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随风飞

"明知道不可能，"他慢慢皱起眉，声音有些抖，"为什麽依然放不下？"
我喘了喘气，低头把玩手里的银针，道："沈公子若是想忘记大小姐的话，杨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啊？"
我望他一眼，翻转手腕，悠悠的说："只要一针下去，保证沈公子以後再无知觉，什麽爱恨情仇，全都烟消云散。"
"这麽狠？"沈夕张了张嘴，瞪大双眸。
"要试一试吗？"
他不答话，仅是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过了一会儿，忽然扬了扬唇，放声大笑起来。
"你这家夥其实还挺有意思的，若没有赵菁的话，我们说不定能当朋友。"说著，拿拳头叩了叩我的肩膀，面上微微带笑，一双眼睛明明亮亮的，似倒映了漫天星光。
我苦笑一下，在他身旁坐下了，冷冷的说："绝对不可能。"
"为什麽？"
望了望他的脸，语气平静的开口问道："沈公子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句什麽话？"
"当然。"他半偏著头，眉眼一挑，手指在空中划个圈，依稀就是当年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轻笑著吐出几个字来，"丑、死、了。"
瞪他一眼，咬牙。"沈公子这脾气，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想到什麽就说什麽，随时随地都能惹得别人发狂，而他自己偏偏还颇为得意。
"哈，原来你这麽爱记仇啊。"沈夕一把夺过那个酒坛，往嘴里灌了几口，再拿衣袖随便一抹，就这样躺倒在了地上。
"你干什麽？"一下转过头去，错愕。
"别吵。我觉得有些累，稍微睡一睡。"摆了摆手，慢慢闭上眼睛，笑容妩媚，"所以，你若是要杀我的话，就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
我呆了呆，完全愣住了。
那个性格暴躁、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沈夕怎麽可能说出这种话来？我怀疑，面前这男子一定是喝醉了酒，而我自己......似乎也是一样。
因为我并没有动手对付某人，只低低叹了口气，柔声说："沈公子在这种地方睡觉，会著凉的。"
"......"他神情扭曲，轻轻哼了哼，"多管闲事。"
第 7 章
沈夕不听我的劝阻，硬是要躺在草丛里歇息，而且没过多久，便真的沈沈入眠了。我呆坐在一旁，眼望住他安稳沈静的睡颜，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家夥......当真不怕我趁机杀了他？
又或者，他心里也清楚的知道，我其实根本下不了手？
轻轻叹了口气，调转视线，看了看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然後站起身来，慢慢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缓步向前。
天快亮了，而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想见的人已经见过，想杀的人又偏偏杀不了，继续留在这里也没什麽意思。更何况，我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咳，咳咳。"
腥甜的血味从喉咙里涌上来，我连忙停住脚步，扶著墙立了一会儿，小声咳嗽。等到体内的剧痛渐渐平复，才喘了喘气，继续往前走。行到後门口时，整个人却又顿了一下，舍不得迈开步子。
犹豫许久，到底还是转回头，深深望一眼赵菁住的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地摸出怀里的半块丝帕。
"大小姐，"咬了咬牙，手指细细描摹著帕上的绣花纹样，艰难吐字，"保重。"
......到此为止了。
以後，大概再无机会见到她了吧？
我低低笑几声，一脚踏出门去，趁著夜色越行越远，没有回头。
就这麽走了许久的路，直到後来觉得倦了，才拐进一间客栈休息，顺便吃些茶点充饥。片刻之後，忽听门口传来几声惊叹。
我随意瞥一眼过去，只觉日光刺目，急忙抬手挡在额前，再瞧时，那轮日头却已换成了某个红衣男子。
眉眼飞扬，笑容妖冶。
我呆了呆，喃喃念出两个字："沈夕......？"
"庸医？"他甩甩袖子，径直走过来。
"你跟踪我？"
"你偷偷跟在我後头？"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问了一句，然後一起愣住，默然无语。
随便走走也能遇上，果真是冤家路窄。
沈夕瞪了瞪我，顺势在桌旁坐下了，不屑的轻哼。而我则低下头去，轻轻摇晃手中的茶杯，并不看他。。
气氛僵硬。
隔了好一会儿，对面那人才懒懒问一句："你也是不告而别？"
"杨某和沈公子一样，不敢光明正大的向大小姐辞行。"
"谁准你把我们混为一谈的？"沈夕拍了拍桌子，狠狠踢我几脚，"本公子才不像你这麽窝囊，！我并不是害怕见到赵菁的脸，而是......"
"是什麽？"
"......"他窒了窒，说不出话来，於是干脆转动眼眸，直接扯开话题，"喂，你就不能去买顶纱冒来遮住自己这张脸吗？夜里看看倒没什麽，白天瞧起来真是恶心死了，整日这麽走来走去的，也不怕吓怀别人？"
故意提起我最忌讳的事情，以便转移注意力？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还算不错。
"沈公子说得对，杨某一定会好好反省的。"我缓缓饮尽杯中的茶，如他所愿的接口道，"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沈公子这样的胆子，穿著唱戏的衣裳就敢随便在大街上晃荡。"
说罢，意有所指的瞟一眼他身上的大红衣衫。
沈夕握了握拳，面色铁青，却并未动怒，只是冷笑一声，在桌子底下踩我的脚。
"喂，"他环顾四周，将头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发觉......客栈里的人都在盯著我们看？"
"沈公子容貌出众，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目。"我脚背痛得厉害，因而只心不在焉的应一句。
"可是那些家夥个个拿刀拿剑，分明就是来找麻烦的。"
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周围的情况确实有些诡异。小小一间客栈里，竟然聚集了这麽多凶神恶煞的江湖人士，怎麽瞧都不正常。
"原来......"我顿时恍然大悟，一手支头，喃喃道，"并不是冲著沈公子你的美色来的。"
"你到底有完没完？"沈夕一掌打飞桌上的碗筷，咬牙切齿，"都什麽时候了，就不能稍微正经一点吗？"
我偏了偏头，轻笑，不急不缓的倒了杯茶递过去，一面答道："那些人寻仇的对象又不是在下，我有什麽好紧张的？何况，凭沈公子的武功，想必也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沈夕接了茶杯，仰头喝下去，然後也跟著笑起来。
"那是自然的，我......"话说到一半，却倏的住了口，拿一种古怪的眼神瞪住我，问，"刚才那杯茶是你倒给我喝的？"
"没错。"f
"里面放了毒？"他面容扭曲了一下，嘴角抽搐。
我眨一眨眼睛，无辜的反问："沈公子现在才发现麽？"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黑眸中全是怒火，一字一顿的说："什麽毒？"
"也没什麽大不了的。"轻轻咳嗽一声，望了望旁边虎视眈眈的人群，扬声道，"只不过往後这三天里，沈公子会暂时失去内力。"
话落，周围那群人立刻站了起来，拔剑出鞘。
沈夕则依然端坐在原处，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忽青忽白的，煞是好看，隔了许久，才低低吐出一句话来："......你给我等著。"
眉目凌厉，气势惊人。
而後一扬手，起身，快步走出客栈，後头自是跟了一大堆追兵。
我望了望他的背影，慢慢低下头，伸手握住桌上的空茶杯，用指尖轻轻摩挲著，有些茫然。明明晓得我经手的东西必然有毒，他为什麽还是毫不犹豫的喝了下去？
"不过是个笨蛋罢了。"沈思良久，终於得出结论。

第 8 章
眼见著那一大帮人冲出去之後，我依然静坐在原处，慢悠悠的喝完一壶茶，才结了帐离开客栈。
南面隐隐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想来沈夕刚刚是朝那个方向走的，我於是选了北边的路，一步一步的往前行去。我先前故意哄某人喝下那杯毒茶，为的就是拖延时间，以便寻个机会脱身。
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因为，我寒毒发作时的模样，绝对不能让他瞧见。
想著，又忍不住轻轻咳嗽起来，脚下虚软无力，连视线亦逐渐模糊。全身发冷，头疼欲裂，不多时，便有温热的液体顺著嘴角淌下来。我抬手抹了抹，只看见一片黑红的血。
然後踉跄几步，终於还是体力不支，直直往地上倒了下去。
缓解疼痛的药丸就藏在袖内，我却偏偏没那个力气拿出来吃。挣扎几下之後，干脆放弃了，认命的闭上眼睛，乖乖等死。
......到此为止吧。
我身为神医，最後却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总算可以摆脱所有的痛苦。从今往後，再不必为某个女子苦苦相思，也再不用和某个男人纠缠不休了。
模模糊糊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在冰冷的湖水里沈沈浮浮，几乎毙命。赵菁明明不懂水性，却还是直扑过来，毫不犹豫的跳进水中。
只为这件事，我从此不顾一切的喜欢上她，即使明知自己是痴心妄想，亦迟迟不肯回头。
求而不得，为之奈何？
"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甚至连手脚也开始抽搐起来，我咬了咬牙，大口喘气。
接著，忽然感觉手背有些疼痛，似乎是被什麽人踩住了。
谁？赵菁？
我心里一惊，霎时清醒了几分，勉强睁开眼睛，抬头望过去。待看清那人的脸之後，不由得呆了呆，莫名好笑。
竟然是他？
"沈公子，你......"为何总是阴魂不散？
"怎麽？奇怪我这麽快就追了上来？"沈夕哼了哼，冷笑，"本公子的武功独步天下，就算内力全失，也不可能敌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那麽，"我淡淡扫一眼过去，哑著声开口问道，"沈公子脸上的伤又是哪里来的？"
他怔了怔，急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左颊，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表情狰狞的喝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我这辈子打架无数，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狼狈过！"
"害沈公子引以为傲的面孔受了伤，杨某确实罪大恶极。"眨了眨眼，轻叹。
闻言，沈夕一脚踏上我的背，恶狠狠的说："混蛋庸医！你若当真活得不耐烦了，我随时都可以成全你。"
"......"我张了张嘴，却只觉胸口疼得厉害，说不出话。
沈夕微微皱了一下眉，直盯住我看了片刻，而後弯下腰，表情困惑的道："喂，你今天好像有些奇怪。"
现在才发现？迟钝。
我慢慢别开眼去，不理他。
"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他扯了扯我的头发，喃喃低问，"姓杨的，你该不会快断气了吧？"
我全身一震，回头望了望他，却依然无法答话。
沈夕却似忽然明白了什麽，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重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瞧著我，大笑："寒毒发作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麽个死法。"
"沈公子莫要胡说八道，杨某此刻可还活得好好的。"握了握拳，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会死在你前头。"
四肢冰凉，疼痛依旧。
然而，我身体就算再怎麽不济，也定要强行撑住了，绝不在这男人面前示弱。
沈夕一下就睁大了双眸，面色铁青的瞪住我。
隔了许久，才又低低笑出声来，点头应道："有道理，你若就这麽死了，实在也没什麽意思。"
说罢，伸手拽过我的衣领，四处乱翻。
"沈公子？"
"你身上应该有万灵丹、还魂药之类的东西吧？快点吃几颗下去，免得待会儿当真一命呜呼了。"顿了顿，眉眼略略往上挑著，轻笑，"我可一直等著......亲手杀了你。"
嘴角抽搐了一下，默然无语。
先救我，再杀我？这麽折腾来折腾去的，他倒不嫌麻烦。
片刻之後，沈夕从我身上摸出了一大堆瓶瓶罐罐。只见他臭著一张脸，自言自语的说："这麽多药，到底该吃哪个？干脆全塞进去算了。"
"咳咳......"莫非，他其实是想让我死得更快些？
"喂，干嘛呆呆愣在那里？快告诉我哪一瓶才是解药！"
"绿色的。"叹了叹气，又想笑了。
我身上的毒根本就无药可解，最多只是以毒攻毒，能拖多久算多久罢了。
说话间，沈夕已然寻出了一颗墨绿色药丸，动作粗鲁的丢进我嘴里。
吃下药没多久，我体内便又升腾起一种灼烧般的痛楚，整个人忽冷忽热的，疼得愈发厉害了起来。精神却好了许多，连手脚也不再僵硬了。
我於是翻了个身，慢慢从地上坐起来，抬手擦去额前的冷汗。
"你确定自己没有吃错药吗？"沈夕偏著头，拿手指点点我，道，"怎麽好像更加痛苦了？"
我望他一眼，悠悠的说："沈公子既然如此好奇，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我才没你这麽蠢。"他眯了眯眸子，唇边含笑，眼中却是一片冰冷，凉凉的开了口，"你当年将赵菁的寒毒过到自己身上，为了她受尽折磨，结果......还不是一样什麽都得不到？"
我手一抖，心底猛得抽痛起来，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天旋地转。

第 9 章
我昏睡过去的时候，原本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结果一睁开眼睛，便又对上了沈夕那张脸。
......还没死。
动了动手脚，轻轻叹一口气，抬头，却见沈夕正直直盯著我看。
"沈公子？"不知为何，总感觉的表情有些古怪。
"啊？"沈夕似吃了一惊，怔怔回过神来，面上扬起一抹浅笑，"这麽快就醒了？你昨天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我还道活不成了。"
"不好意思，让沈公子失望了。"闭了闭眼，苦笑。
闻言，他微微愣了一下，忽的别开头去，模糊不清的低喃："......那倒未必。"
然後便安静了下来，再不言语。
倘若是平时的沈夕，肯定会趁此机会与我针锋相对，如今却变得这般安分，实在是相当诡异。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虽然身体虚弱，但还是强撑著坐了起来，瞬也不瞬的望住他。可惜观察了半天，也没从他那张脸上发现任何异样，反而不小心瞧见了房顶上的两个大洞。
"沈公子，"掩唇咳嗽几声，忍不住开口说道，"我们住的这间屋子......似乎有些破旧。"
"恩，是啊。"他漫不经心的应一句，始终低著头，并不看我。
"为什麽不找家好一点的客栈？"
直到这时，沈夕才终於望我一眼，轻轻笑了笑，一字一顿的答："因为我正被人追杀。"
"仍旧是昨天那些人？"
"错。"他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来，在我面前摇了摇，语气甚是轻松，"事实上，我如今已成了武林公敌，无论黑道还是白道的人都想取我性命。"
"啊？"我呆了呆，脱口就问，"你又闯了什麽祸？"
"数日之前，有人在江湖上散布谣言，说我抢回来的那把名剑问雨跟传说中的绝世武功有关，得此剑者便可号令群雄、一统天下。而且，对方还特别强调剑一直在我身上，并顺便透露了我的行踪。"
我的确听说过那把问雨剑乃是上古神兵，威力无穷，但关於绝世武功的事却根本闻所未闻。更何况，那把剑早已到了教主手里，怎麽可能还在沈夕这里？如此看来，他分明就是被人陷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