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凤归云----苏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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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这个男人,比任何时候都爱。只要看他就那麽远远站著,只要看他就那麽向著自己淡然一瞥,都能感觉满足。
女娲好笑的看著他已渐痴迷的神态,忽然往後退了几步,回到扶风亭中,抽身那场情戏之外。
她不知道这两人究竟有什麽样的瓜葛,但她知道,许多时候,一个人骄傲的程度已经决定了事情的结果。
就像那只凤凰,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放过他,而他亦不是个会逃避的人,所以他主动找了上来。

癸已就那麽看著面前的男人,唇角边是让人捉摸不清的浅淡笑意。
直到一双手快要揽上他肩头的时候,他忽然转过了身去。沾染了水雾的衣角最终从那人手中滑落,抽离。
"癸已......"他竟真的在这里 。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怎麽,你也有事来找圣母?"癸已的表情平静无波,只带著一种模糊的笑。
东曦没来由的一阵绝望,他们在最不适宜的时间和地点上遇见,女娲正在他们身後。
动了动嘴唇,还是只得一声,"癸已......"
癸已挑挑眉,等他下文。
可他还能说出什麽下文来?掌心湿濡,喉咙干涩。
"我......我一直在找你......"
"是吗?"笑意更浓了,眯著眼睛看他,"其实不用找的,我脑子还清醒,知道自己在干什麽。"既然要走,那就是他自己想要离开的,不需要旁人去寻找。
"对不起......"他低下头去,双手不自觉地绞著衣袖,"或许现在说什麽都没用了,但我还是要说......"抬起头,眸子里已经是一片清明。
为了这个男人,自己还有什麽不能放弃的?更遑论那无畏的骄傲?早在决定承认那份爱的时候,他就已经低头认输了。

"对不起。"不过三个字而已,要他再说多少遍都行,"癸已,对不起......"

"做什麽说这些?"他的双手拢在袖中,袖上的白纱绕在腰间的豔红琉璃串上。微微偏了下头,看著眼前的人,然後很自然的从腰间取下那串琉璃,"其实应该是扯平了才对,否则我早就化为虞渊中的一捧灰飞了,而不是活到现在。用一段感情来换这一条命......这样算来,也可以说是两清了。"
"不......不是这样的......我......"东曦张张嘴,话还没说完就被面前的人执起一手,将琉璃串放到了他掌上。冰冷如霜的触感,执腹划过的地方却带起了一阵灼痛,直烧进心底。
他看著掌中那串琉璃,怔愣间就听癸已说,"你我本不想欠,自然无需道歉。"
"你恨我吗?"他望向他,终於问出长久以来郁结於心的问题。

癸已淡淡扬眉,眉目间依稀是初见时的模样,高傲而目空一切。
"是真的爱过,然後觉得不值,最後成了麻木。无所谓恨不恨,给出去的东西,就不会有後悔的那一天,因为那都是自找的。"似雪的白衣沾染了水雾,昆仑山的风刮过苍穹,吹起如墨青丝,几屡散发披落在肩,和著风轻荡。
扶风亭上的白纱也被吹得飘摇,缱绻的水雾里,一切仿如幻觉。
"我宁愿你恨我......"带著了颤抖地哭音。
如果你肯恨我,那麽说明我至少还有挽回的机会......
"为什麽你不恨我......"声音越渐颤抖,一种酸涩的让心脏都快承受不住的情绪在胸腔中翻滚,东曦眼眶上染著了红霞,"我宁愿你是恨著的......"
"你不是个值得爱的人......"癸已摇摇头,扬起的唇角,一声轻笑,几许叹息。
"恨人太累了,更何况......"他按住胸口,心脏的跳动不急不徐。
"这里早就已经没感觉了。"

他喜欢的东西本就不多,一旦喜欢上了,就松不了手,或者说是舍不得放手。心底始终萦绕著淡淡的倦怠,许多事情都感觉力不从心,感情尤其如此。
一直以来,他都不曾细想过自己到底是爱上了东曦那一点?
可是现在看著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惊恐的像个受惊的孩子,乌黑圆润的眸子里满满都是水雾的时候,他终於知道了一些......

"那时候你也是这幅模样呢,像个孩子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你惊恐。"也许就是这样吧,才会喜欢,喜欢那一份孩子气纯真。所有人都畏他惧他,只有那个孩子,那麽莽撞那麽率真,直直的就那样闯进了心里,然後深根。
"又或许,一直以来,我所爱的也就是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而那孩子早就已经不在了。岁月荏苒,带走的,又岂止是那一份孩子气的纯真?

已经能听出他话里淡然而决绝的分手之意,东曦惊慌失措的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麽放了。手里紧紧地攥著那串琉璃,琉璃是死物,流光溢彩的面上只有淡淡的凉意,而沾不上一丝情意。迷迷糊糊之间,像是明白了那人将琉璃串递给自己的意思,他盯著那串豔红的琉璃串,眼泪哗的一下,就源源不断的滚了出来。银灰色的衣服上落下水珠,水渍暗沈。

代表著诀别的物件。
那人亲手交给了他。


第六十一章
"哭什麽呢?又不是小孩了。"一只手轻轻的触到脸庞上,一些泪水就划到了他的指尖,"只是没想到今天上昆仑也还能遇见你。不过这样也好,有些话还是趁早说清的好,不然以後就没机会了。"
他想说的本是自己要涅磐的事,但东曦显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想起他们身後还站著一个女娲,顿时如遭雷击。一把抱住癸已,死命的将他按在自己怀里,"我只想你活得好好的,不爱我也没关系,就算是恨也好,只要让我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那就行了。"
他急切的说著,生怕慢了半拍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一般。
癸已由他拥抱,女娲在他们身後好整以暇的眨眨眼,笑得颇为讽刺。
"......我爱你。"东曦喃喃的在他耳边说,告诉他,"我爱你......癸已......"
再低首,口中法诀默念,他看见那双璀璨晶亮的眸子里揉进了惊愕,但他不管,只是继续低低的念著那段法诀。
扶风亭中,眼见一阵金光绕在癸已身边,慢慢将他环在其中,再一听东曦口中的法诀,女娲蓦的起身,指尖深深刺进掌心里,浑身杀气四溢。
"日耀东曦!"振臂一挥,袖中青纱窜出,缠在东曦臂上。上方天穹顿时转黑,空中耀阳变皓月。月华流泻汇成了气道一掌直击东曦背心。
一口鲜血霎时喷了出来,东曦松开双手,怀中已经没有了那抹白影。女娲看著人消失的地方,气的浑身发抖,再一振臂,青纱带著人在空中转了一圈,然後颓然倒地。烟青色身影无声的袭了上去,半跪在地,一把掐住东曦的颈项将他摁倒在地上,声色俱厉,"你哪里习来的乙木仙遁?"
那只凤凰自愿涅磐,她正求之不得。而东曦施展出的乙木仙遁之术才是她真正恼怒的原因。
"你不是让苍奕看过盘古卷轴吗?"结果那家夥硬是看了一遍後,就将整部卷轴都强记了下来,然後另外默书了一份。
"你以为我会在这里杀他吗?"东曦无力的倒卧在地上,女娲见他那样无所谓的态度,冷笑起来,声音尖锐。
东曦心头一颤,如她意料之中的激动起来,"你说什麽?"
"我一早就警告过你,别在我面前耍什麽花样了!"女娲收回手,优雅起身,神情冰冷,"他自己涅磐了也好,省得我出手。"
"涅磐?"癸已要涅磐?东曦捂住胸口撑起身子,背心的痛从四肢百骸散开,茫然的张望著四周。缱绻的水雾从四方涌进眼睛里,模糊了一切。

怎麽会这样?癸已要涅磐......他要涅磐......
他跌跌撞撞的下了山去,等在山下的离朱见他那般仓惶的出来,衣襟领口都沾著血迹,嘴角边还残留著一抹猩红,立即就迎了上去,想要扶住他。但东曦却好像没看见他一样,踉踉跄跄地走著,脚下的山路崎岖而陡峭,他连连摔了好几次,然後再挣扎著爬起来。
"帝君,帝君您怎麽了?"离朱在他身後急得眼眶都红了。
他不理会,咬紧牙关,只是一直向前。

西极之边,虞渊。
凤凰涅磐之地。

□□□自□由□自□在□□□

他慢慢地走在沙漠般荒凉的山路上,身後是一串蜿蜒而去的足迹。天空中传来的呼唤悲痛而哀伤,他听著,但没有停下脚步。远天的落霞烧红了整个山头,他抬头望去,能看见被黄沙烟尘遮盖住的世界尽头,残阳哀豔。
广漠的风呼啸而过,卷起衣袂肆意飘摇,吹散了头发。
金色液体在谷腹中灿烂流转,肌肤已经能感受到太阳炽热的气息。
热浪带起的风沙刮过脸颊,他以衣袖遮眼。袖上白纱迷蒙了视线,再一眨眼,就见银衣的天神驾著螭龙横在了前方。青灰色的螭龙身上覆著霞光,龙尾摆动处,和它身後的残阳在眼前形成了一种错觉,仿佛那顽皮的螭龙能将日耀也玩弄。

癸已在螭龙面前停了下来,龙身上的人摇晃著起身,还没站稳,脚下已经一个打滑,摔落了下来。
"你跑这里来做什麽?"他只看著他,并没伸手去搀扶。
被女娲一掌击中的伤重创了心肺,痛楚源源不断地传达到四肢百骸,东曦强压下不断涌上喉头的腥甜,急剧的喘息著,心碎欲绝,不断的质问他。
"为什麽要涅磐?活著不好吗,为什麽现在你还要去涅磐?"
癸已站在原地,看著他痛苦的喘息,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的样子,不肯靠近他。
"那是我自己的事。"人太累得时候,就觉得没什麽再好解释的了。
"那怎麽可能只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东曦嘶吼著,"我做了那麽多,做的全是错事。可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想让你活下来而已!没错,我和苍奕合谋害你,可那是因为苍奕告诉我凤凰没了赤魂就不能涅磐!"他过於高亢的声音,使那些言语听在耳里的时候带著了些许嘶哑,"不能涅磐,你就能活下来,我希望你活下来,从我知道凤凰命运的那一刻起我就希望你活下来!"
──只是希望他活下来!
痛苦使东曦的面部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何必?"癸已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继续说下去,"我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其实是活著的。我以为自己活著的时候,其实却早就死了。"
"一个死人被当成了活人,或者一个活人被当成了死人,都是不太容易的事。"而他从出身的那一刻起,就没站对过位置。"东曦,事到如今,我们都已经没什麽好纠缠的了。"
此生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必相欠。

"你......"喘不过来气来的他,只有这句说的最清晰,"如果你要涅磐,我就跟在你身後──跳进虞渊!"
"就算你真跳了,我也不会觉得感动。"癸已扬起嘴角,冲他摇首,"纠缠得太久,许多东西都失去了他原本的意义。东曦,你得学会放手。"
"放不了了。"他努力的站起来,冷汗沿著鬓角滑落,笑得凄惨,"东青癸已你是一根刺,就那麽扎在心底,和著肉长成了茧。就算我想,也已经没办法拔出来了。"

番外·霜华葬
霜华葬 (上)

苍奕被送到北疆的时候,正值严冬。细细小小的雪粒从空中悠悠然然的飘下。苍奕久居南天燥热之地,是挨不住北疆刺骨的冰寒的。等到玄都山下时,他已经哆嗦地说不出话来,可他倔强的不让乳母抱著他,给他些微的温暖。
银发和蔼的乳母是一路从南天随他而来的。在车上掀开红绸的帘子,一片素白无垠的世界让他狠狠地打了个寒颤。厚厚的积雪,终年阴冷的时节,霰雪飘摇的落进眼里,他眼角冷的刺痛。
这就是他即将拥有的世界麽?这个包含了整个天地所有荒凉与寒冷的北疆,就是他未来的数千年里所要面对的麽?
乳母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著些什麽,他听不清楚。他终於知道,父皇说要送他到北方天帝身边修学时,一直对他冷漠疏离的母妃脸上唯一的一次面露欣慰是什麽意思。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了轻柔的马蹄声。
看著那远处黑影,乳母说,小皇子,北灵帝来了。
他不应声,只是静静的看著远处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回想苍冥宫中的一切。他说过,不会成为母妃的负担,他会很听话。他努力的在父皇面前表现得异常出众,聪慧。他说过的,他一定不会因为是族中唯一不能承受神器的人而让母妃难堪。没有强大的神力,可他知道自己比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聪明。所以,他要让父皇注意到他的聪慧。可为什麽,她仍是毫不犹豫的将他送走?
凌厉的冷风吹得他脸颊生疼,胃里一阵翻滚,冻痛了的眼睛终於蒙上一层水雾。看著身影越来越清晰的人群,他一眨眼,泪就流了下来。止也止不了。

马蹄踏在雪上的声音是清脆的。一匹缟白如雪的马停在了伏在窗边的苍奕面前,後面是飘扬在半空中随风飘扬的黑色锦旗,旗上的图案华美而精致。
那人披了一件黑色的长氅,里面穿的是银灰色的华衣。他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弯下身来,长长的黑发疏落的散落在苍奕眼前,看著那人清朗苍白的面容和淡漠得几乎无情的眸子,苍奕知道,他就是北灵帝。母妃的兄长,北方的天帝,也是自己未来的师长。
北灵帝,商离。

他的声音是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很好听,但却淡漠如霜,"是想家了麽?"
苍奕望著他,摇了摇头。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苍奕看不懂的光芒。伸手拂去苍奕脸上的泪,他问,"你想叫我什麽?帝君,师父还是叔叔?"
他的手也是冰冷的,像极了空中飘零纷飞的霰雪。拂过脸上的时候也给苍奕带起了一个寒颤。几乎是立刻的,他做了决定,"叔叔。"
商离微微一笑。说是笑,其实也只是扯了扯嘴角而已。但已经足够融化他苍白淡漠,轮廓完美的面容。调转马头离开的时候,他又看了苍奕一眼。逆著光,脸颊内侧落下浅浅的阴影。形状美好的像一只绝美的黑蝶。
他最後说,"我们回宫吧!"

就只这一眼,这一句,苍奕知道,自己在无形中,被蜘蛛丝一样的,不知名的什麽东西给紧紧缠住了,挣不开,逃不了。

在他们到北疆的第二天,商离就因为北疆边界的战事而匆匆离开。
北疆的冬季是很漫长的。就是在这个漫长的冬季,苍奕住进了北天的帝宫,释瑒宫。
释瑒宫里冷冷清清的,常常是走完一条又一条积满了厚雪的游廊也不见一个人。玉阶和宫殿前都厚厚的积著雪,苍奕走在雪地上,听著积雪被踩出"噗噗"的轻响,他想,这冬天还没完。
他仍是不能习惯北天的冰寒,夜晚的时候,他总是瑟瑟的窝在竹榻上,看著微光摇曳的灯火,不能成眠。

太冷了,他不止一次的想逃离。逃离这清冷孤寂的释瑒宫,逃离这漫长难耐的寒冬。可他走不了,一想起数万年来孤独的在这空空荡荡的帝宫里,神情淡漠忧伤的北灵帝,想起他淡漠而高傲的目光,他知道,自己已经逃不了了。

乳母经常把苍奕抱在怀里,絮絮叨叨的给他讲故事。讲她知道或是听说的一切,像在苍冥宫的时候一样。自从到了北天以後,乳母讲话的内容很明显的变了,变成了北天高高在上的天帝。乳母讲,他听,且听得仔细。於是在这诺大空寂的释瑒宫里,也就不再感觉寂寞。

传闻北天的帝後是个美丽的女子,倾国倾城的容貌在天地间无人能及。这个传闻在苍奕见到她的那天,彻底印证了。
那日,他在积雪的宫阶上索然无味的看著灰色苍穹落尽霰雪。忽然身後传来了一阵浓郁的梅香。他转过身去,第一次在这永远人烟稀少的帝宫中看见如此多的人,他们垂著头,侍立在长廊两侧。那个沈青色衣衫的女子穿过人群走向他。她长长的衣裙後摆在冰凉的结了薄冰的青石地板上划出一道淡淡的印痕。哢嚓哢嚓的薄冰碎裂的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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