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善养鸟。
他善作笼。
笼子没有鸟,怎生孤寂?
鸟没有笼子,怎生得了?
不剧透,我不剧透。
夏至,绵雨一过,艳阳火辣,将个雄起镇烤的蒸笼一般。
院落里鸟语嘈杂,墙角一丛鸡冠花娇红似火,婷婷玉立。一个十来岁的玉面小厮搬了板凳,在井边石榴树下阴凉处挑拣霉变谷物,一把把抓来细细看了,好不认真。
竹帘一掀,里屋出来一个着薄青衫的清俊男子,身长七尺七寸,白生生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似笑非笑,伸了懒腰,知是起的晚了,把脸一抹,便去开门。
门外早是车水马龙,男子将盖在鸟笼上的藏青棉布一个个揭了,不大的店门内鸟鸣声声,甚是悦耳,仿佛与人问早。
这鸟店老板姓官,名翎路,幼习儒业,半道出商,不知何处修得鸟语,甚会驯鸟,在雄起镇最热闹繁华的地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鸟店,有五彩斑斓的番帮鹦鹉,有善于学舌的黑衣鹩哥,画眉鹦鹉,种类倒是不少。
那玉面小厮拣完了谷物,端了小钵来给鸟儿添食料,门口有执团扇的女子经过,冲当家的侧身莞尔。
如此情景屡见不鲜,花街不过前方两百步路,多有娼妓和兔儿爷前来购买十几文钱一只的小鸟,文鸟与虎皮鹦鹉娇小可爱,容易驯养,卖的最多。更有满街晃荡的纨侉子弟在花柳地玩完没毛的鸟,又来玩这有毛的鸟,将黄白之物随意挥霍。
雄起镇三个美男,官翎路算得一个,另外还有打铁铺的大徒弟与木匠家的二世祖。
进店不看鸟,尽看人的,便是不少。
翎路敞开店门,接八方客,逢人笑脸,不卑不亢,能宰多少,便宰多少。
然而美则美矣,不能当饭吃,众女子们心心念念的官翎路,终究要成家。那年皇上民间选秀,充实腋庭,一时忙坏了媒婆,累坏了轿夫,官翎路讨了豆腐坊家的小娘子,年未及笄,如花似玉,羡煞了雄起镇的男男女女,谁料新郎一心扑在鸟上,成日与人斗鹌鹑赛鸽玩画眉,枕被冰冷,使唤小娘子天天在庭院挑拣谷物,喂鸟清笼子,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料谁终究也受不了这番冷落,一年不到,竟叫人拐跑了。
事到如今,人们茶余饭后还笑话他,一个鸟痴,竟把娘子也养丢。
转眼日上三杆,庄家少爷提了病画眉来央他医治,一个蕃人正与他争吵不休,说他讹人,明明要公母相辅,却卖给一对公的黄桃脸儿,翎路环胸只笑,说当日分明看那两个鸟交尾的,也曾生蛋来,那蕃人气得跳脚,说人也有同性相奸的,更何况是禽兽!听得庄家少爷一边摇扇大笑。
翎路漏了底气,只好给那蕃人换了一只九官鸟,庄少拿了逗鸟棒到处逗鸟,趁他说话的当儿,偷偷拿逗鸟棒戳他屁股,将他吓了一跳,回头使个凶狠眼色:"要戳去戳那边的嫩屁股!"
目光偏偏使向正倒水的玉面小厮,手里一抖,慌拿袖子遮了脸。
庄少笑得满脸开花,口气轻浮地伸手来摸他屁股:"我就好你这口......"
翎路转身把一杯滚烫的茶塞在他手里:"新沏的龙井。"
庄少握个正着,被烫的哎哟一声,差点砸了杯子,一脸苦笑,又指住门边上蓬着毛洗澡的画眉鸟问:"不如给我换这只了?哎哎,你那病鸟......"
翎路冷笑一声:"什么病鸟,初买时你我亲见,上窜下跳好不活泼,不知你如何照顾的!要换可以,拿一千贯来!"
"哎哎!前日里你还说五百贯,怎地平地起价!"
"好鸟是养出来的!你不要,明日我卖三千贯也要得!"
庄少左思右想,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翎路把病鸟挂在庭院里,揣上钱袋,手执黑漆泥金扇,回头对小厮们交代:"我上木匠家提笼子,你等且在这好生看店,若有闪失,回来扒了你们的皮!"
翎路开了笼门,将只鹩哥放了出来,那通体漆黑的鸟儿好不开心,在屋子里飞了一圈,直直窜上房梁,站在那儿歪着脖子俯视。
他抬手一挥,那鹩哥俯冲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还在脸颊蹭了两下。
翎路大摇大摆出门,那鹩哥飞前飞后,跟的紧紧,飞累了便在他头肩停驻歇息,路过孩童看的目不转睛,有人看的好奇,兴起逗鸟,鹩哥拍拍翅膀,口里只叫:"三千贯!三千贯!"惹得路人直笑。
那鹩哥是翎路一手带大,名唤金贵,善解人意,十分聪颖,人见人爱,招揽生意算得上它一份,翎路视为珍宝,终日形影不离。
翎路一路过了西桥,见木匠家的两个女人正在溪边啪啪打衣服,抬头打声招呼。
小径渐行渐窄,林木阴森,忽然路边窜出一只黄鼠狼,立在中央,直身不动,翎路远远看了,不动声色拾起石头打去,正中鼻头,当场挂彩,可怜那小东西平白遭此飞来横祸,吱吱痛叫,抱头逃窜,翎路见了抚掌大笑,好不痛快。
2
翎路进了门槛,一地刨花木屑,半个人影不见,往里寻去,厢房后传出惊雷一般的叱骂声,将金贵吓的炸毛。
"混帐东西!寿材尿得的么?!呸!就算刨花也不准!"
紧接着,一个娃娃放声哭泣。
翎路走进一瞧,空地里放着几块破门板,还有一口大箱子,一个青年打着赤膊,露出一身健硕,古铜一般,汗津津地,艳阳之下,闪闪有光,一头黑发随意束起,几缕乱发沾着汗水木屑,粘在颈上。
黄口小儿手拿一样不知甚木头玩具,拿脏兮兮的袖口抹眼泪,呆呆立在箱子边哭。
"再嚎!再嚎把你钉棺材里!与秀才老爷一同困觉!"
金贵缩在翎路脖子后,摇头晃脑,像是受了惊,口里叫了声:"下蛋去!下蛋去!"每每发起脾气,它便爱拿这句骂人。
小儿收起眼泪,循声望来,看鹩哥看的痴了,连口水也流下来。
青年见着翎路,眼里顿时温柔许多,拿手在腰带上抹了抹,唤了声你来了。
"瞧这天儿热的人烦那!"翎路哗地打开折扇,款款摇摆,笑道:"怎的容你发如此大脾气?!"
秦久扳着脸,一声不吭,那小儿乃是二叔之子,老来得子,直宠上天,叫他劈柴,拿了斧子便摇摇晃晃似风摆杨柳,一劈之下,只剥去块树皮,只会吃饭玩耍,到处捣蛋。
翎路见他不搭话,又指着箱子问:"看你忙的很呢!这又作甚?"
秦久撩把额前乱发,说:"昨日来了孝子,给亡父置口薄棺,一个穷酸秀才,家徒四壁,光是工钱都要四处借来,只好搬来他家门板衣箱,凑成一副,还不知抬到半路会不会崩底,我爹人好,答应赠他一个棺材盖,否则连盖都没,可怜见的。"说着,叹了口气。
秦家三代木匠,以棺材最是出众,平整舒适,密不透风,平时也做些桌椅茶几,姑娘出嫁,必备秦家妆箧,做了嫁妆,好不体面。秦久他爹近年喜欢收集名贵木材,跋山涉水乐此不疲,也很少开工;二叔棺材做的好,来访的络绎不绝;秦久大哥无意继承家业,常年在外经商,久久才回家一次;而秦久棺材做的不好,却迷上了鸟笼,他爹本看不起他,三代的棺材铺,竟出了个做鸟笼的!但秦久向来我行我素,雕工日益精湛,竟也闯出些名堂,平日里无事,也帮二叔做做棺材。
翎路眯眼见那破箱腐朽不堪,要改棺材,可要花好一番功夫了,正失神,秦久取来了鸟笼,小叶紫檀的绣眼笼,笼门笼底刻着葡萄松鼠,栩栩如生,笼身圆满,打磨的平整光良,翎路眼睛一亮,接过来摸个不停,笑逐颜开。
光是雕这鸟笼,可费去他数日工夫。
"这是我做过最好的鸟笼。"秦久说着这话,眼神愉悦,然而嘴上不带一丝笑意,成日与棺材为伍之人,面上少见笑,即使笑起来,也是透着一副森冷之气,叫人退避三舍。
翎路算清了工钱,见金贵在身后扑腾腾跳来跳去,那孩子拿根竹条正逗他,不无担心问:"怎不见你家猫儿?"
秦久家有只乌云盖雪的大猫,平日里懒洋洋的,只要翎路一来,便打起了精神,看准金贵,跟在脚边又扑又咬,翎路养鸟,见了猫儿就烦心,今日不见,虽是清净,倒也有些冷清了。
秦久放眼一扫,垂眼道:"谁知道?兴许你挑得这个时候,它正犯困?"
翎路摇了摇扇子,连连点头,也好也好。
小童闹得累了,径自钻回房去,金贵站在石榴树冠,学伐木声框框,又反复吟颂床前明月光来。
翎路想起他家庭院也有石榴树,只是不及木匠家繁旺,花开满树,红彭彭的煞是可爱。
秦久搓了搓衣带,问:"要喝水,歇歇脚么?"
他摇头,转身欲言又止,忽然听得身后鸟扑腾惊叫,再复回头,金贵已无有踪影,惊得大叫起来。
秦久被他一惊,四处张望,只见一只身形娇小狭长的黄毛小兽,叼着不住挣扎的鹩哥迅速跑走,迅若流星,鸟毛飞落一地。
翎路一看,惊的目瞪口呆,这该死的黄鼠狼!究竟是不是来路时被他打伤的那只,便也没功夫追究,丢了鸟笼,拔腿直追,边追边喊:"给我放下!给我放下!"
秦久眼睁睁看此突变,一时不知所措,提了鸟笼放在箱子上,过了半晌不见他回来,便去后院转了转,见一窝鸭仔毫发无伤,心想一个大人总不会掉进哪里的粪坑去,便放了心回去做棺材,一面等他回来提笼子。
谁知这一等,便是大半日。
3
秦久一上工便全心投入,竟将翎路忘了个一干二净。
日暮之时,鸟店小厮才前来木匠家找翎路,听说主人丢了,急得跺脚,秦久这才想起不妙,忙寻了人打灯笼到处找,还叫了几个猎户一同上山,一直寻到二更天,虽是夏至,山上不免更深露重,受不住不得已下山来困觉去了。
鸟店的两个小厮俱来了木匠家,哭作一团,秦久摸头安慰:"吉人自有天象,兴许寻访故人,酒醉不归呢?兴许这会儿已经回转店里去了?"
两个少年收住眼泪,愣愣望他。
秦久叹口气又说:"人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丢的,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当负责,给你们当家的打一副上好棺材,不受分文。"
两个少年闻言,又嚎了起来。
秦久最烦人哭,厉声喝道:"哭哭哭!能把人哭出来么?!"
两个少年惊的收声,后来又都去睡下了。
翌日过了鸡鸣之时,庄家少爷才闻讯赶来,还带了个老家丁,说是担心官老板,来协助搜山。
秦久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问老家丁:"老人家今年贵庚?"
老家丁哈腰点头:"小的今年不惑有三。"
庄少晓得他意思,羞的满面通红,将老家丁留在秦家,与秦久一同上山了。
林道阴惨,前日里刚下过雨,只见五六个坟包在路边,雨淋泥落,好不荒凉,庄少见了不禁心里发毛,口里直说:"莫不是被山上恶鬼吞了......抑或被妖精吃得尸骨无存,哎哎哎......"
秦久听得他口里碎碎念,心里愈发烦躁,加紧脚步,行至无有台阶的地方,健步如飞,他很快跟不上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又好面子,行至岔道口,便建议兵分两路,隅中早还。
秦久冷笑道:"我不想一下寻两个人。"
他呸了几声,口里喃喃,一手扶树,一手扶腰,摇摇晃晃,渐行渐远。
秦久独自一人,落得轻松自在,走出两三百步,坟堆越来越多,更有尸棺尽毁,石骸尽露的,想是乱葬岗无疑,中间一棵大槐树,树下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不是官翎路是谁?
秦久走近去看,见他一身泥泞,头发蓬乱,两眼紧闭,面色惨白,心里咯噔一下,忙去试他鼻息,还是活的,便唤了两声,不见醒,又拍他面颊,啪啪有声,他这才睁眼,看看秦久,看看周围,惊惶失措:"这是哪里?我竟在此!"
秦久说:"才问你去了哪里!竟在乱葬岗里过了一宿!你店里两个在我家又哭又闹,烦死人也!"
翎路望住他,眼神呆滞。
秦久又说:"你昨日来找我拿鸟笼,平地窜出一个黄鼠狼,把你家鸟叼了去,你跟在后面直追,追的没了踪影,究竟怎么一回事?"
官翎路如梦大醒,张目结舌:"鸟!啊!我的金贵!"一下揪住秦久的衣襟扑住哭喊起来:"哎哎我的金贵,我的命根,我的宝贝!是我对不住!"
秦久皱起眉头:"不就一个鸟么?你店里头要多少有多少!"
"当然不同!金贵跟随我多年,感情深厚,非比一般,我养鸟多年,没见过这般聪明的,吟诗唱歌跳舞样样拿手,还会叼果饼给我吃,别的鸟不乖,还会替我教训,没了金贵,可叫我怎么过活哟!"
秦久还是不能理解,一个鹩哥,寿命不过十年,怎地如此牵肠挂肚,跑了媳妇也没见过他这般伤心!除非是死了爹娘,男儿有泪不轻弹!眼里不禁流露些鄙视之情,拍拍他肩膀硬邦邦地说:"快些收声,同我下山去,众人都担心你呢!"
翎路从他衣襟里抬起头来,收敛眼泪,说:"扶我一把。"
却见他哭得满面潮红,眼眶含泪,愁眉深锁,真个面若桃花,眼泛秋波,眉梢含春,秦久竟觉得他比平日更加好看了,不由愣了一愣,才伸手去扶,一扶之下,发现他的手滚烫得紧,便去摸他额头,也是滚烫的,想他一夜餐风露宿,又伤心优神,只怕是身体抵挡不住,受了风邪之类,心里顿时有些内疚。
翎路站起,拍落一身树叶尘土,才走两步,一个踉跄跌倒了。
秦久又去扶他,只听他哎哎呻吟:"肚饿腿软,两眼发花,要没命了!"
秦久说:"一个男人,唧歪个甚!快些同我下山,我找点干粮与你先吃了!"
翎路眯眼望住他,双臂环上他脖颈:"你真是好人!若不是你,我定被山上妖精给吃了!"一面说着,凑上脸来,口对了口。
秦久本要躲避,不料环在他颈上的双手却似力大无穷,无法挣开,被迫与翎路做了一个"吕"字,连舌头也探了进来,双唇柔软,心里诧异,与他打过交道便知,官翎路虽是在花街隔壁卖鸟的,生的一副风流模样,却也不是放荡之人,不过是个鸟痴而已,如今竟然做出这般举动,真叫人匪夷所思!
翎路舔了舔舌头,声调柔媚:"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说着,又抱上来亲他汗津津的脖颈。
秦久心里更是纳闷,翎路是个爱干净的,平日里嫌他浑身汗臭,还沾着木屑,总是不敢贴近,眼下竟说他好闻?汗臭好闻么?!正寻思着,翎路已经摸到他身下,在那话儿上吧唧亲了一口。
怪则怪矣,秦久一个粗人,何曾受过这番挑逗,被他又揉又亲,很快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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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庄家少爷在山上绕了一圈,再不敢往深处走,便又返回,想去找秦久一同下山,远远听得啪啪声节奏分明,夹在山风山雾里的,还有粗重喘息交叠,心中一动,放轻脚步在高处循声而去,趴在林木后面一看,不禁呆了,两个男子正在交合,股肉相撞,啪啪有声,这声里还带着噗嗤噗嗤的水声,滋润的很,被抱的两手紧紧抵在树上,裸起双袖,臀股裸露,极是白皙修长,腰深陷,臀高抬,由肩至臀,一段诱人的曲线,身后那人裤头半褪,腰下发力,在他后庭进进出出,九浅一深,记记结实。
庄少看的口干舌燥,再仔细一瞧,惊得捂口:那不是官翎路与秦久!
只见官翎路扶着树,被撞的摇摇晃晃,随时跌倒一般,满脸情欲,口里还发浪声:"好人......啊,你好狠!.......嗯嗯!快插死我吧!"
他撞见这香艳野合,听着这淫声浪语,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官翎路,平日里一本正经,不让我捏个屁股亲个嘴,倒在这与木匠行这苟且之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原来是这般淫乱!今日倒叫我见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