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居高的俯视他,然後勾起了嘴角。
美目流转,华颜玉彩。一笑,便真的倾了城国。
她说,"你就是南天来的小皇子?"吐息间,梅香越发的浓郁,让人几乎窒息。
僵硬的动了动身子,他想点头或是说一声"是",可他发现,自己像个被冻坏了的人偶,四肢冰冷,动弹不得。
仰头看她的时候,他看清了她眼里的嫌恶和若有似无的淡若云烟的杀意。
适时地一阵冷风吹过,他打了个激灵。冰冷,这北天,是多麽的冰冷。
脚一软,他本能的後退,踏空,於是跌下了宫阶,坐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中。
她嘲讽似的冷笑一声,留了句"不过是个孩子而已",然後转身离去。看著她沈青色的身影越走越远,鼻间梅香却还萦绕不散。近日来的孤独和寂寞,一切故作的坚强,终於崩溃,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失声痛哭。
他不知道他能拥抱谁,不知道谁能温暖他,这是多麽可怕的一种孤单,他没想家。因为重来不认为自己有家。
那一年,他仅百来岁。离开了燥热温暖的南天,去到了一片冰天雪地。
霜华葬 (下)
天刚破晓的时候,苍奕轻轻的走向了商离的寝宫。沿途上随时可以听见积雪压断枯枝的清脆声响。商离寝宫中的人极少,早已习惯一路上的沈静。叫香凝去暖了碗参汤来,他掀开隔著内厅的竹帘,进了屋。
商离并没发觉有人进来。仍是斜靠在竹榻上,撑著头看书。他的肩上披了件玄色的大衣,脸色苍白。细长的睫毛在眼下落下淡淡阴影,线条完美的面容上是一贯的淡漠。
"是病人就该好好休息。"苍奕压下他手中的书,笑得有些无奈,"香凝说您昨个儿又没吃药,是吗?"
抬头看了苍奕一眼,商离放下手中的书,淡淡一笑。他的笑一直是那样,不浓不淡。
"不是大病,用不著吃药。你别和玄冥顼雾他们一样瞎紧张,好不好?"
"我瞎紧张?"苍奕不满的皱起了眉,"是谁在大殿上突然晕倒,让大家不得不担心的啊?"真是个没自觉的病人!
"是我吧?"商离好笑的反问,苍奕直接翻了个白眼。
接过香凝端来的参汤,苍奕娴熟的试了温,又将它递到商离面前。
看著苍奕手中白色雾气腾升的参汤,商离的目光透过缭绕的白雾看向苍奕身後,忽然意兴阑珊的笑了。
周围弥漫的是突如其来的梅香。
"你们一起在这用早膳吧!"他说,然後让香凝传膳。
苍奕倏然回头,春日里的释瑒宫,下起了最後的一场雪。那一笑便倾了城国的高贵女子,沈青色的裙裾在风雪中被吹的肆意飞扬。
"攸妃娘娘万福。"外面的女官们行礼恭迎。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病了。"双手拢在宽大的水袖中,攸妃说话的声音很轻,"怎麽总是不好好照顾自己。"
她淡淡的抱怨,更多的是关心。径直走过苍奕身旁,攸妃伸手理了理商离肩上的大衣。梅香萦绕了一室。
商离没有搭攸妃的话,苍奕什麽也没有说,转身走向宫外。
和商离在一起的时候,周围是长久的沈默。时日一长,苍奕也就习惯了商离的沈没与淡然。
每日午时,他看书的时候,商离总是在一旁静静的弹琴。琴音是空旷透著寂寞的。他常常听著听著,心脏便会没来由的尖锐的疼痛起来,然後再也看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只移不开目光的注视弹琴的商离。
商离是善琴的人。他的十指苍白修长,骨节分明,游走在琴弦上的时候甚是好看。他也不常说话,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一脸的淡漠,从容的看著苍奕,轻轻微笑。他要说的话,全在琴里。
千年的岁月,就在这样的沈默中随著琴音倾泄而过。这样沈静的日子中,商离最常说起的,是苍奕的母妃。
"我都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了。"苍奕这样说。
"她很美。"商离轻轻一笑,"她是北天最美丽的公主。"
苍奕饶有兴味的问他,"有攸妃娘娘美吗?"
"美,比攸妃还美。她有双晶亮美丽的眸子,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很甜美可爱的样子。无论她做错了什麽事,只要那样一笑,就谁也不忍心罚她了。我记得小时候,她总是喜欢赤裸著双足满宫室的跑,先帝常常说她没规矩,可一次也没责备过她,还是那样由著她,赤裸双足。大家都很宠爱她,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是商离第一次说那麽多的话,也是第一次,他看见了他眼底明显的温柔。他的淡漠,他的疏离,在那一刻,全部不见。
"您很爱她?"
"爱,比谁的爱。如果不是为了这终年冰冷的北天,不是为了北天地域里千千万万子民,我会娶她。"
心脏纠结得像解不开的棉线团。苍奕惨白了脸,"即使她是您妹妹?"
"那又怎样?"也是第一次,苍奕看见了他的笑里有了淡淡的嘲讽,"命运,是从来不容许你做任何挣扎的。"所以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轻易的放手。
苍奕沈默的看著他,不说话。或者是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他没办法告诉这个骄傲的端坐云端,用淡漠和疏离来伪装寂寞的帝王,他最爱的北天小公主,早已死在了南天苍冥宫的勾心斗角中。
她不再是他记忆里纯真美丽的公主,她只是个连自己亲生子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嫌恶并且放弃,处心积虑的算计著一切的,女人。
这是个清冷的连真实也不忍进驻的宫室。这里终年冰冷,可比起热闹非凡的苍冥宫,他情愿永生永世也不离开,就在这里,这个空旷的连自己的回音也响彻云霄的帝宫里,陪著这个面容苍白的王。把他的骄傲,他的寂寞,悉数纳进心怀。
霜华葬(续)
北灵帝殒命的消息在一个阳光泛冷的夏季传遍了整个天地。因为没有子嗣,攸妃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入主了释瑒宫。因为数年来北灵帝日渐病重,所以北天的大小政务都是玄冥在处理,攸妃执掌北天後有玄冥辅佐,北天的一切,一如既往。只是诺大的释瑒宫,更加死寂冷清而已。
同年冬末,南天十一皇子,苍奕承帝位。南天帝宫除了几位公主和妃子外,全数殒命。
他看见一个红衣人在寒潭边,对著那一潭冰水发呆。
红衣人感觉到他的接近,幽幽的开口,"你别那麽固执,好不好?他说了不希望你那样做,你怎麽就是不听?一旦开启盘古陵墓,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很危险。"
他沈默著,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让我看著你,阻止你,你不会真想要我们杠上吧?虽然我们斗了那麽多年,可这次不一样。"这次若再是对上,那便是以彼此的命来做赌注。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答应了他,要替他看著你。"红衣人无奈叹气,"到底你做这一切,有什麽意义?他一直都那麽的了解你,你怎麽会不懂他呢?他希望你做的,你一件没做,他不希望你做的,你却是做足了。我真搞不懂你。"
"你不需要懂,也没必要懂。若这世间没有他,生对於我来说也就是灾难。我要帝位,因为它能助我得到我想要得,我要盘古卷轴,因为它能改变一切!包括他注定陨落的命!我们是神,我们理应与天地同寿!"
"可他没要你这样做!"红衣人蓦地起身,染上怒火的红眸直直的瞪著他。
"癸已,你不懂得。"他的气势忽然软了下去,摇了摇头,他眼中有著刻骨的凄楚,"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来到这个世上,然後孤孤单单地走一段漫长的不知道什麽时候才到头的路,那种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痛苦,你永远也不会懂。我不想要他就那样,孤单的来,又孤单的去。只要再一次,我发誓,这一次再也不让他,如此孤单。"
这世间,什麽都可以不要,什麽都可以舍弃,唯独他,我舍不得,放不下!
分离并不是悲剧,所谓的悲剧,是生死分离之後,我依然爱你。
八百年後,南华帝苍奕寻得开启盘古陵墓的方法,南天与东天僵持不下的局面终於形成。无人能劝。
第六十二章
他说话的样子坚决而笃定,带著誓不罢休的决绝。癸已无奈的看著他,知道自己再怎麽说都已经没用了。
"何必那麽固执。"
他低低的这麽说了一声,然後举步就走。两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刹那,东曦忽然猛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拖进了自己怀里,捧起他的脸,用尽全身力气一般吻了下来。癸已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他,东曦紧闭著眼,眼下隐约带著些淡淡的乌青色,是积劳之下的疲惫。
他吻他的时候,动作激烈却又带著虔诚的膜拜。捧住他脸的那双手是一如既往温热,不过现在掌心里有著湿濡的感觉。
癸已不肯张嘴,於是东曦就咬著他的唇,不停的啃噬,有种想要将他拆骨吞腹的欲望。他的唇终於被咬破,腥味弥漫开,但他只觉得苦。
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血是苦的。
咸的发苦。
"你要涅磐,我就从虞渊上跳下去。"他又说了一道,近乎耳语的低喃,黑眸深处闪烁著点点星火。
"你这是威胁。"癸已後退几步,唇上被咬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痛。
东曦平静的望著他,目光悲凉带痛,"我说过,已经放不了了。你若要走,我虽不舍,但仍会放。我们的时间很长,我只盼往後数千年数万年都用来弥补以前的一切。可如果你要涅磐,就让我跟著你跳下去!"
"你这麽做没有任何意义。"简直不可理喻。
"这世上没了你,我活著本就毫无意义!"他厮吼,浑身颤抖的厉害,几乎无法自控,眼中满满都是恐惧。
癸已深深叹了口气,凝视谷腹中因为残阳慢慢坠落而绽放出的万束霞光,"东曦,一切都结束了。"
东曦咬紧嘴唇,再次重申,霞光落在他的脸庞上,妃色的红,黑眸目光灼灼。
如果是以前,他会恨不得折断那人的双翼,让他不能再从自己眼前离开。而现在,他只会随他一起离开,并且不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癸已没有说话,缓缓向前走去,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那片金光之中。东曦望著他平静的面孔,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原来......这人并不信他......
他不信自己会随著他的涅磐而跳下虞渊。舌尖泛出的苦涩蔓延到心底,和著身上的伤痛,腐骨噬心。
直到这一刻,才那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麽。
真真正正的失去......
从谷腹上的崖口眺望已经快要沈入暗金色水液之中的太阳。那样巨大的一个盆口,悬崖上的人影渺小一如微尘。
身体内的血流随著越来越靠近太阳而渐渐变得滚烫起来,熊熊燃烧的太阳也仿佛感应到了存在於它身边的那一只凤凰而变得雀跃。整个虞渊都沸腾了,暗金色的液体被烧的滚烫,不断翻滚。
远远看著,就如同燃烧著的火焰一般。
雪白的衣袂在热风中猎猎招展。
"真的纠缠得太久了......"癸已静静转过身来,笑容孤傲自负,也不掩落寞。
东曦仰起头,眼中伤痛刻骨凄清。热浪带起的狂风越来越大,向著他们席卷而来。几屡散发落在了眼前,迷离了视线。
绚丽的金色火焰随著狂风而至,他一眨眼,一直弥漫在眼眶里的水液就滴落了下来,但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那小小的水液就已经被蒸腾成了微弱的烟雾。
他挣扎著向癸已伸出去手去,眼睛里的水雾一层又一层的涌出来。
那人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遥远。
"若你不愿放手,就让我来放。"
他来不及呼唤,就见那抹白影骤然远去,翻飞的长发在风里激荡,混合著他身後的万丈霞光,妃色缠绵,最终化为天地间最耀眼的一抹残红。
"癸已!"他激烈的奔跑起来,不顾气道强烈的热浪割破身上肌肤,一纵身,在坠落的那一刻,终於触到了半截冰凉的纱。
第六十三章
他竟真的跳了下来!
银衣的人抓住自己衣袖的时候,癸已惊愕的瞪大了双眸。体内的凤血已经翻腾起来,横冲直撞的想要在身体里寻到一个出口。绚丽的金色火焰烧在身上并不疼,但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流失......
涅磐之火烧的是元神,而不是肉体。随著火焰越来越炽烈,他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谁知东曦竟真的跳了下来......太阳沐浴的虞渊中的水液会让人连尸骨都融掉的......
冷不防的,鲛绡衣袖被拉扯住,然後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里,他看见东曦裸露在雪蚕天衣外的肌肤被虞渊中炽热的高温燎出了一身灼伤。
他在自己耳边说,"说过的话,我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他莫名的就感到一阵愤怒,血脉剧烈奔流,他气急败坏的拖著死死抱住自己的那个人,一旋身靠向崖壁,然後狠心将一手插进崖壁,五指深深插在崖上,止住了他们的下坠。一直在体内翻腾的血液。终於找到了出口,不断从受伤的手中涌出。转眼间,嶙峋崖壁一片鲜红。鲜血从崖上蜿蜒下去,却没有被蒸腾成雾气。
钻心的剧痛传来从插入崖中的那只手上传来,脑海里一片晕眩,身体从里到外烧起来一般的疼痛。
涅磐被打断了。
东曦手忙脚乱的在崖上寻著一方突起的石块扒住,将自己的重量从癸已身上分开一些。手掌一接触到滚烫的崖壁就传来了吱吱的声音。
热风在他们身边卷起,涅磐之火烧在元神上的热度让人几乎连说话都困难,仿佛只要一张嘴,就连咽喉都会被灼伤一般。
"为什麽停下?"他强忍著元神被灼烧的巨大痛楚,心痛的看著癸已煞白的脸,鲜血顺著手腕滑下去,染红了白纱衣袖。
"和我死一块儿?你想都别想!"狠狠瞪了他一眼,癸已的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凶狠。鲜血缓缓从唇边溢出。
灼烧的痛楚自攀著崖壁掌心传来,东曦难耐的自吼间咽下快要溢出唇角的痛吟,死命的用另一只手更加奋力的抱紧癸已,不顾他的挣动,下巴搁在他肩上,淡然而心满意足地说,"你要放也行,但不要让我放。"
他怎麽会不知道这人那样凶狠的表情下隐藏的是什麽样的心思?
他知道的,这人的心......从来都是那样的柔软......
松开崖上石块,扶住癸已的手,一蹬脚,将他从崖壁上硬生生拉了下去。五指强插进崖中,指骨已经完全断裂。他小心的覆上那只手,盈握在怀。
离开崖壁,两人再次开始坠落。不过眨眼而已,下坠中,已经能看见沐浴在暗金色水液中的太阳,太阳中,金乌的身影隐约可见。
"日耀东曦,你没资格和我死一块儿!"
一声怒喝,就在这时,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金色火焰在刹那间悄声消散,已经完全被太阳之气引燃的凤血再度被强压回体内,带来体内力量更强的反冲。
太阳的金光在半空中冉冉汇聚,凝成展翅欲飞的虚幻影像。微垂的首,欲展的翅,尾端数只鸟羽纤细悠长,随著虞渊热风款款摆动。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虞渊之中,只一声清鸣,那垂翼的凤凰,终於再返九霄。
第六十四章
紫色衣衫的豔丽女子一路小跑向著扶风亭飞奔而去,女娲沏茶的动作因为那道焦急人影的到来,手掌蓦的收紧,紫砂茶壶再放回桌面时,琥珀色的茶液缓缓从壶身上龟裂的缝隙里渗出来。
"他还是没有涅磐!"九天玄女胆颤心惊的看著波澜不惊的女娲,为她眼中幽冷寒光所慑,"天帝跟著他跳下了虞渊,他为救天帝强行中断涅磐,现在已经被天帝带回重天城了!"
"这是你们自找的,怨不得我了......"站起身,水袖拂过桌面一汪水泊,茶液上涟漪荡开,能清晰的看见一张床榻,榻上一人昏迷,另一人狼狈不堪,守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