的可能,反而使误会益发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