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了,雁程!我不是不肯相信你......我......"
胃里一阵绞痛,耳畔轰鸣着嗡嗡的声音,我痛苦地闭上眼。
"......先不说这个了......伤脑筋......害我想睡觉......"
"不行啊!别睡!雁程!"
"春天......来了啊......"
"雁程!别睡!醒醒......快醒醒!"
"你好吵......"我的眼前倏得一片刺目的明亮,明亮到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雁程......别睡......求你......求你了......"
"春天要喝青梅酒啊......"一片光明中,隐隐传来稚嫩的童声,唱着儿时的歌谣,清远、悠长......
"别睡啊!雁程!"
"你要记得......"
"雁程!!"
童声愈来愈清晰,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飞向那片光明之中。
我阖上了眼,微笑着。
春天要喝青梅酒啊。
要用从树上刚摘下的青涩的梅子。
记得--
一次不能喝太多,喝多了也会醉......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番外二 雁南飞 (千崖篇 上)
还没走进房门,远远地就传来了争吵声。
"......天儿,回来吧,为父等了你二十年了......"
"你不用叫得这么肉麻!二十年......呵呵......等我二十年?二十年前你到哪去了!将自己亲生儿子抛弃在孤岛?!"
"天儿,为父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的......你知道......水冥涯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谁敢在酬天门轻举妄动啊,谁能想到当年的柳岚尘和水冥涯竟是那样的关系,谁能想到他寻仇竟寻到我头上来了?"
"你不必解释,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今天来不是和你认亲的,我只想问你一句,我娘在哪,现在还好吗?"
"天儿,你既然这么在乎你娘,为什么不能理解爹的苦心呢?这些年来......"
"我娘在哪?!"
"......她......二十年前......你被抱走后过了一个月......死了......"
"......"
门外的我已经听出个大概,原来是我那传说中的"哥哥"来了。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来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这里已经没有他的位子了?
笑容隐去,我整理一下衣襟,换上一副谦恭的表情,敲了敲房门。
"爹......哥哥,千崖给你们请安。"谦卑地笑着,是我最拿手的表情。目光向屋内的二人瞄去-
我爹正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得出他的手和胡子都在抖,他一般在生气或是紧张时都会这样。
我的"哥哥"背对着他站着,听到我的声音,向门外扫了一眼,不期然我们对视着。
呵!我在心里惊叹一声,我这个"哥哥"好像还真不赖!一身白衣英挺地站在那,自有一种逼人的气势。瞟向我的眼神冷冷的,带着淡漠与疏离,长相更不是一般的俊俏。听说我那死去的大娘是个神仙般的美人,大概我的"哥哥"继承了她的美丽吧。不过......还听说他年纪轻轻就将酬天门上任门主逼下了台,自己坐上了门主之位,看来他也继承了我爹的老谋深算,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吧。
我爹听到了我的声音,唤道:"千崖你来的正好,来,我为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水......啊不,是陈断天。"我爹特意加重一个"陈"字。
"见过哥哥。"
我谦卑地笑着向他作揖,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抬脚就向门外走。
"天儿!"
"请你们记住,我姓水,水断天。"
"哥哥"走了,我爹在椅子上不住地叹气,我知道,他很在乎这个儿子。
恭敬地递上一杯茶,爹炯炯地看着我,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我笑着,陪着他老人家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等他不再抖时,我听见他说道--
"你知道皇上南巡带了个人回来吗。"
"略有所知,听说是个叫秦雁程的少年。"
"不错......真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带了个小毛孩回来竟要他做宰相,简直儿戏!"
"爹别生气,皇上的脾气您也知道,想一招是一招的,也许过几天腻了就会踢开小毛孩了。"
"腻?我看这次倒不见得,这个秦雁程好像有两把刷子,才来京师没几天就和长孙殿下打得火热,他是看出来皇上最疼长孙殿下,还真会笼络人心。"
"哦?"我倒是很惊讶,这个秦雁程好像是有几分"能耐"啊。
"爹想让我做什么?"
"还是你聪明......不错,我要让你探明这个秦雁程的底细,看看他到底是敌是友......如果这小子有什么对我们不利的阴谋......"
我爹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我会意地一笑,心里暗暗为那个叫秦雁程的惋惜......
秦雁程啊秦雁程,被我爹盯上了......可要危险喽......
我扣响了宰相府的大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张娇美的脸映入眼帘。
"谁啊这是?"
"在下陈千崖特来拜见宰相大人。"
"陈千崖?没听说过......雁程新交的朋友?"
"现在还不是......相信将来一定会是。"
"什么是不是的,找雁程的是吧,进来吧。"
"谢过姑娘......朱三,将礼物带进来。"
"哟!你还真客气,没想到那个笨蛋还有人给他送礼啊。"
我依旧谦卑地笑着,心里嘀咕:"这秦雁程家的丫鬟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雁程在后院爬树呢,你跟我来吧。"
"啊?啊......"我没听错吧?堂堂宰相竟然......爬树?
暮春时节,宰相府的花草树木已显葱茏之态。古枫老槐虽几经沧桑,却在葱绿的掩映下平添几分活力。阳光暖暖地照着,听得到溪水潺潺流过的声音伴着鸟儿清脆的叫声。就连飘过这里的风,都是那么宁谧安闲。
而我身旁的美丽丫鬟,竟然自顾自地哼起了歌!
我的心里愈加好奇,什么样的主人,住在如此环境,有如此随性的仆人?
还未到后院,就听那里传来了人声--
"哇哇哇!你们耍赖!说好了让我爬树摘完青梅子后就帮我下来,怎么都躲得远远儿的!"清亮亮的男声在抱怨着什么。
"你该怪自己没本事,爬上去了却下不来!"女子的戏谑声里强忍着笑意。
"雨润姐姐~~~不要这么狠心啊......我真的下不来啊!荒寒~~~救我!"
"唉......雁程,不是我说你,吵着要喝青梅酒的是你,自己想喝还不会做的是你,赌气爬树摘青梅子儿的是你,摘完了却下不来的还是你!我不说什么了,送你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另一位男子的声音充满调侃。
"不要啊~~~你们好狠的心!云温去开门怎么还没回来?云温啊~~~救我!"
我看到我身旁的丫鬟嘴角扬起,笑得甜蜜。她加快步伐向前走,好像忘了身旁的我,我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青梅树下散落了一地的青色梅子,草地上站了一位拎着竹篮的紫衣女子和一位背着双手的蓝衣男子,他们都仰着头朝树上看。
"嘿嘿!你下不来了吧,你今天要是自己下不来的话......今年的青梅酒就别想喝着!"我身旁的丫鬟仰着头朝树上说话。
顺着他们的目光朝树上看,只见一个少年在绿叶中紧紧地抱着树干,可能他真的下不来了,一双眼睛紧紧地闭着,嘴里哇哇大叫--
"你们!你们也太没良心了!我......"
话没说完,少年身形一晃,我身旁的三人霎时变了脸色,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一个箭步冲到树下。
"哇呀--咦?这草地还挺软的!"
"宰......宰相大人,我想......应该不是草地软吧......"
身上的人直起了身子,我一睁眼,蓦地对上了一张清秀的脸。
这就是皇上南巡带回的秦雁程吗?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后院的那潭池水似的......此刻他对着一个不速之客皱着眉头,眼中分明写着担忧与愧疚。
"雁程!你没事吧?"先前带我来的丫鬟首先开口。
"我没事......只是这位兄弟......"
"拜托!你要是担心人家的话就不要一直坐在人家身上啦!"紫衣女子的声音。
秦雁程红着脸,嘴上连说着对不起从我身上下去。我看着他的笑脸,一时间疑惑了:这就是我爹口中那个有心机的小毛孩?爬上树却下不来宰相?
从那天起宰相府就成了我一个常去的地方,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探明那双清澈的眼睛背后的真相!
"千崖,我听说城西新开了一家酒楼,叫‘望月楼',听说那里的‘倾波'酒可是天下一绝哦!"
"呵呵......你说你成天脑袋里想的除了吃的喝的还有什么?"
对面的他突然没了声音。
"怎么了?"
"千崖,你还是这么笑着好看。"
"好看?"
"对呀!千崖你啊,虽然对谁都是一副笑脸,不过......不是真心的,有点假呢!我喜欢你刚才的笑容!"
我神色一凛,这个秦雁程......
"千崖,不要活的这么累,你的生活除了有你爹,更重要的是自己。"
我楞楞地看着他一脸满足地将手中的茶杯送至嘴边,然后一饮而尽,这个秦雁程,只是在一旁淡淡地微笑着,就已洞悉一切!
我危险地眯起眼睛提高警惕,没想到他放下茶杯后,毫无保留地对我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又一次愣住。
许多年后,当我每每在深夜中惊醒,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时,浮现在眼前的,就是他亘古不变的笑容。干净,纯粹,温暖......仿佛让人回到江南三月,那草长莺飞的季节。
不知不觉间,我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那道瘦削的身影。
朝廷上,他一脸深沉,对着满朝文武,平静地述说自己的精辟见解。引得龙座上的人抚掌大笑,赞叹不绝,也引得龙座下的我爹脸色阴沉,拳头紧攥。
他是长孙殿下口中的"雁程哥哥",一见到他就黏着不放,他倒也心甘情愿,答应着长孙殿下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嬉笑疯闹,像一个童心未泯大男孩。
他是家人口中的"笨蛋"、"傻瓜",时常联合起来"欺负"他。但我看得到他们看他的眼神,是那么温柔与怜爱,像珍惜着一个不愿让外人触及的宝物。
他性子散漫,不喜欢受约束,甚至不愿将头发紧扎,丝丝秀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脑后,倒也很衬他。
他时常单纯的像个孩子,嗜酒喜茶,只要遇上和自己的喜好有关的事就扬着一张笑脸手舞足蹈。但他有时深沉的像个看尽世态炎凉的僧人,醉酒后的他说起自己的父母,是一脸的脆弱与落寞。
他完全是一个异数,一个不该在官场中出现的异数。他的正义被曲解为心计,他的据理力争被歪曲为阴谋。他挺直脊梁地站在那,清澈的眼中袒露着坚忍与不屈,全然不知在他身后无数利箭正蓄势待发,每一支都足以至他于死地!
而我,一个混迹于朝廷,始终带着面具的人竟被他不知不觉地吸引。
那个纯白的,永远不曾弯下脊梁的人啊!
雁程曾和我说起过他和皇上初遇的故事,令我惊讶的是他向皇上提出的要求--
"只要我想放假,就可以有无限的假期哦!这样看来我这个宰相当得不太正经吧,所以他们都说我这个宰相是临时的,说不定哪天就跑得没影儿了!"
没影儿?
我看着他的笑脸,有些恍惚。
如果哪天醒来,发现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再也听不到你那仿佛带笑的声音......
再也不能与你同坐湖心亭中,天南海北地胡扯一通......
再也不能与你同去新开的酒楼,试试那里的美酒......
再也不能看到你在喝了一口酒后,满足的快乐的笑脸......
再也不能看到你醉酒后脸颊绯红,眼中蒙着一层水汽,口中絮絮地叫着"爹、娘......程儿不孝"的样子......
再也不能在送醉酒后的你回家的途中,偷偷亲吻你的脸颊安慰流泪的你......
如果......再也不能......
当你发现你不想让视线中的那抹身影消失......哪怕短短的一刻钟......我想,你一定爱上了那个人。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爱上了他。
番外二 雁南飞 (千崖篇 )
时光流逝,转眼间已过了三年。
三年间,先皇升天,曾经的长孙殿下即位,雁程愈加受到重用,而我爹对雁程的憎恨与日俱增。
那天,我在门外又一次听到了争吵声,但这一次我没有进去。
"天儿......你能来,为父真的很高兴......"
"侯爷不必一直‘为父'、‘为父'的,我承受不起,我这次来只是拿了你的钱为你办事的。"
"天儿......你怎么这么说......很伤爹的心啊......"
"侯爷若没什么事的话恕我告辞。"
"别走!天儿!我......有事相求!"
"请说。"
"杀了秦雁程。"
"价钱。"
"100万两。"
"别的要求?。"
"杀得干净些......我是说,连同他的家人。"
"成交。"
水断天走了,我冲了进去。
"爹!你真的要杀他?"
"对!我对他已经忍无可忍了!你知道那臭小子在早朝时对小皇帝说了什么吗?他说他要亲自到沂州查赈灾款迟到的事!"
"莫非......你在其中做了......"
"哼!不错!"
"爹!这么多年你也看出来了,秦雁程他根本不是你说的‘有心计'的人,他......"
"千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他说话了,难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怎么可能!我......"
"那......你是想违抗我?"
"孩儿怎敢......"
"既然这样,这件事你就别给我插手,知道吗!"
我咬着下唇没有答话,我看到我爹又开始发抖。
"这个天儿......怎么还是这么倔......"
我垂头丧气地从侯府出来,憎恨自己的无能。
突然看见不远处,我的"哥哥"正和别人说着什么,等他说完要上马车时我快步追了上去,从背后叫住了他。
"水断天!"
他转过头来,挑起眉毛看着我。
"你是?"
"你弟弟。"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但随即又皱起了眉,我连忙说道--
"我知道你我都不愿承认,但这是事实。"
"陈公子如果是想和在下讨论这个问题的话,恕我不能奉陪。"
他转身掀起了车帘。
"等一下,我想......求你件事!"
他果然转身。
"你......能不能不杀秦雁程?"
他疑惑地挑眉。
"我知道我爹给了你100万两让你杀他,我虽然没有那么多钱给你让你不杀他,但是......"
"拿钱办事,酬天门的规矩。"
"但是......就算是酬天门也不能滥杀无辜啊......秦雁程......是个很好的人......"
"你......不向着你爹?"
"一般说来是没错......但是......"
"不必多说,拿钱办事,酬天门的规矩,我们从不管所杀之人是何人。陈公子,恕在下不能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