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传来暖暖的温度,垂下眼帘,只见一个身影伏在床沿,好像已经睡去。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的迹象。
只是......这个人是谁。
我搜寻着脑中的记忆碎片,头痛欲裂,喉间涌上一阵腥涩,我咳嗽起来,也惊醒了那个人。
"雁程?雁程!雁程......雁程......"
他突然将我紧紧抱住,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温暖而让人安心......使我想哭。
"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哽咽,"这个小傻子......怎么睡这么久,害我以为你......说什么春天要喝青梅酒......都什么跟什么啊......我还以为这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了......"
"雁程......"他从我胸前抬起头,眼中噙着晶亮的泪,他的唇轻触我的脸,"好想你......雁程。"
不知为何,我眼底一片湿润。
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凌乱的脚步声渐近。身上的人起身坐在床沿,翘起嘴角,默默注视着我的脸。
"雁程!谢天谢地,终于醒啦。"放心的感叹声。
"雁程哥哥~~"带着哭腔的童声。
"秦雁程你个臭小子,现在才醒!你缺觉吗!"直爽的男声。
我楞楞地回望他们,张了张嘴,却插不上话。
"我来看看......"第一个开口的蓝衣男子坐在床沿为我把脉。
"蒲灵草果然有奇效!区区‘诛涎'奈何得了我们的宰相吗?"
蒲灵草?宰相?他们说的是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眼前几个人的面容也有些模糊,我皱着眉头闭上眼,试着理清思绪。
"等等......庭轩,我看雁程好像有些不对劲。"一直笑着注视我的男子不再微笑。
"雁程。"他的手覆上我的脸,望进我的眼睛,神情中有些许疑惑,些许期待。
"叫我的名字。"
"......"
"你......忘记我了?"
我茫然地望着他。
"叫我的名字啊,雁程!"
"......"
我看到脸色苍白的他眼神一黯,身体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苦涩的微笑涌上嘴角......就像一个想要哭泣的人,却忘了怎样去哭。
"对不起。"我看着他,无意识地喃喃而出。
所有人,都沉默了
雁之归程(9)
其实,我并没有失忆。
在地牢被朱三灌下诛涎后,我喝下了洒庭轩给我的蒲灵草汁,也许蒲灵草真的发挥了作用,我才得以活了下来。似乎在我来到冥岚岛一直昏迷着的一个月里,洒庭轩又给我喝了不少烈性的药,也许这就是造成我醒来后的前几天什么也不记得的原因。
然而,当意识逐渐清醒,记忆被一点点找回时,我却感到莫名的畏惧。每到深夜,云温、雨润、荒寒、奕凫的脸就会在梦中闪现,在我脑海中一次次模拟、上演着他们临时死得惨状,鲜血与眼泪模糊了我梦中的眼睛,让我每每流着冷汗惊醒,揪紧自己的衣领急促地喘气,然后,自己便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天明。
然而,天亮后,迎接我的是水断天他们的小心翼翼与殷殷关切......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恢复了记忆,内心深处,我害怕他们痛惜的眼神,害怕他们的宽慰:"不是你的错,不关你的事。"他们的温柔如刺,戳着我的脊梁,提醒着我的罪孽。我怕自己一旦恢复了记忆,就要正视自己孑然一人、苟活于世的现实,就要堆起微笑,告诉为我担心着的人们:"我没事,我很好。"我没有那么坚强,我做不到......我佯装失忆,逃避现实,也在逃避自己。
暮春的午后,我和怀远并肩坐在后院的长廊里。
"雁程哥哥,等你的身体好些了,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好吗?"
"嗯,好的。"
"不知道雁程哥哥还记不记得,雁程哥哥自己做的纸鸢又结实又漂亮!"
"......哦,是吗......我还会做纸鸢啊。"
"雁程哥哥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啊......"怀远眼睛一黯,我心里顿时涌上一股负罪感。
"啊,不是!要是给我纸和竹篾的话,也许我还会想起怎么做。"
"真的吗?"小孩儿的眼睛又闪着光亮,我暗自舒了一口气。
远处,池边的柳树已一片葱绿,柳条柔柔的随风飘荡。
"呐......怀远,在这里玩的开心吗,有没有想......想家?"
想到自己千方百计地要带他出宫,答应给他自由的生活......而现在,他真的脱离皇宫后,自己却要残忍地装作不认识他。怀远其实同我一样,亲人都已不再,唯一可以依靠的......却是一个忘记了自己的人。
"开心......"怀远侧身抱着我的腰,头埋在我胸前,我轻轻抚着他的头。
"......不,不开心......雁程哥哥......都忘记怀远了......"
"对不起。"我鼻头一酸,喃喃自语。
"雁程哥哥......快点想起我啊......"
不多久,怀远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他,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不自觉地,嘴角扯起一抹苦涩的微笑......真不知道自己装失忆能装多久,我终究,狠不下心......
肩头覆上一件衣服,我转头,看见了水断天。
"风大,别着凉,"
"谢谢......洒公子。"
"......雁程,我是水断天。"
"啊!对不起,水公子。"
"......"
我们默默对望着。
他瘦了很多,眉头微皱,有些憔悴,然而望向我的眼神却依然专注与温柔。听怀远说在我昏迷期间,水断天一直守在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等我醒来......不眠不休,直到倦极,才浅眠一会儿。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却无法诉说。他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却在碰到我的刹那收回。他转身:"别坐太久,石板太凉......"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咬下唇,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告诉他我并没有失忆,告诉他......我的思念。
************
晚饭。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床榻,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仿佛又回到了去年夏天,在冥岚岛上享受"假期"的时候。可是这一次我却有些害怕,怕自己拙劣的演技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揭穿。
晚饭很丰盛--百花酒闷肉、松鼠鳜鱼、凤尾对虾、南肉春笋、芙蓉蝤蠓......光看着就让人垂涎。大家陆续落座,我左边坐着水断天,右边是怀远和水盼,圆桌正对着我的是游歌,游歌身边是柳愁荷和洒庭轩。
"雁程,你大病初愈,这壶桂花酿就别怪我们不给你喝了。"洒庭轩冲我微笑。
我也笑着望着他:"好吧,虽然有些遗憾呢......水公子。"
如我所料,洒庭轩的笑容僵了一下,水断天没有纠正我的错误,只是别过眼睛,低头默默吃菜,我偷瞄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对面的柳愁荷皱着好看的眉看看我,又看看水断天,没有说话。
倒是怀远打破了尴尬:"雁程哥哥!不要认错人了,刚才和你说话的是庭轩哥哥,这位才是水门主。"
咦,庭轩哥哥?看来怀远和冥岚岛上的人混得挺熟的嘛。
"喂,傻子!我是水盼,你看清楚记住了,不许认错!"小鬼旁边的另一个小鬼皱着眉头恶狠狠地开口。
"水盼!不许你叫雁程哥哥‘傻子'!"
"怎么不能!那个傻子连水门主都忘了!他不知道水门主为了救他,几乎倾尽整个酬天门吗!他不知道水门主为了救他还受了伤吗!他!他竟然......"
小鬼站了起来冲着怀远喊,眼睛却恶狠狠地瞪着我。
"水盼!这又不是雁程哥哥的错。"
"怎么不是!至少......"小鬼别过眼睛不再看我,声音也低了下来,"至少......不要忘记我们......不要忘记......自己啊......"
"水盼......"怀远很自然地轻抚着水盼的后背安慰他。
看着这两个孩子,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抹笑意,嘴上爱逞强的小鬼,懂事不少的小鬼,真让人感慨啊......也许让怀远来到冥岚岛,是个正确的选择......对水盼来说,也是个好事吧,有了同龄的朋友。
不要忘记我们,不要忘记自己......
我即使忘记了自己,也不会忘记你们的。
我心情愉快地重又拿起筷子,偷瞟了一眼桌边的桂花酿,无声地叹了口气。
然而,沉浸在美味中的我忽略了对面那道灼人的目光--
游歌!
************
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我暗自舒了口气,但愿自己没留下什么破绽。
踱步回房,发现门前早已站着一个人。
"游公子,有什么事么?"
"哼......这次倒是没记错。"游歌阴沉着脸,双臂交叉在胸前,睨着我。
"敢问......在下有做错什么......事吗......为什么游公子你......"
游歌直视我的眼睛,一步一步逼近我,让我不禁后退。印象中游歌一直是个开朗的人,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总喜欢挂在我身上甜腻地叫:"小程程~小程程~~"从未看过他严肃......不,应该是生气的脸。
"秦雁程,你装什么失忆。"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被他发现了?
我紧张地靠在栏杆上,装成一脸茫然,直视他的眼睛......身体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游公子,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到底长没长大!你做事之前都不经大脑吗!"
"你......你在说什么?"
"是谁傻乎乎地跑进裕渊侯的陷阱!是谁在地牢里被人打了一个冬天!是谁稀里糊涂喝了毒药!是谁惨白着一张脸回来,昏迷了一个月!是谁,醒来后连自己都忘了!"
"......"
游歌揪紧我的衣领,手在颤抖,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含泪的眼。
啪--!
我捂着左脸,惊讶地抬头看他。
"终于肯看我了,是不是?"他又揪紧我的衣领,迫使我看着他。
"这一巴掌,是替雨润、云温、荒寒打的,打你鲁莽行事,不自量力!"
听到他们的名字,我的心刺痛了一下,但脸上,我仍努力装出一脸茫然样。
"我知道,你冒险前去,是为了揭发裕渊侯吧,因为你掌握着他的把柄......可你知道这个办法有多蠢吗!你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用最笨的方法吗!"
我傻乎乎地眨着眼睛,让眼里写满问号......心......却像浸在冰水里。
游歌,你知道吗,如果能赔上自己的性命,倒也罢......可是,我却赔上了家人的性命。
"秦雁程!你装什么失忆!"他嘶哑地低吼。
我"不解"地瞪着他,我知道,游歌并没有觉察到我在装失忆,那只是他的气话......或者是......期望罢了。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我们以前不都是在一起商量事情吗?就算......就算千崖是裕渊侯的儿子,你信不过,可,你连我都信不过吗......不......即使你信任我,以你的个性,是不想把别人卷进麻烦事里去吧......你还当我是朋友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朋友吗!你给我说话啊!"
我生硬地扯起一抹笑:"......哦,游公子,你说得我一头雾水......别的倒是没听懂,不过,原来我们以前是朋友啊......"
啪--!
很重的巴掌,仿佛凝聚了游歌所有力气,加上我本来就虚弱,顺势倒地。
当我趴在地上扭头望他时,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游歌的泪水肆虐而出,他颤抖着声音:"最......最讨厌你这点...... 自己背负着所有的事,想要以此保护你的家人朋友......等到自己伤痕累累的回来,干脆什么都忘了......你以为,你在保护我们吗......你以为,你秦雁程是个神,能容纳别人的伤吗!"
我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当水断天把你带回来时,我们又是高兴又是心痛......你身上......又是绷带又是血痕......脸色苍白地像个死人似的......连呼吸都很微弱......这一个月里,洒庭轩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你个臭小子愣是紧闭着眼睛给我们装死人!好不容易等你醒了,你他妈的又给我们玩失忆!你......你给我起来!"
游歌把我从地上揪起,看到我茫然的眼神,扬起了手臂。
我皱着眉头紧闭双眼,等待巴掌的落下......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身体蓦地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肩头传来游歌的哭泣--
"雁程......你到哪去了......回来啊......你回来啊......"
我的头靠在他的肩头,不断地眨着眼睛,想要抑止即将溢出的泪水......还是失败了。
雁之归程(10)
天黑了。
我在黑暗中抱膝坐在床沿,脸颊生疼。
游歌平静后,一把推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楞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知道,游歌把失忆的我当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杀死了秦雁程的人。
他,不愿看见我。
黑暗中我抹了抹脸,掌心一片潮湿,不禁苦笑了一下......自己果然不适合伪装。
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仰身倒在床上,闭上眼,却再也找不到睡意,也许是以前睡得太多了吧。
门外传来叩门声--
"雁程,睡了吗,我可以进去吗?"
是洒庭轩。
"啊,没有,请进。"
洒庭轩拎着个木盒进来了。"我来给你换药。"
"谢谢你。"
"怎么不点灯呢?好暗......"他转身点亮了桌上的烛台。
"怎么样,你今天好......"他转身询问我,却盯着我的脸突然不说话。
"怎么了......"我心虚地摸脸。
"雁程,你其实,是在装失忆吧。"他一脸严肃,语气坚决肯定,不像是在试探我。
我"嘿嘿"地笑着低下了头。
他轻笑出声:"果然......你现在的眼睛像兔子一样。"
"唉......演技太差。"
"不是你演技差......记忆,又怎会被轻易抛开呢......没有人愿意活得像行尸走肉。"
"庭轩,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停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
"老实说,一开始还真没看出来......我和水断天疯狂地翻找医书,想要找到恢复记忆的方法......说实话,不但没找着方法,还知道让一个健康人永久失忆也是不大可能的,就算是滇南的蛊术,也只是暂时操控一个人的意识而已......那时我就想,也许有一天雁程会自己恢复记忆也说不定。觉察到你在装失忆也就是今天吧,饭桌上你看怀远和水盼的眼神......像以前一样......还有,呵呵,你偷瞄那壶桂花酿时,像极了得不到鱼吃的猫。"
我脸红地把头埋得更深,他笑着继续说下去。
"喜欢喝酒是你的天性,也许不能真正证明什么。我真正确认你确实是在装失忆,是在看到你和游歌......别怪我偷看啊,我本来是想给你换药的,看到游歌皱着眉头站在你房门前,我就很好奇他想要和你说什么,结果......看到你在他面前逞强着......最后还是哭了。"
我的头埋在两膝间,没有说话。
"只怪你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不懂得隐瞒。"
"庭轩......水断天他......也知道我在装失忆吗?"
"......我没跟他说,他自己有没有看出来我就不知道了......话说,你在饭桌上冲我那句‘水公子'真是太伤他了,别看他当时一脸平静,其实最难受的人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