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具体是如何操作的,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但是那一段时间,却是我一生中最黑暗最无望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左右。
也不是没有收获的,我的诉苦,抱怨,哭泣全都依赖紫芙的耳朵。患难见真情,父母也渐渐接受这个温柔美丽的女孩子。
就这样一直捱到魏清毕业。
他比我顺畅得多,很快找到一家大型施工单位,准备上岗了。
我已经基本恢复过来,准备离开北京,到外面去闯一闯。
我问他:"你肯不肯跟我一起走?"
好个魏清,一点犹豫也没有:"反正一无所有,不如出去见见世面。"
"你姐姐怎么办?"
"我们三个人当然到哪都是要一起的。"这傻子,天性纯良,一点心机也没有。
如果是我,我会说:哎呀,我们这一去,不知结果如何,让她先在北京呆着,等我们功成名就了接她过去岂不好?
可魏清就是不会说这种话。
我感动了,但最后还是说:"不行,我爸妈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反正我总要娶她的,就让她留下好了。"
"光我们两个不行,还要各样专业人才。"魏清提醒我。
"电气的张谦,工民建的韩彦,给排水的苏剑,暖通的王辉,都是我好友,无牵无挂,我已跟他们谈过,只要一声令下,立即跟我走。"
临走前一个月,我请一个算命先生到家里来测字。
是,我是迷信,很多东西就是不能用科学来解释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就是愿意给自己找一个精神上的依靠。
这老头据说灵得不得了,收费也出奇的高。
他坐下,问了我的生辰八字,排了一下,开口建议:"紫气东来,汇于西部,向西走比较好。"
"那什么地方好些呢?"
"几朝金粉地,千古帝王都。王气所据,功业可成。"
我会意了。
"如果要开公司,叫什么名字好?"
"未央,就是没有结束的意思,意为你们的事业永不停止,蒸蒸日上。"
我们一干散兵游勇就这样踏上了去西安的列车。
第 4 章
----------张谦----------
公司里新来一个实习生。
这本来跟我设备所一点关系也无,那小子是搞建筑的,土建所天天二十几个人进进出出,多一个人一点不稀奇。
但据说小伙子是刘澈亲自看上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韩彦指给我看那新人。
身材高挑,眉目端正,有几分魏清的影子;一脸英悍之气,却似二十年前刘澈的翻版。
难怪刘澈。
韩彦所见略同:"说他像谁好呢?明明是野猪的神气,可野猪说他是魏清的外甥,你说他到底是玩笑还是真话?"
韩彦是刘澈的发小,其人眉清目秀,面白无须,当年到工地上每每被施工人员往外赶,以为是闲人。因这件事刘澈带头替他改了个名叫"韩阉",我们也跟着嘻嘻哈哈叫了起来。
韩彦抗议无数次未果下爆出一个猛料:当年他跟刘澈还在四合院的时候,所有人管刘澈叫"生猪":每每刘澈淘气打坏了谁家的东西,就有人高声叫骂:"你这生猪蛋子,欠捱一刀放放血才老实。"
于是我们又改口私下称刘澈生猪,又嫌生猪不过瘾,干脆管他叫野猪--当他不在场的时候。
时至今日,韩彦当上了土建一所的所长,早就没有人叫他"韩阉"了,但是野猪这个称谓在群众中却一直顽强不息,流传甚广。
"这个人怎么样?"
"开朗、勤快,几张图一下子就完工了。不知道将来接生意的功夫怎么样。"
"叫什么?"
"霍区兵。"
我点点头,忘记了这个人这件事。
然而三天之后他却来找我了。
"张所,你好。"这天中午他端着餐盘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我认出了他,微笑:"小霍吧?新环境还算习惯吗?"
他点点头:"大家都很对我很好。"
"那么好好表现,不要让刘总失望。"
他有点好奇地看着我:"张所,告诉我,当年你们怎样掘到第一桶金?"
"呵,刘澈没告诉你吗?"
"他一听见这个问题就皱起眉头,叫我好好工作,不要多管闲事。这怎么能算闲事呢?忆苦思甜嘛。"
"去问你舅舅好了。"人人都知道他是魏清的"外甥"。
"他只笑,说不记得了。"
我微笑:"我也不记得了。"
他失望地撇嘴。
不记得?不可能。那种转折性的事件,所有创业人都终生难忘。
但真相中的真相只有我与刘澈知道。
我们到西安的头一个月,两眼漆黑,身无长物。
几个人龟缩在一间平房里,白天四处奔波,招揽生意,晚上回来挤在一起骂娘诉苦,没钱买暖气,大家围住一个火炉取暖,那种纸袋装的羊肉泡馍,一买几箱,救了大家贱命。
刘澈找我商量:"这样不是办法,业主不会相信我们这样两手空空的游击队,必须要挂靠大设计院,借用他们名头,才能立住脚跟。"
魏清也认为可行。
"但怎样才能跟他们攀上关系?"刘澈愁眉不展。
"你若信得过我,我去求他们。"我开口。
刘澈感动地看着我:"张谦,我们这么多人,要靠你了。"
我把西安几个设计院仔细研究调查了一下,最后锁定一家专做民用建筑的,他们院长窦瑛,个性还算温和,大概较容易突破。
我打扮得油头粉面闯上人家门去。
老窦很和气,说话却滴水不漏。
迂回了几句,我干脆开门见山:"窦院长,我们这个工作室想挂靠贵院名号,借用你们的签字盖章。设计费用每年分几个百分比给贵院。"
他上下打量我:"我从未与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打过交道,很佩服你们的勇气,但我如何相信你们不会把我们的名气搞砸?"
我早有准备,从包里拿出魏清的几份图纸和一些获奖证书:"这是我们的建筑师的作品,获得过省级大学生设计竞赛的一等奖,您不妨看一看,我们等您答复。"
他压下了那些图纸,与我握手言别。
大家忐忑地等了一个星期,窦某给我打电话,约我们全体人员一叙。
见了面才发现不止他一人,还有几位老人家坐在边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副院长田氏、王氏。
窦某笑容可掬:"你们的建筑设计师是哪位?"
魏清腼腆地站出来。
"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窦某连连点头。
"哪里,窦院长看得起我们才真。"刘澈陪笑。
"后生可畏。我们院里商量了一个礼拜,认为与你们合作的可能很大。"
老窦卖了个关子,他只不过提及可能性。
不过大伙都微微精神一振。
"未来是你们的了。"他拍拍刘澈肩膀。
这句话其实十分客套虚伪,但当时听起来说不出的受用。
一番讨论热烈持续到中午,老奸巨猾的窦某提出大家出去吃饭。
自然是我们买单,但有什么办法呢?送上门去看人眼色,不得不低声下气。
一顿饭吃掉了我们一个月的房租,到了月底,会计桑鸿洋不高兴了:"合同还没签,本钱用掉了一大半,那醉仙楼是我们去的?大闸蟹是我们吃的?全这样花钱,下个月只好吃屎啦!"
桑鸿洋这个人最有个性,他绝不忠于老板,只忠于自己的事业。
我也暗地着急:窦某迟迟不提签约是什么意思?
忽然又打电话来了:他有个加拿大客户要介绍给我们。
好家伙,一上来就是加拿大人,我们错怪了老窦,他不是不照顾我们的。
见了面才知道,这加拿大业主是个老太,很有点实力。准备在西安郊区建一片高档小区,找到老窦,他们院里最近出奇的忙,天天鸡叫做到鬼叫,情急之下老窦想到我们。
我们尊称这老太太为史密斯夫人,她定要我们称她闺名玛丽。鸡皮鹤发,喜欢粉红色的香奈尔套装,身上有一股白人特有的暧昧气味。
所有人就我跟魏清的英语过得去,魏清接到任务便潜心做方案去了,我跟刘澈一左一右陪着她进进出出。
她在我们租的办公室走了一圈,渐渐疑心:"你们的确是窦院长下面的子公司?"
我不慌不忙:"中国的设计院现在向国外看齐,尽量精简,为了适应您这样理念先进,效率高效的业主。"
她很满意。
正巧魏清抱着一摞图纸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们,彬彬有礼朝史密斯打了个招呼,走开了。
老太望着魏清背影:"那是谁?"
"我们的建筑师魏清,您的方案由他全权负责。"
"呵,正好,请他过来,我们一起讨论一下。"
魏清拿出了看家本领,侃侃而谈,不温不火,客户连连点头。
我跟刘澈交换了一下眼色,有点得意洋洋。
我们都没有料到这件事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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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史密斯打电话给我:"张先生,请出来喝茶。"
见了面,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斟酌了一下,她开始倾诉她婚姻上的不如意。
我只得陪笑,顺带安慰她一两句。
"你们东方男子天性温柔,懂得照顾体贴异性,且高贵大方。"
我唯唯诺诺,有预感她好像有话要说。
"魏先生则是其中的中翘楚。"
我的心大力一跳。
"我仍有很多方案上的事宜想请教魏先生,可否请他今晚到酒店一叙?"
我要很久以后才能回过神来:"这件事,待我请示过上司再说。"
刘澈还没有听完,拂袖而起:"我们卖艺卖笑不卖身,叫那老妖妇找别人去!"
我急忙按住他:"不要毛躁,她是窦某介绍过来的人,窦氏现在存心要我们好看,不要中了人家计谋。"
"刚刚改革开放,就遇到这样腌臜猥琐的人,怪不得人人都说资本主义不是。"
"这件事不必告诉魏清了,你赶紧想办法才对。"
刘澈还在抱怨,异常激动:"韩阉天生一副小白脸面孔,她为什么不看上他?动脑筋动到我小舅子头上,去跟她说,叫她从此不必再来。"
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你说出这话来,该打五十大板。魏清是你弟兄,韩彦不是?要让他知道了,肯定寒心。"
刘澈稍稍镇定下来,脸埋在手里。
良久听见他悲哀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我以为建筑设计是高尚职业。"
"世上最不高尚的,就是高尚职业。"
"我有个师兄在上海大院工作,每次出巡,业主人人点头哈腰,几乎没有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说的是何种业主?"
"为何这一行也要出卖身体?"
"我们出卖自己的双手,脑袋,当然是身体的一部分。"
"对,我这里既是工作室,还是万花楼。"
我开玩笑安慰他:"你是鸨头,我是皮条客。"
他也笑了。
我把史密斯约出来,跟她解释:"关于这件事情,刘先生有其他看法。"
她意料中的笑笑:"我不会亏待你们。"口气像女大亨,真让人厌恶。
我忍住一口气:"我的意思是:刘先生跟魏先生的关系非同寻常,他会很难过。"
这也是实话。
没想到老太却忽然恍然:"呵,原来如此。"
紧接着又笑了:"是我的不是,差点破坏他们。"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又自嘲:"我怎么没想到,魏先生那样出色的人才,怎么可能会喜欢女人。"
我差点晕过去:完了完了,一不小心造成这么大误会,刘澈非把我撕烂不可。
万幸史密斯没有继续纠缠,她很快跟我谈到正事上去。
三天后与刘澈签订了合同。
我怀着必死的决心把事实经过抖露给刘澈,准备被他捅一刀。
刘澈哈哈大笑:"老外不会对他人私生活大惊小怪,你不必内疚。"
"你说她会不会到处宣扬?"
"这种事在国外非常等闲,没关系。"
"你的声名......"
"我的声名只跟我业务的好坏有关。"
我捡了一条命。
老窦见难不倒我们,也有点爱才,于半年后将我们工作室归于他设计院名下。
以后的事情,似乎得到天助,我们开始步入正轨,直至今日。
告诉霍区兵?不,我永远不会告诉他。
这是刘澈反复强调的:除我跟他之外,这件事永远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包括魏清。
第 5 章
-------霍区兵--------
三月初的西安依然滴水成冰,我冻得直哆嗦,只好在工地上跑来跑去,让手脚暖和一点。
一辆宝马滑进门口,我认出那是刘澈的车。
他御驾亲征来了。
我不去理他,继续监督工人施工。
然而眼睛的余光捕捉到另一个身影--魏清也跟他一起。
我赶紧从楼梯上跑下来,一不小心摔了个屁股蹲,龇牙咧嘴。
他们赶忙过来扶我。
魏清关切地看我:"没事吧?"
我摇摇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哪里不好?"刘澈弯腰看了一下,看见我屁股上的灰尘,笑了起来,一掌拍下去,我杀猪一样的叫起来。
"这么大的男人了,摔了一跤而已,喊什么。"他有点不屑。
魏清制止他,掏出一块手绢递给我:"擦擦脸吧,跟煤窑里钻出来似的。"
嘿,现在还有人用手绢,又复古又环保,我喜欢。
我接过他的手绢--上好的真丝白绸,一尘不染。
我紧紧捂在脸上,深吸一口气,拿下来一看,已经印上了我脸颊的污渍。
"弄脏了,不还给你了。"我朝他笑笑,把手绢叠起来,塞进贴身口袋。
"你天天跑这里,学到了什么?"刘澈咳嗽一声,问我。
这可难不倒我:"学校里学到的东西跟工地真是两回事,这些施工人员,跟他们搬规范上的道理,完全是秀才遇到兵。"
刘澈不以为然:"规范是我们的法律,当然要搬给他们听,有空还是要多看看。"
"老板,规范是死的,用来应付业主的无理要求最好不过,到了工地上,根据现场情况活学活用才是正经。"
他瞪着我,不知说什么好。
魏清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去看看地下室吧。"
刘澈消了气,边走边问我:"设计不易做吧?"
"是,不过我更喜欢出去接生意。"
他停下来看着我:"你想学接业务?"
"当然,接到业务才是硬道理。你图画得再漂亮,设计奖项拿的再多,人家不给你作,你有什么办法?"猛然我想到魏清可能会生气,立即住了嘴,偷偷看他。
他只是笑了笑。
刘澈却高兴地笑起来:"魏清,你看他像不像我?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魏清这时候才回过头来:"的确现在都是关系决定一切,技术是死的,人是活的,跟人打交道,天天学得到东西,像我一样埋头干活,老死在图纸堆里无人知。"
我的脸热辣辣烧起来。
他说话从来不针对任何人,然而分量十足。